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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丽的传说往往是一把神奇的钥匙,它可以打开一个个紧闭的心扉;一种忠贞的爱情往往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悲剧,它可以演绎出一个哀婉的故事。女人,它常常扮演着人生舞台上的主角,但她们往往也是生活中的弱者。
一、引子
1982年冬天。
洁白的墙壁。耀眼的电棒。呼呼抽火的生铁炉子。奶黄色的桌椅。地上,铺着方形的、天蓝色的砖。其间,一个魁梧的汉子,乌黑的浓发乱蓬蓬地蹲在头上,方形的脸上镶嵌着重眼、棱鼻、厚唇,上身穿紫褐色的毛衣,下身穿灰色的纤维裤子这是极其简朴的一位青年作家。
他叫刘斌,在吉县文化馆工作。
房子里除烟筒里火苗的呼呼声、皮鞋压砖的吱吱声外,静谧得能听见门外风吹花秆的飒飒声,要不是半截墙上、一角地上闪动着忽儿大忽儿小的身影,真疑心这里是无人之地。
他正在苦苦地思索着夫妻山的传说的开头。不!与其说是考虑它的开头,倒不如说是在考虑他六年生活的结尾。是的,一个民间传说的开头,能难住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吗?
他在想着
此刻的心,就像是滚滚的长江水,停止了六年写作生活的我,又要动笔写作吗?不写?嗯,不行。我的家乡有这样动人的传说,难道能不快一点让读者知道吗?再说,编辑部已来通知,后天,稿子就要往印刷厂送,能为了我而影响杂志的出版吗?当然不能。如果写,我这颗受了伤的心,能受得了吗?不!我这样的作家,有资格继续写下去吗?配做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唉!我没有资格再写下去,也没有面目让自己的东西再和读者见面啊!
这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灵魂肮脏的伪君子啊!
那么,这样的人还能写东西教育别人吗?
羞耻!羞耻极了!
啊!我要不写,牛娃和刘巧儿能饶恕我吗?即使这两位故人答应了,可我的心情能平静下来吗?难道让一颗受伤的心继续忍受折磨吗?
啊!我的读者,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啊!我的兰花姐,就饶恕您的弟弟最后一次吧!
决心下定,说干就干。于是,刘斌大步跨到办公桌前,坐在了椅子上。他铺开一沓稿纸,手里握着的是一支小小的、尖钝得快接近笔嘴的钢笔。这是六年前,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他的兰花姐在八年前送给他的订婚礼物。为这支笔,他不知难受过多少次啊!今天,他倒忘记了五年前订的条约,用这支笔学习,但不用这支笔写文艺作品。宁肯把这支笔用老,也不用别的笔
很快,稿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夫妻山的传说”
然后,早已想好的开头跃入纸上:
气势磅礴的吉山脚下,有一座秀丽的小山。它位于我的家乡刘堡。
这座小山高45.6米,周长1039.3米。它有一高一低两个山尖,上面长满了青苔、灌木等植物。山腰有5米多高的岩石,远远望去,宛然一对姊妹被淡青色的带子勒在一起。山底是枯黄的草丛和红柳
夫妻山,它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人,向刘堡人民讲述着几千年前这个动人的故事,又像是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动人的传说,揭露了封建社会的残忍和黑暗,也歌颂了古代劳动人民向往自由、向往爱情和幸福的美好愿望
“咣!咣!咣”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传入刘斌的耳膜。他放下笔,揉揉发涩的双眼,打开了房门。眼前站的是画师马忠老师,他说:“快!小刘,刚才县医院打来电话,王兰花住院了,让你马上去。”
“啥?”他像是没有听清似的。
马老师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路灯下,刘斌骑车的影子长了、短了,短了、长了宛若一长一短两个人在进行骑车比赛
病床上躺着他的兰花姐。葡萄糖液一滴一滴流入她的血管。他吓了一大跳,她的头发烧光了,头上裹着纱布,仅露出的一只右眼,紧紧地闭着。
他呆呆地望着他的兰花姐,精神仿佛突然间失常,五根粗粗的指头呆滞、迟钝地摆弄着近视眼镜。许久,一双垂眼才从镜片里透出,不过,眼珠不动了。如果他是一幅画,那么,这双眼睛就是画家的败笔。真的,和死人的眼珠一模一样。
“刘老师——”
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亲切的声音,但辨不清是谁的。他眼前模糊的、乱糟糟的图画没有了,原来是一位漂亮的洋小姐。她正拿着一把椅子招呼他入座。噢!这是文化馆他办公室隔壁的打字员小马。让自己又恨又恼的她,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病房里除了他的兰花姐外,她是唯一守候他的兰花姐的人。
他终于在她跟前坐下来了。他揭起了散发着药味的被角。她的手,那只唯一没被烈火烧焦的手,他把这只粗糙但纤细的小手放进了自己的大手掌里。
这只手,包括她全身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位,他都摁摸过何止是千万次了。可中断了六年后的今天,他又摸到了这只手。这只手的形状和六年前那只手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只手黑了,比原来小了,还增加了一层老茧。
他一手轻轻地攥着这只手,另一只手微微地摩挲着它的每一个骨节。但是,这个滋味儿跟六年前不一样。六年前,他的大手一旦触及她那双小手——危险!触电了——觉得全身暖洋洋的,也许是轻微的过电可那是很舒服的感觉。他总希望多摸一会儿,多过一会儿“电”六年前,他这双手一旦触及她那双小手,就仿佛睡到了温暖的炕上,既自在又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如今这只手躺在他这双大手里的滋味与从前可大不相同。它除有“电”外,还有“冰”也许是带“电”的冰霎时,这种特殊的电从他头顶传到了脚底,又传到了心里
啊!我的兰花姐,您是怎么被火烧的呢?当心里刚刚闪过这个疑问时,他不由一阵心酸,这不就是我造成的吗?我,已经变成了她的罪人!
她的小手里,顿时堆满了晶莹的泪珠珠儿
“刘老师,别难过听我告诉您。”
二、她受伤的详细情形
黄昏。猛烈的西北风。
王兰花安顿好六岁的儿子后,来到了庄门上。凛冽的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猛然间,她感到西北方向好像有火光。她把视线射向那里时,吃了一惊,只见生产队的羊圈上空,是一团红黑交织的火球。
那是羊圈起火了!顿时,她觉着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她没有顾上喊人,只是奋不顾身地朝大柳树下的钟跑去
“咣!咣!咣!”
她抓住钟绳,用尽了全身力气。
有人来了,他们也发现了着火的羊圈。
这时候,王兰花抛开了钟绳,朝西北方向跑去。但是西北风太猛了,她怎么也跑不快。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里的一百多只羊是社员们亲自交给她的,绝不能让大伙儿的财产受损失。可能是哪个愣小子,下午起圈时在羊圈里扔下了烟屁股,惹下了这塌天之祸!
她越急,越是跑不快,越急,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旺。只见她低着头边跑边解着棉衣扣子。解开了,三下两下把棉衣扔在了路边。跟在后面的一位老太太忙拾起了那件棉衣。
很快,前面跑的几个小伙子被她甩在了后面。
火是从东南方向起的。现在半个子草棚已经全起火了。要不是西北风刮得猛,说不定这时的草棚早都着光了。
王兰花和一个小伙子用一根椽子顶开了已经起火的羊圈门。门里头火焰滚滚,像一群发怒的狮子在跳跃、吼叫,好不吓人!只有痴子才敢窜进这火海。
可是,王兰花冲进去了,三个、四个、接着,七八个小伙子都钻进了羊圈。羊,通通缩在了西北角这个唯一没有火的地方,吓得瑟瑟发抖。
她们打灭身上的火以后,就把羊往圈门前赶。可是,羊并不是傻子,它们能往火里走吗?根本不能。任凭人们的拳头举得老高,它们就像在那里生根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王天仁!来。”王兰花沉着地命令着叔伯弟王天仁“我和你把头羊拉出去!别的人在后面赶其他的羊!”
王兰花和王天仁拉着一只大羯羊走进了火海。羊们见大羯羊钻火了,也在人们的驱赶下钻进了熊熊大火。很快,一群火羊和七八个火人冲出了羊圈。候在外面的男女社员们用沙子、土、湿衣服等物扑灭了羊和人身上的火。
人们这才松了口气,一百多只羊总算得救了。
忽然,羊圈里像是还有只羊在叫唤。人们都说:“算了吧,一两只羊嘛!”
话音未落,王兰花又冲进了火海。
几个老人们都无可奈何地说:“囡!太危险了!”
一个中年汉子大声喊叫:“兰花!先扔出一个,再抱另一个!”
喊声提醒了王兰花。她敏捷地把一只小羊扔出了火门,又跑向了另一只,
“轰!”的一声,大梁在烈火中动摇了。霎时间,兰花和她怀里抱着的羊被烈火吞噬了
刘斌知道了这一切后,一阵目眩,不由自主地朝病床倒去。小马见状,忙扶住了他:“刘老师!刘老师!”
她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他似乎清醒了许多,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便又重新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她蠕动了一下,紧闭着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一次、二次、三次那对像是被胶粘住了的嘴唇终于分开了。
三、一封沉甸甸的信
她睁开了那只唯一的右眼,也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刘斌。
“兰花姐”
他轻轻地摇着她的手说:“心里清楚吗?”
“斌”
她口吃了半天,才喊出了一个字。
他忙打开了李子罐头,用小勺把甜水送到了她的嘴边随着轻轻的脚步声,大夫推门走了进来。他放下小勺看着大夫给她检查,心里充满了希冀和幻想
“没有问题了!”大夫收起听诊器拍着他的肩头“一个礼拜后,她就可以出院了!”
二、他欣喜地看着她,终于,奇迹在她身上出现了,她头上、身上裹着的纱布不翼而飞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又攥在了她的手里,她说:“斌,我原谅你了。”
二、他欢快地给她朗诵自己的作品,给她谈理想,回味他们在一起的幸福往事。“记得吗?我曾经在你那对长辫子里偷过一根头发”
“啪!”大夫拍了他一下,他又进入了现实。她还是用一只眼睛看着他,她的头上还是洁白的纱布
“小王,”大夫用那标准的男高音对病人说“好好躺着”
他看见了大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说:“跟我出来一下。”他会意地跟着大夫走出了病房。
“大夫,怎么样?”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大夫说“你要想办法挽救她的生命啊!”二、大夫摆动了一下他那只被刘斌握疼了的手,说:“很危险。恐”
“怎么样?”他又饶不过大夫那只手了。
“我们尽力挽救吧!同志”
这时,急匆匆走过来了七八个乡下人。
“妈妈。”
他一眼就认出了兰花的母亲,接着又向老人后面的王天仁和几个男女社员问了好“进去吧!”他搀住了老人的胳膊。在推开门的当儿,老人已经发现了女婿那双含泪的眼
兰花看见了他们后,微微动了一下头。他和妈妈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坐起来。
他和老人扶起了她,又在她后面靠上了被子。
母亲打开了提包,取出了一个鼓鼓的大信封。他接过它来送到了兰花的手里,兰花又把它送了过来,他抓住了信,也抓住了她的手
“斌”她盯着他的眼睛“该说说的,都在在里面。对对不起您”
她继续用微弱、断断续续的声调说:“妈妈平平就托给您了。”
见他含着泪花点了一下头,她才艰难地把目光移到了别人的脸上这种使人难受的目光移到小马脸上时,变得有点温和了。
小马的泪珠,立刻被一根银线串起来了她把手放到了兰花的手里。
她也流泪了。“斌”她看着他说“您的心还和从前一个样哦小马都都说了,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就就一起”
话没有说完,她就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兰花姐!”
他和小马异口同声地喊一声后,小马就扑在她身上哭起来了
“兰花!”“兰花!”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兰花!”老母亲哭倒在了女儿的身上。
“兰花”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兰花姐!”
他从心底里喊了她一声,泪水簌簌地流进了衣领“兰花姐!”他又一次低低地叫了她一声他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后天,我们结婚
他觉得嗓子干得厉害,突然,有人给他灌了一口甜水。哦,好甜啊!他一下子翻起了身。原来是小马在给他喂李子甜水
他左右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文化馆的宿舍里,忙问:“她们呢?”
“已经用车拉去火化了。”
“什么?”
他猛地翻身下了床她拉他坐在床沿上:“去也晚了,骨灰盒已经送回乡下去了。”
“啊?”
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脑海里出现了她的影子
“斌!”小马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别这样,好吗?”
“干什么?”他霍地坐了起来,怒冲冲地问她。
“怎么,生气了?”她动感情了,眼泪从那双柳叶似的眼里涌了出来“那时,都怪我爸爸,请你你原谅我吧!”
她说着身了一趄,把头埋在了他的腿上:“原谅我吧,就这一次”
“起来,小马!你这是干什么?”
“不起!就不起!你不答应我,今晚上我就不起来!”
“好吧!”他像是让步了“起来,起来听我说,我心情不好,今晚你就别这样了。明天一早,你为我办个事情。”
“办啥?”她抬起头来微笑着问。
“替我请客。”
“请客?”她吃惊了。
“请啥客?”
他认真地说:“后天,咱们结婚。不请客怎么行?”
“真的?”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很快又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你不会骗我吧?”
“嗨!这样的事还开玩笑?”
见他那样认真,她才高兴地说:“你,真好!”说着,她又要抓他的手。他避开了:“早就给你讲了,我心情不好!”“好吧。”
她无可奈何地拉过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说,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一气说了好多人的名字,她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记着。
“远一点的就这些。附近还有好多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文教局赵局长、李局长、徐股长和小钱;六中李老师,二中张老师、徐老师、麻老师;县委张书记、田县长;宣传部两位部长,还有小谷和小齐;我们馆全体同志”
小马认真地记完这些后问:“我的朋友们不请了吗?”
“随你的便。”
“真的?”
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买点肉,炒几个菜就行了。”顿了顿,他又说:“别太大方了。不过,婚礼还是在这里举行吧。你家的楼上我是不去的。”
“完全可以。”她把笔记本装进呢子衣服口袋里后,问“再没有事儿了?”
他点着头,欲言又止
“可以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说“拾掇一下那间房子吧。我可没有时间。因为,后天就要交稿子。”
“不!”她坐在床沿上,脱掉了黑色高跟皮鞋,跳上了床“今晚,我就在这儿睡。”
“什么?”
他有点愤怒:“你如果不听话,我也不答应你的条件。”
她那张“天气阴晴预告表”上,立刻出现了“多云转阴”的字样。她看着他那张难看的脸没有说出话来。
是啊!他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地道的炮筒子,直出直入,说一不二。要是真发起脾气来,那可就砸锅了也好,原来认为,今晚会碰一鼻子灰的,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六年前,缠了他一年,成功了,可怪我硬是把人家给甩了。以后,整整缠了他五个年头,连个话都说不上现在,他痛快得出人意料,是因为他的兰花姐死了。唉!人人都一样呀,谁个不自私?
想到这里,她微笑着下床,乖乖儿走了。在作家刘斌的眼里,那分明是装出来的笑——皮笑肉不笑。
眼前,是那封沉甸甸的信。他没有想到要去看它。他心里很乱,像老光棍的房间——无从收拾。她火化了,送回乡里去了。自己呢?能坐在这里看信、写文章吗?不!要去看看她的骨灰盒,要去看看饱经风霜的老岳母,去看看活泼可爱的儿子
他改变了原来的打算,推起自行车毅然走出了文化馆的大门,走完了路灯连起来的大路来到了家乡。
五、咱们复婚吧
从乡下赶到城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两点钟了。也就是说,一篇民间传说的写作时间,只有一天一夜了。
这时候,他必须扔下一切事务,包括行动和思维。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和六年前一样,又在门口挂上了那块失业达六年之久的木牌。上面用黄色油漆写着几行楷书字:
正在写作不见任何人。如有事,请在下午八时到十时来。
刘斌
他知道,挂上这个牌子后,便没有人来打搅他了,可以埋头工作一番了。
他首先拆开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取出一沓厚厚的信纸来。铺开信,秀丽、苍劲的字,排着队进入他的眼睛。
我的斌弟:
我仍然用六年前这个称呼吧。
因为,据我了解,你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本来嘛,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可以重新找一个人的,但你却死心塌地爱着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老话:“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已经把你折磨了六年,我不准备再折磨你了。
我不但满足你的要求(你说过,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我原谅你的过失),而且还向你提出一个新问题:咱们复婚吧。
看到这里,他流泪了,一滴、二滴、三滴
这难道不是自己日夜盼望的话吗?
啊!我的兰花姐,您能原谅我干过的一切,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啊!
复婚?兰花姐,我不敢想,也从来没有想过。您难道忘了,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啊!
一个有罪的人岂能和一个清白的人一块生活?
你原谅我了,够了。我的读者,也会原谅我的。
他擦去了眼泪,但是,掉在了红格纸上的泪水却化开了,引得几行字也流出了眼泪。
他戴好镜子,继续看了下去。
六年中,听说你停止了创作。理由是:你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读者。因为,一个作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不但要用写的书去教育别人,而且,他要有美好的心灵、优秀的品德
我说得对吗?我敢肯定,你的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
看到这里,请你别往下看了,最好把它放到一边。为什么呢?
你没有错,即使一时错了,你已经改正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啊!可是,你何必停止你所爱的事业呢?
我想,我不但原谅你了。而且,读过你的书的人,知道了这一切也会原谅你的。所以,我让你现在就动笔写。哪怕写上一段儿也好。然后,再看我写的信。
哦,他只好恭恭敬敬地把她的信放在了一边。
真的,兰花姐,我的心已经被您看透了。
好吧,兰花姐,我听您的,就写一段儿吧。因为六年前,我写长篇小说我的家庭时,您的影子总在我身后。现在,仿佛觉着您又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怎么能不听您的话呢?
于是,他铺开稿纸,写了起来。
六、夫妻山的传说(一)
很古很古以前,夫妻山这个地方是一汪清泉,就像一面天然的镜子,当地的农民都喜欢吃这里的水。
这个地方的人民都姓刘,是一个大家族,族长叫刘豪。因此,这个地方就叫做刘豪堡。
这天,刘豪堡街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当地的农民都知道,今天是族长女儿刘巧儿择婿的日子啊!于是,方圆几十里地方的人们都赶来看热闹。
刘巧儿的绣楼坐落在刘家大院西南方向临街的地方。
“当!当!当!”
刘家大院里那座古铜色的钟响亮地叫了几下。午时,刘巧儿抛绣球的时候到了。只见四五个侍女簇拥着花枝招展的刘巧儿来到了绣楼南面的阳台上。她两手扶着栏杆,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人山人海。人们见刘巧儿朝他们微笑,便响起了霹雳般的喝彩声,祝愿这位贵重的小姐选上佳婿。
刘巧儿在这无边的人海里寻觅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看见了,向她含笑致意的阔少爷;
看见了,刘豪堡管账先生的儿子李吉,他是阔少爷当中的美男子;
看见了,衣着褴褛的种田人;
看见了,
嗯,就是看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牛娃。
牛娃,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英俊潇洒的青年。
记得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两年前——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和几个侍女骑马到吉山上采花游玩。忽然,听到一声虎吼,吼得山摇地动。刘巧儿便命同来的几个神箭手在前面开路,自己随后,去消灭老虎。
翻过一个山梁,终于看见了,那是一只凶恶的猛虎。箭手们刚要放箭,被刘巧儿喝住了。原来,她发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他手握一把短刀,正在和猛虎较量呢!
放箭吧,怕伤着人,不放箭吧,眼看那个小伙子就要遭殃。
经再三考虑,她命令箭手们迎上前去,见机行事。没有走上几步,奇迹出现了:老虎哀叫了一声便滚下山坡去了。
箭手们曳满了弓朝虎射去。
等刘巧儿赶到跟前,小伙子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仔细一看,小伙子被虎抓得遍体鳞伤,撕碎的衣裳已经被血渗透了。再看那只虎,脖子里扎着一把短刀,仅露出了个刀把。
“快快抢救。”
刘巧儿说着翻身下马,和几个侍女替小伙子包扎。
小伙子是刘豪堡刘全的外甥,在舅舅家已经呆了七八年了。前些日子,他舅舅进山打猎,被这只猛虎吃了。牛娃一打听,说是近来被这孽畜吃掉的过往行人就有七八个。一气之下,独个儿上山来为民除害
知道这一切后,巧儿对牛娃的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临走时,她赠给了牛娃一把弓箭,说:“三天后,请在这里等我。”然后就打发人把他送了回去。
三天后,刘巧儿带贴身侍女两人——金良和玉良来了。牛娃早就在这里等她,已经等了约两个时辰了。
下马后,她就和牛娃信步朝深山密林中走去。她们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她望着牛娃那清秀的脸庞,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了他。他听了,自然很高兴。
他告诉刘巧儿,山里有一个好去处。一进吉山,朝西一拐,那里有一座山洞。洞里有石床、石锅、石碗之类的东西。这是他三天前发现的。当时他从山腰一块岩石上掉进了一条小小的山峡。腿子碰得生疼,他就想背靠岩石休息一会儿。可谁知,他却软绵绵地倒下去了。掉头一看,左右是丛生的灌木、野草等,上面掉的是密集的藤秧。双手扒开厚厚的条子秧,就是小洞
讲述完他的发现后,他说:“大概这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我们以后就在那里见面吧。我悄悄地拿来被褥、吃的,谁也不知道。”
“太好了。”
从此,这个山洞便变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好地方。
今天的事儿,是早已约好了的。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见他的踪影?
刘巧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收敛了笑容。但是,她还在人群中寻着、找着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中的钢笔。用手揉揉发涩的双眼后,迫不及待地扯过了她的信。立刻,火一样的语言钻进了他的眼帘:
斌弟,写完了一段吧?好,请你继续看我写给你的信。
斌弟,记得吗?你第一次叫我姐姐的情形?
哦,我怎么能忘记那一切呢?
七、她的不幸
一半是亲身经历的,一半是她讲给他的。
1963年以前,也就是她十六岁以前。她在铁路小学担任过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在铁路中学,她担任过团总支书记。她也领着许多小伙伴做过数不清的好事。
上小学时,每周星期六下午,她们不是在食堂里帮大师傅剥葱、剥蒜,就是帮助叔叔阿姨扫站台,或是到候车室去给旅客送水
上中学时,她们到过工厂、农村、部队等单位,为工农兵演出她从上小学一年级到中学,几乎是规定了的每年四张奖状,有时还更多。
谁知这个糖水里泡大的铁路工人的孩子,这个心灵纯洁得像一潭清水的少女,会在十六岁那年,突然变成“地主崽子”来到了农村。哎,那是个多么荒诞的年代啊!
一个地主的侄儿在外面参加工作。这个地主没有儿子,所以,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就顶在了侄儿的头上。
她的父亲就是这个地主的侄儿,和其他有类似问题的数不清的人一样,他从心爱的岗位上被下放,来到了农村。
不过,她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还有他的叔辈以上的叔辈们都在农村。可是,这个老地主就没有想到为子孙后代们做上一丁点儿的好事,而是干下了使子孙后代们永远也翻不起身来的坏事。
她,十六岁的小兰花,就跟着她的父亲——一个被漏划的地主分子,从城市来到了王赵堡——她的祖先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
她来农村的第三天,就拿着镰刀去割谷子了。那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啊!她用它写过优秀作文,捧过讲话稿,接过老师递过来的奖状、奖品,擦过窗玻璃,给旅客倒过水,搀扶过老人,抱过儿童,也用它打过毛衣、手套,还用它干过别的事情。可从来没有和黄黄的、满身都是毛刺的谷秆打过交道啊!二把三把没有啥,到割过十几把时,手心里、手指上全起泡了。攥一把谷杆子,小手钻心地疼。那滋味,真正是“十指连心”地疼啊!
但是,她永远是生活的强者,在剧疼中,终于熬到了中午收工。收工的路上,她疲惫地走着,宛若一个战场上败下来的士兵天格外低,黑云压房,凉气逼人。
回来了,到家里了。体质很差的母亲也从场上起场回来,已经做好了午饭。她吃小米汤还和吃大米饭时一样,细嚼慢咽。妈妈急了。眼看上工的钟就要催人了,可她还在端着那个大花碗数米粒。挨了一顿骂,她数米粒的速度加快了很快,她吃完了那碗小米汤。还没等妈妈把水倒进锅,她那双纤细的小手就放进了锅里。
妈妈看见了,女儿每擦一个碗都像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那张椭圆形秀气的小脸上渗满了汗珠,尤其是鼻子上的汗珠,快要掉下来了。
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抓过女儿的小手。这一看,妈妈就像吞下了一颗未熟的杏子,从嘴里酸到了心里。满手的白泡破了,淡淡的血水顺着手指渗进了指缝。
啊!一位慈母的心碎了那是用万根钢针扎碎的!
她一把拉过女儿,撕开一条旧纱布,包上了这双可怜的小手。然后,把女儿一把推出了门说:“上地去吧!”
女儿走后,妈妈失声地大哭起来,哭得那样的伤心。接近房顶的乌云不动了,老天也受了感染,无声地落下了泪水
有啥办法呢?在那种社会里,她的女儿哪有休息一个下午的权利啊!
就这样,漫长的一年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繁重的劳动中,她过了第十七个生日。她的个子长高了,像一棵挺拔的钻天杨;椭圆形的小脸变粗糙了,可变得更动人了;手指变粗了,也更长了,宛若剑兰的叶子;辫子变长了
她,终于能毫不费力地干农村的一切活了。
她,由一个软弱、瘦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坚韧、泼辣、窈窕、贤淑的大姑娘了。
她,所干过的一切活计,都赢来了老农们、妇女们的夸奖。
她,在1973年,连续列席了县、地区的贫下中农(牧)代表大会(她是地主的子女,胸前戴的不是红色的出席证,而是粉红色的列席证。此外,待遇是一样的),照当地社队干部的话来说,她是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子女。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队老支书要她写封入党申请书,他要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可就在第二天,她又变成了一个为地主阶级喊冤叫屈的坏分子。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凛冽的北风刮得大地呜呜地叫唤。她硬着头皮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要不是扣工分,她一百个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真的,她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脖子里挂个筐子,筐子里装着土块站在她面前交代“罪行”吗?就是这样的会,她还不得不参加。
生产队的办公室,是用饲养员睡的屋子来代替的。火炕上,铺几块席芭子;墙壁上被烟熏得像是涂上了一层黑垢泥;地上扔着一些鞍、夹板之类的东西。
开会的人分坐在炕上、地上。
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中间,依次站的是她的父亲、叔叔,还有她叔叔的儿子王天仁。
今天晚上这些地主坏分子的站法,颇有点独出心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的更让人寒心的站法。她父亲和叔叔赤脚踩在足有五寸厚的大冰块上,背上放一块修河用的一米见方、三寸厚的水泥砖。只有王天仁例外,脖子里挂一只盛满土块的筐子。
她想不通王天仁怎么也站在这里?
一听队长的话,便明白了原委。原来,今年的农业产量没有上去,原因是剥削阶级(指她父亲和叔叔)和受了剥削阶级影响的坏分子(指王天仁)在捣乱。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质问:“他王天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剥削阶级的日子没有看见过,怎么能说是受了剥削阶级的影响了呢?”
几句响当当、硬邦邦的话,招来了大祸,受到了围攻。
晚上,她越想越睡不着,便爬起来写了一张表白书。表白了自己的心,同时也表示,坚决跟着共产党,坚决跟着毛主席,用实际行动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她把它贴在队办公室大门上。这时候,她觉着心踏实了,像是还了一大笔债似的。
就是这样一张大字报,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也让她结识了一个一辈子忘不了的人。第二天,她被抓了起来,送到公社参加劳动改造。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觉着自己没脸见人了。
“跑,只有跑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绝对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于是,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
当民兵们追到河沿上时,她已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仅留下了一条花头巾。
四干河,位于夫妻山北面、刘堡西面、王赵堡南面。
这天,刘斌正在给一块干地灌冬水,蓦地,发现了四干河里淌下来的王兰花。
“太危险了!下面不远是分水处,要是碰到闸门上可就完了。”
他左右一看,急中生智用铁锨砍倒了一棵小白杨。
“抓住树梢!”
他见她的头仰起来了,便大声喊叫。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叫,伸手抓住了树梢。要不是他力气大,说不定也被拉下水去了。她被他救出来了。
望着冻得发紫得她,他背起来就朝家里跑去。到家里,他嫂嫂帮助她换上了衣服。
下午的斜阳,从窗里照进了屋子。她挪动了一下身子,长出了一口气。真没有想到,她舅舅的姑娘正是刘斌的嫂嫂。她比刘斌长两岁,所以,嫂嫂就命他叫她姐姐。他一点儿也不含糊,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继续看那封没有看完的信。
你虽然热情地叫了我一声“姐姐”但是,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却使我心里不安,你反对我住在你家里吗?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一切。原来,我的表姐是一个可憎的女人。
你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天,回来还要垫圈、出粪、挑水、起土家里的啥活都是你干,可你却连个白面馍馍都吃不上。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早上鸡一叫又背着星星去犁地唉!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
哦,是的。鬼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来的。
刘斌从小失去了母亲,是在嫂子的虐待下长大的。父亲由于脾气直,看不惯有些队干部的所作所为,因此,惹下了一些人。在那个年代里,为了抓阶级斗争,上面要给生产队分配专政对象。为了完成任务,几个队干部商量了—下,就给他父亲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然后当阶级敌人批斗。
哎,谁让他爱管闲事呢?
这期间,刘斌的哥刘亮由于受不了别人的欺负,终于在一个黄昏跑了。后来,他就变成个不务正业的人了。由于这一切原因,再加上当时上高中要推荐,所以,十四岁的刘斌被迫辍学了。
一天,队上评工分,他和队长吵起来了。
二、队长为了要挟他,扔给了他一杆牛鞭,说:“要是你本事大,就套牛犁地,能行,给你记全劳力!”
“干就干!”
小刘斌拾起牛鞭愤愤不平地离开了会场。
从此,他起早贪黑,练扶犁本领。不上十天,他可以跟大人一样扶犁了。队长无奈,只好给他记足了全劳力的工分十七分五。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后来,当他知道了母亲坎坷的一生后,心想哪一本书有我母亲的一生这样悲壮呢?我难道不能把妈妈的一生写下来吗?别人能写,为什么我就不能?
心目中有了一条路,决心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繁重的劳动之余,书本就变成了他的伴侣。晚上,才是他写作的最佳时光。有时,连一颗字也写不出;有时,故事就成了喷涌而出的泉水,源源不断。他可以一口气写到天亮。耽误了出工,又会招来一场大祸。
他救出王兰花的那些日子,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已经完成了二分之一。
一天晚上,王兰花望着镶在窗户上的月亮出神。
下午,表姐给她做了一顿拌面,她吃不下呀!中午,刘斌没有吃饭就套牛了。可恨的表姐这样做,是因为刘斌早上没有上工套牛。早上,是她喊开了他的门,当她知道他一夜没有合眼而在写什么书时,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因此,表姐就没有给他做午饭。他套牛走了,表姐又做来了拌面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表姐见她吃得慢,催促道:“快吃呀!”
她有苦难言啊,眼下还得在人家这儿住几天啊!因此,她不敢得罪表姐。吃着吃着,几天前的事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刘斌替她去给她妈妈送信,回来就上工了。她过意不去,从表姐柜子里拿了一个馍馍准备给他送去。可表姐却一把夺过馍,分给了她的四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放下了饭碗。表姐问她为啥不吃,她推说肚子里不舒服
她翻身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了屋门。月光,毫不吝啬地洒遍了大地。风,像慈母的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东面那间小屋里的灯光在月光下显得隐隐约约。她心里一热,忙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前。透过牛肋巴窗塑料纸上大拇指大的窟窿,她看见了他。
他,在一张老式的方桌前坐着,背靠着门。手里握着的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着,不时动一动身子。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下,她才感觉到了冷。
他,可能也冷了吧?炕,是自己下午给他填的,肯定很暖和。可是,那件肩头补上补丁的破衣服下面,是一件什么样的棉衣呢?肯定是旧的,也许没有一点热气了要是自己能进去,把身上披的这件皮衣披在他身上,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大姑娘,深更半夜地敲小伙子的门,多不好意思啊!真的,这一切她做不到。她是有点冷,头也摇开了。这时,她盼着奇迹出现:自己能隔门给他披上棉衣,或者这门能自动地打开
八、志同道合
她终于盼来了这么一天。
表姐带着她的孩子们走娘家去了。
她为他精心做了一顿饺子。
吃的时候,她问他:“香吗?”
“香!太香了!”他微笑着说“姐姐给我做的饭,哪能不香呢?”
她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她说:“后天,我要到新天去。你送送我好吗?”
“到你哥那里去吗?”
“嗯。”“完全可以。”
吃完饭,她随着他来到了他那间小睡房里。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笤帚等物有条不紊地摆着;桌子上,很整齐地摞着几本书;屋子里的东西有条不紊,桌椅板凳上—尘不染;炕上,一条红色的线单子,已经开了好几处窟窿,还有的地方像筛子底,但洗得干干净净。
被子,叠得有棱有角,一边,是摞着的几件衣裳。一件灰色的,破得已经穿不成了,一件半新蓝制服洗得褪了色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清爽、舒服的感觉。
她从几本书里找着了一本铁道游击队,如获至宝:“借给我看看吧。”
“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甚至毫无表情。
“十天后,我给你送来。”
“别送了吧。十天后,我就不在这里了。”
“什么?”她吃惊地问“要到哪里去吗?离开家庭?这是真的?”
“真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
“走着看吧,到哪里算哪里吧。不过,你得替我保密。”
“别去了不行?”
“蹲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像我这样的人,上学推荐不上,招工挨不上,当兵没指望,还把气受上”
“你的命运和我的一样啊!你别吃惊,等我告诉你。”
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说:“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啊!”说完这话后,又觉着失言了。立刻,满脸的红云烧得她低下了头。
听了这些话,他更吃惊了,便细心地打量起她来,细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白净的椭圆形脸庞,合体的衣裤嗯,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和你比呢?
她转过了头,用手玩弄着辫子上的红头绳,羞涩地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你的话?”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变得腼腆起来“要是听呢?”
“那好,还是别出去了。我知道你的心事。那当然。是有点受不了,可是”她突然缄口不言了,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他毫无拘束地把自己的一切及理想谈给了她。她一下子变得活跃、大方起来:“太好了。让我也来帮助你的事业吧!”
“你?”
“想不到吧?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从此,他们就变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她经常来他家,来时带上看完了的书和为他改好誊好的稿子,走时又带走另一本书和另一章稿子
这样,天长日久了,家里的人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像是有那么个意思,于是托人去提亲,结果成了。
他们于1973年的9月20日,红着脸相互交换了定亲礼物。
这些事,对他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就像他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一样。
他磨够了,同时也磨来了甜头。要不是她,他早已“远走高飞”了,也许,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就不会成功。没有这部书,他能由一个农民变成城里人吗?
他接着继续往下看信。
记得吗?你送我去车站时,偷偷地拔掉了我一根头发。我佯装不知,一会儿看你时,你的脸还是红的。
哦,有这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暖和。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脱去了大衣。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一朵朵牛肋巴似的薄云。
她上身穿白底碎花的罩衣,下身穿青色的裤子,更显得苗条、俊美、朴素。他们在向阳的车站瓦房南面,倚着自行车等火车。他原地蹲下,把自行车轴皮上那个被土、油等染去了颜色的灰刷子取下后扔掉了。她又把它拣了回来:“放着它为你干活吧。”她说着掸去灰刷上的土,又把它装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脸红了。一会儿,等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时候,她的辫子就靠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芸芸众生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便悄悄地把那根辫梢抓到了手里又分取了其中的一根,轻轻一扯“噌!”连根拔了下来。做完这一切时,他像做了贼似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了。
第三天晚上,天很黑,他又把她接来了。他们彼此都有一肚子话,快憋到嗓子眼上了。可是,五里路变成了五米。还没等他们说话,已经到家了
“当当当!”
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很烦躁,随即起身打开了门。噢,原来是馆长。
“有事吗?馆长。”
“写一阵,也该活动一下嘛。现在啥时候了?”
老馆长关心中带点嗔怪:“走,到我家去吃晚饭。”他感激地招呼馆长入座,一看表,才知道七点半了。也就是说,再过三十分钟,找他的人就会鱼贯而来。可他还连饭都没有吃呢!
他感激馆长的日子长了。
“我到街上去吃吧。”他把折好的信放进了抽屉,对馆长说“要么”
“嗯?”老馆长站起来说“不行!快走吧。”他只好拉灭电灯跟着馆长走出了房门。很快,他们便汇入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这时候,衣着入时的小马端着一饭盒水饺,走进了文化馆的大门。
吃过饭来到馆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小马告诉他,她刚刚打发走了候他的几位客人。他感到内疚,但又不得不这样做。等几天吧,等自己消闲了的时候,再弥补这些过失吧。
“小马!”他对着给他沏水泡茶的小马说“仍然忙你的去吧。到明天上午12点钟,客人一到准时叫我。到时我手头这个东西就完成了。”
她不得不走出去了。临走时,她说:“明天早上,别到食堂去了。我给你端来饭”他朝她点了一下头,就送她出去了。
他铺开那沓稿纸,继续写了起来。
九、夫妻山的传说(二)
她终于找着了他。牛娃,穿得像个阔少爷——那是她送给他的衣物。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呢。她冲他微微一笑后,才从侍女端的盘子里拿过了红得耀眼的绣球。
人群中,一声欢呼,几个富豪子弟挤到了最前面。他们跃跃欲试,双眼紧紧盯着那颗红得刺眼的绣球。谁要是得到它,这就意味着得到了刘豪的一半家产。刘豪的家产,又是难以用数字来计算的。
结果使观众感到十分的快活。因为,得到绣球的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牛娃是个种田人。
顿时,人群中欢声雷动,热烈地祝贺着这对貌美的佳人。
牛娃,被刘家的一群家人拥进了富丽堂皇的刘家大院。前来贺喜的权贵阔老爷们纷纷向牛娃作揖、问好此时的刘豪,正坐在犴皮交椅上和高贵的客人们热烈谈论。忽然,一个家人前来贺喜:“恭喜老大人!姑娘、姑爷到。”
“快快有请。”刘豪晃动着肥脑袋下令。
“参见岳父大人。”
刘豪见牛娃一表人才,大喜:“平身。坐。”
“谢父亲。”
刘巧儿、牛娃双双见过礼后,坐了下来。
突然,刘豪收敛了笑容,问:“你好像是刘全的外甥?”
“是的。”家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啊?”刘豪大吃一惊,接着那双黄眼珠转动了几下“这么说,你是本村的人了?”
“是的。岳父大人。”牛娃理直气壮地答道。
“可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家族的法度,同村人是不准结婚的。”
“父亲。”刘巧儿大声回答“你不是说这是佛爷的旨意嘛!”
“怎见得?”
“你说过,这择婿是佛爷的意思,谁配当你的女婿,绣球就会飞到谁的头上。我也是信手打的呀!”
“岳父大人,这是天意呀!”
刘豪恼怒地喊:“放肆!”顿了一顿,又喊:“来人啊!把他给我乱棍打死!”
“什么?”
刘巧儿冲着走进来的家人说:“大胆!”然后,她当地一跪:“要是这样,我也情愿一死!”说完就朝刘豪一边的柱子撞去。说来还是几个侍女利索,她们齐刷刷围上去拉住了巧儿。
刘豪一惊,忙说:“那好。先送他回去吧。”
刘巧儿含泪退下。
刘豪叫过一名家人,附耳低语了一阵。
那家人点头退下去了
写到这里,火炉上的水壶盖“砰”一下蹦到了生铁炉面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作家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笔
十、求婚
记得吗?我们订婚后的第三年,那个人的到来,给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投进了一颗炸弹
他怎么能忘记这些事情呢?订婚以后,他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哪个地方没她的针线。所不同的是,这三年来她没有到他家里来过。这也难怪,在西北农村里,有哪个姑娘在结婚前到婆家去过呢?她,是一个很自重的人,对于这些人情风俗,岂能无动于衷?
现在,她要看的书以及要她改、抄的稿子都是他亲自去送。和订婚前正好相反,他写的每一章稿子,她都认真地加工修改,对字、词、句,甚至情节,她都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
就这样,奋斗了三年零六个月,我的家庭终于脱稿了。
他从寄出稿子后的那一天起,心中萌发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念头:能握一下或者摸一下她那双白皙而又带茧的手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任凭他想象多么丰富,到她跟前时,他却胆怯了。
一天早上,家里就他和她两人。她和往常一样打开了箱子,取出一对绣有“赠送留念”四字的鞋垫子。就在她给他的当儿,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右手。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像是在审视陌生人一样。霎时,她的面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接着,就像有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传遍了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觉得对方的手就像一块火炭。一会儿,她刷地从他手里抽回了那只纤细而又结实的手。
这时,母亲进来了。他们不敢正眼看母亲,觉得干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等妈妈离开,她扛起铁锨像小偷一样顺着墙角溜走了,他也慌慌张张告辞了岳母逃走了。
中午收工前,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八支河沿。她知道,她的刘斌弟弟就是从那条河上来去的。可以断定,他肯定走了。可她仍然朝那条路上看,希望他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她知道他刚走,难道会这么快再返回来吗?
“但愿他还没有走。”收工的路上,她这样想着,步入小院时,屋子里像是有他的声音,停下脚步一听,反倒听出了一段故事。
“至于兰花的户口问题,你是知道的,孩子的二舅在铁路局派出所里。这事是没有问题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兰花那孩子性子很犟。她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她父亲的声音。
“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谁还不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她听出来了,这是她在铁路上工作的干爹的声音。
父亲问:“兰花如果去了是什么工种?”
干爹答:“站务员。”
父亲又问:“冬生在干什么?”
干爹又答:“冬生暂时是扳道员。等他和兰花完婚后,再设法调他到分局去。”
啊!冬生不就是干爹那个大儿子吗?自己还和他是同学呢!要我和他完婚?岂有此理!
“应该让她过几天舒坦日子了。这几年,兰花也确实不易啊!可是刘家小伙子要是不答应怎么办?订婚已经三年了穿的吗?他哥嫂不管他,钱?也没有。”
“跟这样的人有啥出息?门不当,户不对!”
她越听越气“哐!”扔下铁锨,拐进了厨房。
此后的每一天,父亲都劝她退婚,他是为了女儿好,可是他那里知道女儿的心呵!劝说一次,就生一肚子气。
十一、无风起波浪
他继续看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了节省时间,这里附上当时写给你的一封信。
翻过一页,果然是六年前她写给他的一封信。虽然信纸折皱了,但字迹还是非常清晰的:
亲爱的斌弟:
你好!
我是不想这样称呼你的。因为我把你当作我心中最高尚的人。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你。
我们订婚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多不平凡啊!今年春天,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思想深处震动很大。我也就对你很生气。人活着,不就是为在人们心目中留个好名声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是这个意思。可你却干下了那样的事,再加上家庭、周围的压力,我就想和你断了这根线吧。
当我知道冤枉了你时,我也就不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从那以后,我的病竟好转了。
那年春天,也就是她干爹走后不久,吉县召开宣判大会,每个大队派四名代表参加,她作为王赵大队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
会上,他的哥哥刘亮因倒卖银元被判处了一年徒刑。回来的路上,同路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议论纷纷:“那就是刘亮的弟媳妇。”
“还不是刘亮拐骗来的东西多。不然,她怎么能看上刘亮的弟弟呢?”
“是呀,谁不爱钱啊!”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臊得她觉得比会场里更难堪,仿佛有无数柳条在抽打着她的脸她想不通,犯罪的是刘亮,跟她和刘斌订婚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家,看见了妈妈,她真想哭。因为,只有妈妈才是她婚姻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第二天一上班,全队的社员们几乎都另眼看她。说实话,她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呢!一些和她关系密切的姑娘们、婆姨们就直截了当地劝她:“快和刘斌退婚吧!何必自讨苦吃呢?”
“不能等了,丫头!这可是大事呵!”
“退了吧,跟个那样的人,干啥?”
如此劝说,把她越发劝糊涂了。回到家里,三舅把指头指到了她的眼窝:“你要是跟上刘斌,以后见了我就别叫我舅舅。”
听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不理解。难道仅仅是因为刘亮的判刑而引起的吗?
一些婆姨们,见兰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索性把实情告诉了她,刘斌把刘堡三队的一个姑娘强奸了。眼下,这姑娘已经身怀有孕了。公安局正派人查呢,查清了,刘斌就和他哥哥的下场一个样。
如此这般,有枝儿有叶儿的。
当然,她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在短短的两天中已经有八个人亲自对她讲了类似的事情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么,慢慢的她有点相信了。
回到家里,父亲连唬带吓。说什么要是不退婚,他就不管她了。她彻底相信了,为啥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呢?
于是乎,她病倒了。
开始是发高烧,到后来是咳嗽。从早上咳嗽到晚,又从晚上咳到了清晨。饭,一天只能在妈妈的逼迫下,喝上有数的几口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妈妈害怕了,怎么办?这吃药药不灵,讲迷信也不见好。兴许是刘斌那娃真的干下了那样的事?不然,为啥这一月多了不见他的踪影?
妈妈这样想着,征求女儿的意见:“退了吧。”
女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这样,兰花提出退婚的话带到了刘堡。刘堡又把刘斌的消息带到了王赵堡,说刘斌上省城开会去了。
王赵堡的人们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便相信了。既然人家干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越听越没动静了。而且,人家被省上召去开会了。
查来查去,原来那些话是王天仁说的。
王天仁是受他大爹爹(兰花父亲)、吴家老鬼(兰花干爹)的指使,才放谣言的。
事情水落石出了,她们便三三两两向医院走去(兰花病危,住了医院)。病得迷迷糊糊的兰花,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露出了笑容,据说这是兰花四十五天来的第一次微笑。
一笑治百病。这一笑,兰花的病情竟好转了,她一下子攀着她们的胳膊坐了起来。这天下午,队里又转来了刘斌给她来的信。她一口气把信读了下去。
兰花姐,收到这封信,你将会收到一个大好消息!
我们的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出版社计划要在今年出版。
4月28日,我接到了出版社的电报,要我去省城。由于急,没顾上去看你,再加上去看哥哥,所以耽误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想让你高兴得跳起来,才没给你提前写信。你一定等急了吧?我的兰花姐!你骂我吧!我的耳朵一烧,就知道是你在骂我。真的,连你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呢!
读到这里,她哧地一声笑了,笑出了数不清的眼泪。这珍珠又从信纸上滚到了她腿上,她心想该死的刘斌,害得我好苦啊!妈妈替她拭去眼泪后,她又看了下去。
到了出版社,老师们都很惊奇。他们都不相信我会是我的家庭的作者。然而,这是真的。他们热烈地向我祝贺,我可没有忘记你为此而付出的心血啊!真的,我在序中还写了你。如果没有你,它是不会成功的。现在成功了,我们应把功劳对半分。老师们听了我的话后,连连点头称赞。
老师们谈了具体的修改意见后,我就埋头去修改了。整整三十五天,比原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二十五天,总算修改完了。今天早上,交上稿子后,就给你写信。我想,你是会原谅我的。
兰花姐,你看过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故事吗?燕妮出生于一个豪华的贵族家庭,她的相貌在周围几百公里的大城市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她家有万贯财产业,可她心里却有更多的“财”这颗心,像泉水一样清澈。
她的身后有无数“龙子龙孙”、“官宦之子”追求她。她对此不屑一顾。她抛开了荣华的家庭,拒绝了貌美的公子,爱上了她在长期观察的如意伴侣——马克思。
当时,马克思由于穷而流浪在外。燕妮就把一切献给了马克思。不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或者是事业上,她都竭尽全力地支持马克思
我想,马克思如果没有燕妮的帮助,他是不会有那么多的著作问世的。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
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当然,我们不敢和领袖相比。但是,一句话,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刘斌的一封信,恰似一支万能针剂。她兴奋地又一次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他继续看兰花的信。
以后的每次见面,不知有多少话儿要对你说啊!可总是说不出来,因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但是,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每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多么想再留你一会儿啊!
你走后,我知道你不会马上再来。可是,每天的中午和下午下班时,我就想快一点往家里走,好像你已经到了我家
有多少个中午和下午我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可一到家我却很失望,你并没有来。好狠心的你呀!
晚上,我是很早就睡觉的。可一想到你学习到深夜一两点钟,我也就睡不着了。请你多多注意身体,身体是理想的根本啊!
斌弟,你让我抓紧时间学习,好以后继续帮助你。可是我对自己很生气,自己离开学校的六年中根本没有学习。书倒是常看的,但是接受能力差,对你很可能帮助不大。不过,我有决心学习。如果随时能得到你的指导,我会进步的
你说过,一个人真正的道德是忠诚。这和我想的一样。我对你是忠诚的,没有什么三心二意。你是我心中的人,你的伤心,也就是我的伤心,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尽管我们分住两地,但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我真幸福啊!
我从来没有和男子肩碰肩地一起坐过。和你坐在一起,心跳得很响。瞬间,一种东西像电一样地传遍全身离别时,想和你再坐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也好,真想永远在你身边。眼下身不由己,到将来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的人儿:兰花
读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是啊!这不正是自己当年的真实写照吗?
他不论走到哪里,哪怕是在离家千里的路上,虽然他知道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可他总想能碰上她多好,可就是碰不上。
他去商店买东西,不论是在县城百货大楼,还是附近的供销社,或者是别的任何地方,支好车子后,首先要在所有的自行车中寻觅有没有她骑的那辆红色皮座自行车?
走进商店,他又要瞅所有姑娘的辫子。如发现长辫子,他总要到人家前面看一下是不是她。有时,还会闹出笑话来。
一次,在县城农副门市部里,他发现好像是她挤在人群里买东西。一点不错,那长长的辫子,素洁的衣裤,细高的个子。
是她!他兴冲冲地跑去在女孩背上一拍:“你也来了?”女孩一转头。糟糕!不是他的兰花姐。他羞愧满面,用手指揿着第四个纽扣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不论是坐上什么车,他总在车窗外看着,想着她要在路边站着多好,他们会相互道声“再见!”车走远了,他们的手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头还在车窗上镶着可惜,这样的幸福时刻,他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
有多少个深夜一点啊,他学习完睡觉的时候,两耳听着门外,等待着敲门声。奇怪,深更半夜的,谁来敲他的门呢?可他还是等着
“当当当”
门敲响了,他迫不及待地去开门,是她婷婷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就像猛虎扑食一样,把她抱了起来:“兰花姐,可把你盼来了!”
可惜他白等了无数个夜晚。
看电影时,他嫉妒所有一双双一对对坐在一起的情侣。可他,才在后来和她看过两次电影天很热,他的左手从右胳膊下伸过去,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摁摸着,后来,两只手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人们看不到他们的小动作,但是他们手心的汗水却流到了水泥地板上
斌弟!读完这封早年间的信后,你也许会记起一系列有趣的事情。然而,那毕竟是昨天的事情啊!请你别往下看了,再接着写作吧。我想,你是会听我的话的。
好吧!听你的。
他折好信放进了抽屉,然后拿过了那沓稿纸,拧开了钢笔帽。
十二、夫妻山的传说(三)
夜里,弯弯的月儿像弓一样镶嵌在那个牛肋巴窗口里。屋子里,黑洞洞地伸手不见五指。牛娃躺在草炕上,望着弯月,心想着刘巧儿。
他知道,刘豪是嫌他穷才这样刁难他们的。嗳,都怪自己太幼稚了,穷人怎么能和富人攀亲呢?可是,她说过,自己是她看中的人,不论遇到多大风险,她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当时,他多么高兴啊!现在,她会不会仍然想着我?
巧儿呵巧儿!你的一片真心,我什么时候报答呢?但愿佛爷保佑,我们能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城墙根里,他和她跑着,刘家护卫队的人马在后面追着。
前边的,使劲地跑;后面的,拼命地追。
怪,他们飞起来了。可刘家护卫队的人飞得比他们快,因为他们是一伙鬼怪。
飞着,飞着,他们终于没有一点儿力气了。须臾,他们被鬼怪们抓住了。鬼怪们举了刀,朝他俩的头砍去
“啊!”他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门外一片喊声,火把照得通天亮。
前后窗都被点火把的人砸碎了,数不清的矛扎进了他的身体这是刘家护卫队的人马。他们见牛娃死了,便扬长而去。
一会儿,刘巧儿带着玉良和几个侍女赶来了。巧儿抱起了遍体鳞伤、已经死去的牛娃,侍女们低低地啜泣着,泪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襟
巧儿没有哭,毅然把他的尸体抬上了马车。然后,马车急急朝吉山方向跑去
这里又是一个世界,灯火辉煌的山洞世界。金良和一群侍女早已把“家”安好了,米面成山,绫罗成堆,珠宝满洞
这一切,都是为他预备的。可是,他却去了,去了离开她去了。
这时的她,仿佛变了个样子,扑在牛娃身上号啕大哭,捶胸抓面,哀声震天,泪水成河这哭声,传遍了吉山,也传上了苍天。佛爷啊!你怎么没长个眼睛啊!
然而,他的伤并没有到致命处,他还活着。也许是哭声唤醒了他吧,他的双眼居然睁开了!谢天谢地
早上,他完全清醒了,看见巧儿那张惊喜的笑脸,也看见了侍女们一张张微笑的脸。
半月后,牛娃可以下床走动了,第二十六天,他们成亲了。喜悦、幸福、欢快、自由汇成了爱情的河流,流出了洞口,流进了吉山深处。
一对新人,不!一对恋人正在欣赏着侍女们献给他们的祝愿——美丽的舞蹈。最后,他俩面前插满了一束束鲜花。愿这对恩爱的夫妻、愿整个山洞永远欢乐、永远幸福
他写不下去了,心情很坏,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他放下了那支小小的钢笔,取出信,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十三、配成佳偶
斌弟,终于有一天,我把你盼回来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我,竟然把你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那时我觉得自己的骨头变成了面条,皮肉变成了发面。你呢,吃惊地看着我的脸,说是我变了,瘦得可怕
是的,这是真的。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他从省出版社回来了。当他推开她睡的那间睡房时,她正脸朝墙睡着,右胳膊在那床小花红底的被子上搭着。他高兴极了,轻轻地走到了她的头跟前。几乎在同时,她发现他了。还没等他看清她的面庞,她就像猛虎扑食一样把他搂住了。
咚!咚!咚!
他觉得心跳得厉害,连自己都听到了,又像是一下子触了电,浑身麻了个遍。最后,像是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他瘫倒在了她的怀里。她的胸脯像火势正旺的锅炉,烧得他不知该怎么办好。
她,搂得他更紧了,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他的脖子里咋热乎乎的?不对,她怎么浑身在发颤,接着又抽噎起来了?她哭了,已经伤心得不能再伤心了。
他忽地挣脱了她的双手。呵!这哪里是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假,是她,可她变了。以往那圆圆的腮帮凹下去了,两月前那白皙、饱满的额头,此刻也爬上了四道明显的皱纹,那双眼里原来灼人的光芒哪里去了呢?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她微笑着摇摇头,摇下了一串晶莹、烫手的泪珠。
“你变了,瘦得可怕!”
她再也忍不住了,又一次搂住了他。他们都哭了,泪水掺在了一起,已经辨不清是谁的了
他抬起了头,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后,又用手摩挲着她的头皮说:“坚强些!你怎么变得这样脆弱了?”
她还是使劲地抖动着身体。
“妈妈!”
他突然发现了早已站在地上的老岳母,一下子挣开了她的手,羞涩、难受跳上了他的面颊,烧得他真想钻老鼠窟窿。
“孩子。”妈妈强笑着拉住了他的手“我不怪你们可,要小心呀!”
他像囚犯一下子得到了赦免一样,扑在了妈妈的怀里:“妈妈!”
“孩子。”妈妈责怪他道“怎么不早点发来信呢?”接着,她把两月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二、他把牙咬得叭叭响:“这个王天仁,为啥这样可恶。让我去揍他一顿!”
妈妈一把拉住了他说:“慢来这不能全怪他。一要怪她爹,二怪她干爹。不过,我们娘俩还是一条心的。”
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可是,他的兰花姐却
“还告诉你一件事儿。”妈妈打量着平静下来的女婿说“她爹的问题平反了,现在已办理了退休手续。她们姐弟俩都分配了工作。天永(兰花弟弟)走了,兰花说什么也不去报到。她要跟你当农民什么,让她去?你还不理解她的心吗?傻孩子!做娘的可知道女儿的心,就别让她再难受了是呀!为这,她爹这一月来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对,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真的,他欠下了她一大笔债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是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
我们终于结婚了。
我们一块儿生活,也尝到了新婚的快乐和蜜月的幸福。读到这里,你大概还留恋那些幸福的日子吧?好了,停一停吧,继续写你的文章吧!
十四、夫妻山的传说(四)
一年后,牛娃和刘巧儿有了一个孩子。这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很像牛娃。
几盏清油灯照得洞子里红堂堂的。炕上铺的,壁上挂的,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刘巧儿的所有财产,用了一年多了还像一座小山,宛然用不完似的。
“山洞(孩子的名字)娘,我们出去转一圈吧,顺便打点野味。”
“好。”刘巧儿点头答应着,从壁上取下斗篷披在了他身上。牛娃从侍女手里接过弓箭,在金良手里抱着的孩子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山洞外面,一切都是新鲜的,红的花、绿的叶、飞的鸟、走的兽
牛娃走到一片白得耀眼的玫瑰花旁。多么漂亮的玫瑰花呵!花蕊白得像无瑕的美玉,叶子绿得似水淋淋的翡翠。白的花,象征着纯洁的心灵;绿的叶,代表着朴实的性格。
他采了一朵大而且十分美的花,戴在了刘巧儿的胸前。刘巧儿微笑着享受着爱情。小山洞也突然间变得懂事了,只见他微歪着脑袋看母亲胸前的花。金良被逗笑了,他们都笑了。
突然,一只野兔像离弓的箭一样向对面的林带飞跑而去。牛娃不慌不忙地举起弓,瞄准了飞跑的兔子兔子被射倒在了山坡上,她们快活地拍起手来。很快,二侍女朝绿色林带的方向跑去了。
他俩对坐在了一块岩石上,小山洞就蹲在他们的腿上。远处,一对对小鸟叽叽喳喳叫着、追逐着,玩得那么自由、高兴。他们,这对自由的鸟儿,看着这一切沉浸在幸福的快乐之中
他打发侍女把刘巧儿和孩子送进了山洞,自己带着几个侍女朝密林深处走去。一棵棵松树,像通天柱拔地而起,耸入云霄,灌木、河柳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小鸟,唱着歌窥探着这几个陌生人的到来。
前面的草丛中像是有什么在动,他握着弓朝前走去。那家伙越出了草丛,原来是一头凶猛的野猪。
“飕!飕!”随着弓响,两根白羽箭插在了这家伙的身上
今天的运气真好,打来的野味也不少,一头野猪、五只兔子、一只山鸡、三只青羊
就在他们准备吃喝的时候,一侍女来报,山峡口里,发现了刘家护卫队的人。
“他们发现你了吗?”
“没有。”
“糟糕。”他对巧儿说“准是被他们发现了。”
“来搜查我们?”
刘巧儿愤怒地说:“哼!没那么容易。”
他让几个侍女严密注意洞口,如有情况速来回报。侍女们分头去了
写到这里,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12点了,还早。他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然后拿过那封信又看了起来。
十五、分家
斌弟,我们刚刚进入幸福的大门不久,祸也随着降临了。我到你家,还没有过上一个月,我那个表姐就起不良之心了他们把东西都拉光了。嗳,难啊!要不是妈妈偷偷给我们点钱,我们就连个吃饭锅都没有啊!想来令人寒心,令人发指。
通过这件事,我又进一步认清了她——我的表姐,这个人面兽心的坏女人。她比牛郎的嫂子还坏呀。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你那年要“远走高飞”的原因。
哦,是呵!
难肠的很呵!谁让你的心那么好呢?他心里这样说着,靠在了椅背上。一眨眼,所谓“分家”的情景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个多灾多难的夏天啊!刘亮出狱回家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不知从哪里又倒了好多银元,从香港换来了几十沓人民币。一天,他给了刘斌一百元钱。刘斌不要,他硬塞到了弟弟的手里。
这一下糟了,他嫂嫂指桑骂槐地骂了半天,什么“不要脸”了,又是什么“狗眼比尿洗了的还亮”了,还有什么“自己没本事,有啥脸皮要人的钱”了,等等。
刘斌实在忍不住了,他准备出去把钱掼在她脸上,是兰花拦住了他说:“冒失鬼样子,等我去给她。”
她拿着钱走到了双手叉腰的嫂嫂眼前,细声细气但又很坚决地说:“你要用钱,就言传。为啥非要骂人呢?拿着吧,反正我们也用不着。”
嫂嫂愣住了,停了一下,她抓过钱红着脸逃进了屋。刘亮实在有点看不惯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钱都给我!”
她见刘亮火了,气也不打一处来:“地里、家里的哪样活不是我干?你个没良心的,死在外面,哪知家里的情况。他们早上睡到日头爬上了墙头才起身。白日,婆姨汉子到城里胡逛。啥活都不干,凭什么给他钱?”
几句话,把刘亮说哑巴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爱听女人的。女人一席谎言,他自然信服了。
晚上,女人对刘亮说:“盖房子吧,庄基也批下了,木头也买好了。先把新庄子打起来,盖好房子就行了。这里的旧房子到下年再拆吧,也好缓口气儿。”
半月后,一院新崭崭、齐刷刷的房子修起来了。这期间,刘斌一天也没休息过,累黑了脸,磨厚了手。旧院子里,几十号人的饭都由兰花一人做。白天,她钻进蒸笼一样的厨房里,晚上还要抽空给公公打针(刘斌父亲在女儿家养病,回来不久)。晚上,别人都休息了,她还得蒸第二天的馍馍。是累了点,可新房子总算盖起来了吧。等下年再受点苦,就能住上新房子了。这样一想,也就觉着心满意足了。
刘亮两口子呢,恰恰和他们相反。男人披件黑呢子衣裳走出走进,或者到供销社买条烟、打斤酒。整个半月,他连一天活都没干过。女人呢,说是病了,住了半月娘家。
等到房子盖好了,刘亮女人说是病好了,摆动着肥滚滚的身躯回来了。刚一进门,就发现兰花在洗着刘亮的衣服。她吃了一惊,自己的男人要是和她通了可就坏了,那几个钱就轮不着自己花了。
不过,她很聪明。很快,一条一箭双雕的诡计就在她心里拟好了。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到了兰花跟前说:“哟,妹子呀!在洗衣裳吗嗯,我来了。正好我这条裤子也该洗了。”说着,她从腿上脱下一条灰纤维裤子,朝洗盆里一扔,正好落在刘亮的衣服上。瞬间,一盆清水变浑了。
中午,刘斌收工回来了。他发现睡房门前面的柱子上挂着条裤子时,生气了。以往,嫂子常在这里晾她的裤子。父亲,又常在这里劈柴(这地方的习惯是,女人的裤子不能在院子里晾,况且,还晾在老人劈柴的地方。)为这事,他父亲没少生过气。现在,兰花又这样干,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他不知道,这条裤子仍然是嫂嫂挂在这里的)
因此,门帘子一揭,他就怪她道:“你也太不像话了,不能把裤子晾在后墙里去吗?”
正在做针线的兰花见他这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不吭声。这样一来,他真的发火了:“还不快给我取下来!”
“取啥?”她更糊涂了。
这时候,嫂嫂进来了,她扯大嗓门,连房皮子也震得嗡嗡响:“你们嚷什么?不就洗了个衣裳么!”
说完,一掉头走了。
来到自己睡的屋,她气冲冲地对刘亮说:“听听!听听!这还了得?”
“啥?”
“人家的媳妇给你洗了衣裳了,就说是你和兰花勾勾搭搭的不干净。这会儿正打架呢!我去拉开了。”
“什么?”他火了“我不把他的腿子敲折才怪了!”
她见“火”点起来了,暗暗一喜,便进厨房吃午饭去了。
刘亮一脚踢开了刘斌的门,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刘斌拉到了书房。他当着炕上的父亲还有地上给老人煎药的兰花的面“啪!啪!”在弟弟脸上来了个左右开花!
刘斌受了这不白之冤,自然很生气,也对准刘亮的胸脯就是两拳兰花忙把丈夫拉了出去。老父亲也下炕来抱住了发怒的大儿子:“贼!你把我打死吧!刘斌哪点不好?这一月,打庄盖房,你干了几下?”
刘亮一脚踢开了老父亲,抓起桌子上一个空酒瓶就要去跟刘斌对打。
兰花威严地看着他:“把爹爹快扶起来!”
刘亮一怔。
“好呵!”刘亮“啪”一下打碎了酒瓶子“你们都欺负我!我走!”说完,冲出了屋门。
兰花把倒在地上呻吟的老父扶了起来,打去了他身上的土:“爹爹,别管他们,也不要生气,好好躺着吧。”
老人睡好后,她端来了晾好的药。
不一会儿,刘亮喊来了五六个半大小伙子。“乒哩乓啷”、两口子装车,半大娃子们拉粮食、白面、小米、锅、碗、刀、箱子、柜、桌子拉了整整一个下午,所有财产拉去了十有八九。
兰花苦苦劝着有病的爹:“让他们拉吧,你去也顶不了用呵!”
“孩子,人家是早就想好了的!都都拉光了,你们怎怎么办啊!”“爹爹”兰花安慰老人道“只要有了人,什么都会有的你就放心吧!”
老人望着像女儿一样的媳妇,呜呜地哭了起来。兰花急了,苦苦地劝着。
下午收工回来的刘斌看着空荡荡的家,着实吃了一惊:“东西都哪里去了。”
“让人家拉到新庄子里去了。”
“他凭什么这样!”
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说:“我不放过,他们!”说完,拿起一把斧子就要去格斗,被兰花一把拉住了。
十六、苦尽甘来
斌弟,俗话说,苦尽甘来。忍受了半年苦,但我们的心是甜的。不久,你的长篇小说就出版了,接着你有了工作。当时,我们是多么高兴啊!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当你拿着两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我的家庭时,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为此,上级还奖励给了你一千多元钱(当时没有稿费)。转眼间,我们变得很富有了。
就在你参加工作的那一天,你哥又被抓走了。他们的东西(包括抢去的东西)也被没收了。一天,我瞒着你给了狠心的表姐一百元钱。嗳,我这个人呀!心就是这样软。当时,我担心你责怪我。可你知道了这件事后,也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心狠呢?看着人家那么可怜,就连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没有,你能忍心看人家流泪吗?我,真被她的眼泪征服了啊!后来,她又主动找我认了错,我没有说什么。人吗,总是和人活,生活才变得很有意义。不然,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再不啰嗦了,也别往下看了,继续写你的文章吧!
好吧,我的兰花姐!我听你的。
他仍然铺开了那沓稿纸,拧开钢笔写了起来。
十七、夫妻山的传说(五)
在吉山深处的另一个洞口,他们被刘家护卫队的人发现了。
两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牛娃说:“不好了,他们从那面的洞口里进来了。”
刘巧儿把所有的侍女叫到了跟前说:“你们快跑吧,不然,被他们抓住也活不成。如果能跑脱,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可是,金良和玉良她们只是在往地上洒着泪水,双脚却一动也不动。
他俩的双眼又湿润了,怎么说呢?他们不也是同样舍不得离开她们吗?
“去吧!”牛娃对大家说“你们的心意我们知道。可不走,谁也跑不脱啊!”“是呵!你们快走吧!”
刘巧儿见她们还是不走,便对玉良说:“玉良,你带个头吧!”
玉良一下跪倒在他们面前大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她被巧儿拉起来了。
“姐姐。”玉良对金良说“你可要好好照看姑娘啊!”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紧接着,侍女们都洒泪钻出了洞口。最后,钻出洞口的是他们俩,还有抱着小山洞的金良。
“金良,从这里走!”她发现前面的两个侍女被护卫队的人捉住了,便让牛娃快放箭救她们。牛娃答应着把刘巧儿和金良护送上了北面的坡,然后放箭射死了几个护卫队员,那两个侍女终于逃脱了。
糟糕!北山的脚下都是护卫队的人。他们慌不择路,往东一拐,爬上了山崖。没有正路了,刘巧儿在前,牛娃护着金良和小山洞在后。他们一手抓着石缝里长出来的皂角条子,慢慢地朝东南方向移动。“砰!”金良手里的条子断了,牛娃刚要抓她肩上的孩子,已经来不及了。刘巧儿惊叫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牛娃也跳下来了。
他们望着草坡就地一滚,骨碌碌滚到了山脚下。但是,小山洞已经在金良的怀里咽气了。金良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俩没有哭,只是用上牙咬破了下嘴唇。
当他们刚刚埋葬了小山洞,刘家护卫队的人已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牛娃沉着地放箭,一个个护卫队员死在了他们的四周。
但是,毕竟他的箭有限,很快,箭放完了
护卫队见牛娃没了箭,蚂蟥一般围了上来
心急如火,写也写不下去了,干脆不写了。他又拿起了那封信。
十八、母亲的心
斌弟,我万万也没有想到,你会变,而且,变得让我伤透了心。
1976年8月19日,我收到了你写来的和我断绝夫妻关系的信(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封信是文化馆的那个打字员写的)。我气得要发疯了,怪我瞎了眼,跟上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男人。一气之下,我和你离婚了。离婚后,我死过三次,都没有死成。我终于活下来了。嗳,那些日子,可真不易啊!
他看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责怪自己:“该死的我,当时怎么那么糊涂啊”离婚后的那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父亲挑衅般的语言,三舅讥笑的神色,全村社员刀子一样的眼光她觉着自己已经活够了。
“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自己是一个被丈夫不要了的女人。”
她哭着,头碰破了,双眼哭肿了。苍天啊!为什么这样的命运会落到我的头上呢?死,只有死,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临死前,她想了好多,想自己充满磨难的一生,饱含泪水的一生。
她闭上眼睛时,又看到了一张张狞笑着的脸。
干爹捋着一寸长的山羊胡子笑:“哼!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能有今日?”
瘦得像干柴的三舅在笑:“看看!这就是你跟刘斌的下场!”
父亲嘴衔着烟斗,慢腾腾地说:“这个刘斌呀,能得屙不下屎来了,现在怎么样?”
“啊!”她惊叫了一声,大哭了起来:“刘斌啊!你害得我好苦啊!”哭了一阵后,就把头伸进了早已拴好的绳索里面。就在她踢开凳子的一刹那,妈妈急忙忙赶来了,她一下子抱住了女儿的双腿:“兰花呀!你让我怎么活啊?”老人哭了。
她心一软,取开了绳头“啪!”的一声,身体重重地掼在了地上。妈妈忙扶起了她,她一头扎在妈妈怀里大哭:“妈妈呀!我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呵?”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后,左邻右舍赶来了,她们劝住了这对母女
日子过得真慢啊!好不容易熬到了9月11日,她含着泪给冬生过了个生日。就在这天傍晚,王天仁从城里带来了刘斌的消息:他和文化馆一个叫马彩霞的姑娘订婚了,新房都准备好了,9月20号就要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的一丁点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她绝望了,又一次想到了死。
她悄悄地翻起身来,点着了灯。妈妈睡得很死,孩子也睡得很香。她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又亲,这张小小的脸不就和狠心的他一模一样吗?她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掉到了孩子的脸上。大概是妈妈的眼泪很烫吧,小冬生蠕动了几下,又睡着了。
她最后一次亲了亲孩子后,毅然走出了屋门。
孩子突然大声地哭了。
啊!狠心的妈妈呀,孩子啥也不懂啊!这尖尖的哭声揪住了妈妈的心。她的心碎了。一颗母亲的心动了,孩子没罪,应该把他抚养成人
十九、新郎官变成了囚犯
斌弟,就在我下决心活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你被抓的消息。当时,我可真有点儿幸灾乐祸。可是看到你被判处十五年徒刑的布告时,我惊呆了。那个马彩霞,会不会继续照顾你呢?我的心酸了,你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我从心底里原谅了你,决定看一下你。你看到我时,着实吃了一惊。说实话,你虽然把我抛弃了,但我总不能看着你没人管呀!所以,我又对你承担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
他放下了手中的信,双手在后脑勺上一抱,似乎没有感到心酸,但眼泪却像一根根银线把腿与面颊的空间缝起来了
从1975年9月到文化馆,转眼之间快一年了。
这是1976年的8月上旬。
晚上,隔壁的打字员小马突然敲响了他的门。
“快看!我的点子如何?”
这是一个容貌漂亮、衣着时髦的姑娘。她举着一张当天的报纸让他看。他看见了,这是一篇署有“刘斌”二字的文章。
“可那是假话呀!”他烦恼地推开了报纸“算你赢了。”
“刘老师。”小马娓娓的话音中带点娇气“你真傻。从你进馆到现在,除我的家庭在电台连播、报纸上连载外,再有哪一篇发了?你写的稿子足有二尺厚一沓了吧,可人家就不发。”
他把喝水杯给小马后,欲言又止。
小马很麻利地冲了两杯麦乳精,一人一杯。
说实话,他对这位洋气的小马,可真是感激不尽呵!一年来,他所写的稿子都是她负责校对、打印、投递。她对他的关心几乎超过了同志之间的关心。这也难怪,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啊!
尊敬作家,这是事实。可这位姑娘对他还有过救命之恩呢!那天晚上,要不是她,他也许早就见阎王了,事情是这样的——
晚上,他正在写一篇散文。忽然,暗锁自动开了。面前站的是两个手握匕首、脸裹纱布的家伙。
“嚓!”几乎在同时,两把匕首插在了桌子上,他们说:“快交出二千元钱来!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没有钱!”
“哼!出一部书能挣上万块钱。没有,谁相信?”
一个家伙拔出了桌子上的匕首:“放明白点!别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突然抓起椅子朝一个家伙砸去。可是,另一个家伙却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臀部。他忍着疼反抗,又挨了一刀。被砸的那家伙也握着匕首逼到了他的鼻子底下:“限你三分钟!”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门“砰”的被小马踢开了。她握着一条棍子朝一个家伙狠狠打去。这两个家伙见势不妙,夺路逃跑了。
“怎么样?”小马扶住了倒在桌子上的刘斌“刘老师。”
“快叫人,追!”
等她叫来后排房子住的三位工作人员时,那两个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
小马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房间里正好是刚才行凶的两个家伙。
“姐姐,”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得意地问“怎么样?干得漂亮吧?”
“悄声点。”
她笑着低声说:“医院里,他还非常感激我呢!”
“把钱拿出来吧!”
小马从衣兜里取出了十张“大团结”每人给了五张。
这件事,他一直很感激她。他怎么能知道是她在捣鬼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呵!
原来,小马很羡慕刘斌的才能。尤其是当电台、报纸记者和上面的领导来访问他时,她的心就痒痒了,她想,能得到他,自己就心满意足了。真的,她追过好多人,原来在地毯厂工作时,少说也和十个小伙子谈过恋爱,但是,都不中意,反而臭了街道,背了个“恋爱大王”的黑锅。
如今,刘斌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除了他,别的人不嫁!实在话,她自从到文化馆工作以来,作风确实收敛了许多。要不,刘斌要是知道了她的底细,可就糟了。
然而,他非常爱他乡下的妻子。就这一条,要把兰花从他心里赶跑,的确是一件难事。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确实下了一番苦心。
如今,已有四五分成功了
“当!当!当”
随着敲门声,小马抱着鲜花进来了,她微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言谈和举止格外的得体和大方。
“这是我们馆的打字员小马。”
他向坐在一边的兰花介绍说:“那天就是她救了我。这些天,每天都来看我。”
“是刘嫂吧?”
兰花忙和走上前来的小马打招呼:“小马,我们全家感谢你。”
这对一素一洋的女性,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要是你,也会这样做的。”她把一瓶瓶罐头装进包里送到了兰花手里“给,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这个,是蛋卷,还有这些糖也带回去吧!”
“你每天来看他已经够破费的了,我还拿回去,这像话吗?”
兰花拒不收这些东西,刘斌帮腔了:“你就拿着吧。她是特意给你买的。”见丈夫这样说,她只好默认了。她和她就像亲姐妹一样,手拉着手谈了好长时间的话。
“刘老师,”小马大概和兰花喧完了,才转过身来对他说“我想了一个好题材,保险发表。”
她说完自己的“题材”时,刘斌头摇得像拨浪鼓:“胡编。写了也没用。”
“读者最讨厌说假话呀。”兰花也同意刘斌的看法。
“那咱们打个赌。”
“那好。”
真没有想到,这篇胡编乱造、胡说八道的东西竟然真发表了。
“看来你的话是对的。”
刘斌呷了一口麦乳精说:“看来这说真话的文章人家不登呀!”
“那当然。”小马显得很快活。
“可是。这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讲,却是耻辱。说穿了,是骗人。”他有点愤慨了“我不写这样的东西!宁可一篇不发。”
晚上,他把这些牢骚话和自己对现实的看法记在了笔记本上。大概内容是:“林彪虽死了,但还有人在继续他不讲假话办不成大事的做法。拿创作来说吧,说真话的文章他们不用,一篇假话却发在了头条位置。真失望啊,邓小平同志上台,干得好好的却又下台了
小马下定决心要试探一下刘斌,她要用言语挑逗他,甚至动手动脚。
这天上午,她趁机握住了刘斌拿笔的手。很奇怪,她的脸居然羞红了。她摸过不少男人的手,可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紧张过。
要知道,他是属于男子汉中的最难对付的一个。她怕他把手抽回去,她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还不知什么叫生活”
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她,显出茫然若失的样子。
这一次,他没有给她个下不去台。自然,他那只大手还在她的两只小手里攥着。
“这是友谊,懂吗?”她显得很激动,摇着他的手道“我确实没有别的意思。”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雕像。他之所以没有抽回手,是因为想起了她为自己付出的牺牲:生活上关心他,给他买最好吃的东西;工作上关心他,为他整理、校对、寄发稿件特别是那天晚上,不是她及时赶来,说不定自己早已离开人世了。
突然她哭了,滚烫的泪水滴到了他的手上。
“小马!”他感到一阵内疚,深深的内疚。
她见他这样,便一头扎在了他的怀里,像小孩子那样啜泣起来。
他,这个从来没有接受过第二个女人爱的人,终于被小马俘虏了。他像抱他的兰花姐那样把她抱住了,而且还安慰她别难过
“当当!当当!”
他让小马打开了门。
“你?”
他惊喜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乡下妻子,说:“快坐。坐汽车来的?”
“嗯。”她和小马打过招呼后,坐在了他的床沿上。
“刘嫂,请喝水。”
她热情地把一杯麦乳精送到了兰花的手里。她喝着,亲热地和小马寒暄。
“刘嫂,你和刘老师谈吧。我去把这个东西打印一下。”
“好吧。”
她见小马拿起一份稿子要走,就送她出去了。
小马高兴得手舞足蹈,她终于使他让步了。
回到宿舍后,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模仿着王兰花的字迹写的,另一封是信手胡写的。第二天,她特意跑了一回乡下的邮电所,把这两封信发了。
过了几日,这两封信转到了刘斌手里。他首先拆开了兰花给他写的那封信:
斌弟:
我真有点对不起你。昨天晚上,我失身于另一个男人了,他告诉我,你在城里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你和她结婚吧。
我要和你离婚,请答应吧。
信上没落下名字,也没日期。他吃了一惊,有这等事?然而,这确实是兰花的字迹。他几乎是带着火气读完了另一封信。这封信是署名“你信得过的人”写来的。信上说,王兰花和本大队一个小伙子勾搭上了,他亲眼看到过几次,要刘斌立即回乡下去。
看完信后,他的肺都快要气炸了!真没想到兰花会这样。一气之下,他给她写了封回信同意离婚。
信交给小马去发,她又模仿着刘斌的字迹把这封信改写了一遍,然后才发了出去。
信发走后,刘斌越想越不甘心,决定回乡去弄个水落石出。
这时候,小马进来了。当听他讲完回乡下去的原因时,她说:“算了吧!这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前天,我下乡时,也听到了这些事情。”
“什么?你也听到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她问“听谁说的?怎么不告诉我?”
“好像是谁都在这么说。找个比她更好的,气气她!”
“找个比她更好的?”他思忖,是得报复一下她了,不过哪有这么随便的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刘老师,”她一边说一边握住了他的手“你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帮助你”就这样,他彻底变成了小马的俘虏。
马彩霞是县劳动局局长的女儿,宽敞的房子、家具家电应有尽有。一切准备齐全,就等办喜事了。
9月1日,他们两个举行婚礼。
“第三项,鸣炮!”
随着结婚典礼主持人的声音,鞭炮劈里啪啦响成一片。
“第四项,新夫妇向领导、来宾敬”
突然,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从车里跳下三位穿白警服的警察。
一警察宣布:“刘斌,男,现年二十二岁,本县人。该犯在日记本上书写反革命言论,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秩序,保证革命运动顺利进行,现依法逮捕。”
戴上手铐后,刘斌才记起了忘在小马家里的笔记本。
他被判处十五年徒刑后,送到劳改农场劳动。
这天上午,管教队长要他去接待室,说是家属来看他。那肯定是小马,判刑前,听说小马送来过好几次吃的,都被守大门的人赶走了。因为他是政治犯啊!现在她又来几十里地的农场看他,他怎么能不感动呢?给她讲清楚吧,去重新找个人算了,别再等自己了。
可来看他的却是王兰花,她那犀利而带火的目光,射向了他的心灵深处。她给他带来了穿的衣物和吃的东西。
第二天,刘斌才明白了一切。
马彩霞的弟弟马世飞来看他,拿着一张马彩霞和他离婚的证明,要他签名、按手印。他毫不含糊地干完了这些。
他,终于明白了,是他冤枉了他的兰花姐。在牢房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从认识兰花到现在,一连串的事儿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翻腾。
她为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可我却那样对待她!我算个什么人呢?有什么面目再见她呢?啊!我是人间的罪人啊!
他哭了,放声地哭了许久许久
二十、夫妻山的传说(六)
早饭后,他摊开稿纸,又写起来:
他们周围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
这时,刘巧儿毅然把包孩子的绸被单撕成了手掌宽的布条。牛娃,又把这些布条接了起来。然后,他们怒视着围上来的护卫队,用绸条把自己一转转缠了起来。
“快上,他们要跳水了!”就在护卫队要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双双跳进了泉水池。
霎时,一声霹雳震塌了吉山。护卫队的人全被山石压死了。
此后,这汪清泉就变成了一座小山。据说,这高一点的山尖是牛娃,低一点的山尖是刘巧儿。山腰那厚厚的岩石便是缠在他们身上的带子。
后来,人们在山腰的岩石上刻下了这样几句话:
二人力大顶破天,
十女耕田少半边
千百年过去了,刘堡人民把这个动人的故事讲到了现在。
这就是夫妻山的来历。
他写完了这篇民间传说,思想深处也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兰花姐,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古代劳动人民那种优秀的品德、高尚的情操。什么是道德?让我重新回答这个问题吧!你的一生,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应该怎么办?他又展开了那封信,也许答案就在这里面。
二十一、漫长的生涯
斌弟,日子好像过得飞快极了。不知不觉已到了1979年2月,你出狱了,平反了。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你当时也许高兴地流泪了吧?我是流泪了。我为你高兴,也为你平反了的老父亲高兴,也为我们的国家高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是格外明亮、格外舒畅。
可是,到你该大书特书的时候,你却突然沉默了。你丢下了那支视之为生命的笔。
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我才要继续折磨你一下。你坚持看完我这封信,你就会知道我的一番苦心了。
几年里,你给我写了一百八十多封信。信几乎都是一个内容,恳求我原谅你的过失。我在心里早就原谅你了,可行动上没有原谅你,现在想来,我也有点可恨,竟没有给你写过一封回信。
几年里,你到家的次数我记不清了。你每次来,都像是有心事要对我说,可我却不理你。请原谅我吧,我的斌弟。
从那一封封信和你那充满忏悔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当年的你。你还是我的好弟弟,永远是我的好弟弟。
已经折磨了你几个年头,实在不应该。再也不让你难受了。现在,就把心里话掏给你吧,我不但答应了你的要求,而且还要加上一条:我们复婚吧!你看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也许就会放下来。
不过,告诉你,你必须得听我的。你要重新拿起笔来,从头写起。当然,你知道这第一个字该怎么写。
够了,下面告诉你我写这封长信的动机吧!我们的一切经历,不正是一部动人的小说吗?我想以此激发你的灵感,让你在激动的心情里,写下这部小说吧!
斌弟,开始构思吧。让这部小说的初稿,作为我们第二次婚礼的礼炮吧!每写完一章,和以前一样给我送来,我也许能为你贡献一个字、一个词,或是一句话。就写到这里吧,我盼望着你的佳音。
你的人儿:兰花
1983.11.21
他一口气看完了这封信。不!是用一滴滴眼泪数完这封信的。
兰花姐,你原谅我了。可是你却去了,永远地离我去了
在刘斌的笔记本里,有一张王兰花的照片。她那椭圆形秀气的脸庞在朝人们微笑着,那双带火的眼睛,仍然喷射着热情而又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