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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复陈国
随着长社一战获胜,朱儁、皇甫嵩、曹操三路兵马会合,王允也顺利进入阳翟接任豫州刺史,颍川黄巾溃败,首领波才死于乱军之中,洛阳躲过了覆灭的危机。皇帝刘宏大喜,即刻加封皇甫嵩为都乡侯;封朱儁为西乡侯,更因其牵制黄巾有功,又赐号为镇贼中郎将,并命令他们继续平灭豫州黄巾余党。随着这一战的成功,朝廷军与起义军的对峙形势也发生了逆转。
张角凭借太平道蛊惑百姓起义,但他领兵打仗的本事却难登大雅之堂。他号称“天公将军”,率领的乃是河北四州最忠心耿耿的教徒,可是本人却志大才疏,连兵力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卢植都战不过。他终究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一切妖术邪法都不能御敌,连连败阵之后只得退过黄河,放弃黎阳、邺城,将大军龟缩于广宗县,不敢再出城一步。
首领挫败,黄巾军士气受到空前的打击。随之而来的,各地豪强官吏自发组织的乡勇大显身手,反攻热潮高涨,黄巾军只得化整为零各自游击,有的甚至窜入深山老林隐遁。
所剩的大部队,就只剩下张角兄弟率领的河北义军主力,以及盘踞陈国、汝南、南阳三郡,由太平道“神上使”张曼成率领的一部。
朱儁、皇甫嵩、曹操以及王允,花了数日时间肃清翟阳四围的黄巾余党,接收了一批投降的义军,总算是初步控制了局面。可接下来一步,陈国、汝南、南阳三郡皆有大量叛军,又分处颍川的东西南三面,顾此不能顾彼,而颍川尚未大定守备力量不足,众人正冥思苦想筹划下一步的战略,忽有兵丁来报,从南阳郡来了使者。
大家尽皆大喜:南阳郡自太守褚贡战死后,已没有什么消息,抵御黄巾全靠地方的武装,大家正为不明敌势发愁,这个使者来得正是时候!少时那人来到,却是一个民兵服色的小子,看样子也就是十六七岁,还背着个粗布大包袱。
“启禀诸位将军,我家郡将大人前日在宛城与贼大战,将敌杀散,追赶数十里。”
明明是捷报,诸人却面面相觑。皇甫嵩第一个问道:“你言道你家郡将大人大破敌军,可是南阳太守褚贡为国尽忠人所共知。你说的郡将大人又是何人?”
“回将军的话,”那小民兵道,“自褚太守战死,本郡捕盗都尉秦颉秦老爷带领我们坚守宛城,乡里豪族推他暂摄太守之位。他可了不起了!”他说到这里一脸的骄傲。
王允听罢一脸不自在,方要发作,却被朱儁一把拦住,笑道:“子师兄莫怪,这田野埋麒麟呀!咱们这里还在发愁,这个秦颉竟然已将贼军破了。”
“还有呢!”那民兵解下包袱打开,只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呈现。朱儁端详了一会儿:“这是谁的人头?”
“此乃贼人首领,那位什么神上使张曼成啊!”
诸人听他一言尽皆站起,连久在阵仗的皇甫嵩都已瞠目结舌:“张曼成乃中原贼首,此人一死贼兵必散。真的是他吗?”
“这还有假?夤夜之间,我家秦大人率兵深入敌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亲手将张曼成斩于马下。”那小子越发得意,“我也在队伍里,看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皇甫嵩捻髯大笑,“我看你家秦大人还真够个太守之位!”
“那是自然。”那小民兵年纪尚轻故无拘无束,“我们那里有本事的人多了去!有苏代、贝羽两位财主老爷,还有个叫赵慈的大哥,都是豪富一方的大财主,家里仆僮佃户好几千,破贼全靠着他们的人呢!”
“你小子莫要急着夸口,既然南阳贼已败,余众奔往何方你知道吗?”曹操戏谑道。
那小子挠了挠头:“我家大人说了,敌人尽往东逃,有的投了汝南,更多的奔了陈国。”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朱儁接过话来。
“诺。”小兵作了个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小的……小的……”
“你还有事吗?”
“小的有肉吃吗?”小兵的脸红了,“我都三个月没吃过肉了。”
“有有有,让你吃个够!”曹操笑了。
待小兵欢蹦乱跳地随着亲兵去了,半天未说话的王允才插言:“这个秦颉虽然暂败黄巾,可怎么能私自称太守呢?”
“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皇甫嵩亲自包好张曼成的人头,“有了这颗好东西,往京师一送,还愁他当不了真太守吗?”
“可他现在毕竟不是朝廷任命的郡将,再说你听听刚才那小厮说的话,什么苏代、赵慈、贝羽,说好听了是财主,说不好听的——都是土豪恶霸。这等人冒着朝廷的旗号作威作福,绝非什么好事呀。”王允颇为忧虑。
“子师,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就算秦颉带的这帮人都是无赖匹夫,现在也只能用他们。宛城被围已有百日之久,莫说破敌,他能够勉强坚守已是难得了。现在既然南阳初定,咱们就不至于三面受敌,可以放手对付陈郡、汝南两处。依你之见呢,公伟兄?”朱儁翘着小胡子一笑:“汝南太守赵谦兵败已久,这一处最不好打。依我说咱们不妨学一学孟德,先易后难,兵发陈国,挫挫他们的锐气。”
“好!”曹操早已迫不及待,“末将愿带三千骑为先锋,直捣陈国。”哪知朱儁、皇甫嵩没有理睬他,两人神秘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曹操甚是诧异:“末将……哪里不对吗?”
“曹家小子,你是不是看我们俩老骨头升了官,眼红了?也想立大功挣个侯位呀?”朱儁玩笑道。
“晚生不敢。二位大人是不是已有破敌妙计?”
朱儁捋着小胡子:“不错。天底下哪里有人造反都要速速救援,唯有这陈国地方奇,咱们去得越慢越好。”
“哦?”
“这陈国陈县藏着一员无敌将,可是他脾气怪,兵又太少。咱们若不把他逼急了,他绝不肯轻易显露本领的。但只要他一出手,反贼顷刻倒戈而降。”
曹操不敢相信:“真有这等事?您不会是玩笑吧?”
“孟德,军中无戏言嘛。”朱儁故作神秘,“明日卯时点兵出发,三日内进军陈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曹操听他道三日,岂有如此缓慢的救援?回头看看皇甫嵩,见他也是默默点头笑而不言。
自第二日出兵起,曹操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他安排楼异代他统率三千骑,自己却一会儿跟着皇甫嵩、一会儿缠着朱儁。时时刻刻观察着他们如何调兵遣将、如何选择地方安营扎寨。他明白,大局扭转,黄巾军的失败已是指日可待,必须要在这段时间里,尽量多地把皇甫嵩与朱儁的用兵经验挖掘过来。
皇甫嵩心粗不理会,朱儁却早看穿曹操的心思,干脆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听用,顺便教他许多带兵之道。所幸行军不急,就这样,不论是行进扎营,还是巡营用饭,这一个老头、一个青年,俩矮个子将军总是形影不离。两天后,官军眼看已到陈国陈县地界,又一场战斗要开始了。
曹操命令军兵扎下大营,埋锅造饭,简单巡查一番便又跑到朱儁的中军大帐里。
“你这小子也真是的,饭都要在我营里蹭。”
曹操一笑:“老将军您治军有方,饭食做的也比我们那里香!”
果不其然,战饭做罢,庖人都晓得他必到,干脆端了两份进来。看见吃食,曹操突然有了一个疑问,端着碗呆呆问道:“我跟随皇甫老将军时,觉得他爱兵如子,每次安营扎寨,他总是等将官安排已定才搭设自己的中军大帐。用饭的时候,也是等大家都分发已毕,才自己吃饭。可是您为什么却是第一个吃第一个喝呢?”
话未讲完,曹操不禁笑了——只见朱儁把头压得老低,埋头往嘴里扒拉吃的,后来连筷子都嫌费事了,伸手抓起一块饼撕咬着,可能小老头的牙不太好了,歪着脑袋使劲扯——那副尊容曹操看了两天还是忍俊不止。原来这朱儁吃饭比打仗还干脆,少时间如风卷残云般把吃食消灭得干干净净。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呷了一口,见曹操抿嘴窃笑,便道:“你小子笑什么?瞧我这吃相滑稽吗?”
“不敢……不敢……”话虽这样说,曹操却差点儿乐出声。
“哎呀!你小子是大官子弟,自小锦衣玉食,享福享惯了。可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吗?我家乃一介寒门,我还没记事的光景我爹就死了,全靠着老娘织布为生。别说填饱肚子,有饭吃就不错。”朱儁咂么着舌头,自嘲道:“你刚才问,为什么我总是率先用餐。你想想,那皇甫嵩乃是西州望族,他伯父皇甫规、父亲皇甫节都是赫赫威名的大将,自幼家境殷实也吃过见过。我没出息,比他嘴急呀!”
“您不要玩笑,我是真心想知道为什么。您老人家也不是不爱兵呀,为什么好事总是抢在兵将前面,皇甫将军为什么总是最后想到自己?我想其中必有奥妙。”
朱儁正了正颜色,翘着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小胡子道:“你小子以为那仅仅是爱兵的举动?皇甫义真治军,用的乃是‘止欲将’之道。”
“何为‘止欲将’,愿闻其详。”
“太公《六韬》有云‘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你没听说过吧?”
曹操从第一次见到朱儁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此刻瞧他引经据典更觉得莫名其妙,放下碗筷拱手道:“望前辈指点迷津。”
“别那么装模作样的,吃你的,我一讲你马上就明白了。所谓止欲将为的不仅仅是在军兵之中树立好名声,更为的是身体力行。他皇甫义真也一把年纪喽,真要是冲锋在前恐怕没有当年的本事了。所以要想办法身体力行,亲自体验一下饥渴、劳累的感觉,这样他才能掂量出当兵的还有多大的体力。”
“还有这么一层道理?”
“你有机会再仔细观察一下,他不是站在那里摆姿态,而是时刻观察军兵吃饭时的样子和饭量。嘿嘿!这个老滑头。”朱儁笑了,“幸好我不是他的部下,以我这样的吃相,他什么也瞧不出来。”
曹操不禁咋舌,连观察吃饭都有这么多讲究,看来自己还差得很远,想至此曹操又问:“那您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那可就是小老儿我的秘密了。”
“您说说,我不告诉别人。”
“皇甫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又是名将之后,他行止欲之法,满营官兵皆要称颂。但是,似你我这等形容可万不能用。”
“为什么?”
朱儁站起身来:“你瞧瞧!我朱某人身高不足六尺,相貌不及中人,出身不过衙门小吏。本就没什么威望可言,倘若身体力行只会更显平庸琐碎。那样谁还能敬我?谁还能怕我?我怎么还能统帅三军?哼!所以我得自己把自己的地位抬起来,无需身体力行,只差心腹之人探知全军上下之情。我万事不亲临而万事皆知,士兵就会敬我惧我,以为我深不可测,不敢有丝毫违拗。”他说着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治军打仗靠的是这里。说白了就是驭人之术。扬雄《法言》有云,‘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
曹操眼前豁然开朗。
“孟德啊,孙子曰‘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其实你大可不必处处模仿我们,更不能照本宣科按图索骥。只要你能审时度势,这仗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兵你爱怎么带就怎么带!大可随机应变随心所欲。”
此刻,曹孟德发现他心目中对朱儁的形象彻底颠覆了,原本猥琐矮小的样子此刻仿佛变得格外高大威武,随随便便的举动似乎都透露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含义。他甚至想到,自己上了年纪必定也是朱儁这等相貌个头,到时候自己能否有朱儁那样的精明老到呢?既而,又想到此次缓慢行军的原因:“前日您说救援陈国越迟越好,还要逼一员无敌将出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谷子》有云‘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你当明白智藏于阴,而事显于外。若是全军人人都能得知其中利害,那还算什么秘密军机。到时候就不灵了!”朱儁还是不肯相告,“明日出兵,自见分晓。”
曹操脑袋都有些大了,他自幼熟读孙武子之书,却在一顿饭的工夫听他引据了如此多的其他用兵经典,感觉句句皆有深义,感慨道:“《孙子》《吴子》《三略》《六韬》,这些讲究太多了。我要是有闲暇,不妨各选其精要自己节录一卷书,干脆就叫《兵法节要》吧。”
“哈哈哈……”朱儁仰面大笑,“曹家小子志气不小呀!我等着你的《兵法节要》。现在快把你的饭吃完,速速回你的营,当你的骑都尉,明日还有一番热闹呢!”
曹孟德回营睡觉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点卯出发。因为短短的路程耽误两日有余,黄巾大军早已经包围陈国首县了。三路官兵合军逼近,就择西北高平之地驻兵。面对一望无边的敌人,二老却下令只鸣战鼓不许交战。
陈县黄巾乃颍川、南阳二郡败兵所集,虽不下十万之众,其中却还有不少妇孺儿童,战力薄弱全依仗人数众多。
他们闻官军击鼓却不见出兵甚是迷惑,虽人马远多官军却不敢轻易交锋,便只把陈县围得水泄不通。
哪知官军这一击鼓,自卯时直击到巳时,士兵手腕子都酸了,皇甫嵩、朱儁就是不准下山作战。曹操不明就里心中焦急,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就站在高坡之上,见双方僵持不下越发没有主张。
又过了好一阵子,就听轰隆一声巨响,陈县大门突然敞开!
黄巾军见城门大开,便如潮水般挥舞兵刃往里涌。哪知还未冲到护城河,就见自城门洞处猛地飞出两支大弩,急速打入人堆里。这两支弩箭都是以两人抱不圆的树干制成,弩头削得锋利无比,这一打力道极大,黄巾兵猝不及防被穿起一大串,连冲带挂倒下一片。哪知这两支弩刚刚打完,惊魂未定间后面又飞来六支。
黄巾军大骇,不知不觉已经闪开一箭之地。方退开,就见自陈县城中推出八辆弩车,每辆车皆由十二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操纵。紧接着,又冲出一队步兵,这些兵个个硬弓在手,每人身上都至少背着四个箭囊。顿时间弓弩齐发,黄巾兵齐刷刷又倒下一排。最后只闻鼓乐大作,弓弩队后面竟闪出一辆华盖战车来!
这辆车由三匹赤红马拉着,上有赤色华盖垂珠帘,双幡朱旗上绣九龙纹,驾车人金盔金甲,后竖红漆大盾,左右挡板画着猛虎逐鹿图,朱漆描金的大轮子。现在已不是春秋战国,沙场上战车已是极少,而今日车上所站之人更是扎眼:此人四十岁左右,高大威武,一脸虬髯,不穿铠甲不戴兜鍪,头顶璎珞冠冕,身披皂色龙衣,赤黄绶带,双挂玉环印
绶,掌中握着一把看着就很吓人的特大号硬弓。
曹操这才醒悟:此乃我大汉第一神箭手陈王刘宠啊!
陈国乃孝明帝之子刘羡的世袭封国,历五世传与刘宠。此王甚好弓弩之术,能左右开弓,发十箭共中一的,实乃盖世无双的箭法。诸侯王辖兵本有定数,乃朝廷派遣。唯独这刘宠,受当今天子另眼相看,自选兵丁护卫一概不罪。他选的亲兵以箭法为准,一千部下都是弓法出众之辈,太平年月就陪着他纵马打猎。黄巾军皆是农民,平日见到郡将刺史已觉华贵非凡,哪儿经历过这等人物?皈依太平道之人最是迷信,都以为刘宠是天神下凡,这仗没打先惧怕三分。
刘宠也真是爱气派,打仗竟还有乐工相随,吹的吹打的打。他大弓高举搭箭便射,一个百步之外的黄巾将领应弦落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开弓再射,又一个头目倒地。紧接着第三箭、第四箭,又有两个将领中箭,这几个人皆是箭中咽喉当场毙命。黄巾阵营立时大乱,刘宠将大弓一摆,那千人弓箭队得令齐发,一时间箭如飞蝗,前面的黄巾兵顷刻间变成了刺猬!
“天神莫要动怒,小民再不敢违逆啦!”不少虔诚的道徒当场跪倒,解下头上黄巾便投降。那些心里明白的也不敢打了,丢下兵器准备四散奔逃。围城的时候挤得严严实实,要逃跑可就拥堵难行了。
朱儁见状立刻传令出战,三军人马似猛虎下山包抄阻截。这些想逃的农民军冲又冲不出,回去难免射死,也纷纷跪倒投降。一人降百人降,转眼间反民似排山倒海般尽皆告饶。浩浩荡荡的陈国黄巾势力,就这样简简单单立时而定,再也不敢有丝毫反抗。
朱儁传下命令,将贼首捆的捆绑的绑,登记造册受降义军。吩咐完毕带着皇甫嵩、曹操齐催战马,奔至战车前,三人滚鞍下跪:“臣等参见大王。”
刘宠一脸不悦:“尔等好大的胆子!既已督兵在此,竟然虚敲战鼓不肯作战。孤岂能容饶!你们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吧?”
“臣有下情回禀。”朱儁叩头道。
“讲!”刘宠将大弓一背。
“大王名震天下,故而陈国之民无一人敢为僭越之事。然此等贼军皆为他郡败寇,不知大王之威大王之德。本当尽皆诛杀以彰国法,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不妄加灾祸与人。况贼众之中颇有妇孺,尽皆屠戮有悖大王宽仁之道。臣等若冲杀往复害命必多,”朱儁说到这,还没忘了恭维两句,“幸大王有天赐之能,指挥若定,弓弦所指元凶毙命,反民畏惧犹如神明。若非您恩威并施,百万余众岂能缚手?实是大王之威,感天动地。臣等甚幸,三军甚幸,百姓甚幸!”
曹操头一遭听朱儁这等谄媚语气,觉得这马屁拍得没边了,连感天动地都说出来了。到后面又听他故意夸大,把十万敌众说成百万,不禁低着脑袋偷笑。
“嗯。听卿一言,孤忿少解。”原来这刘宠爱听奉承话,“都起来吧……小小的反民何足挂齿,竟猖獗至此?足见尔等都是无能之辈,待孤王亲率人马,杀他个片甲不留!”
三人闻听都吓坏了:莫说诸侯王不可掌握军权,就是能领兵,他堂堂王爷万金之躯,战场上若有个一差二错,如何向朝廷交代?这罪责可担待不起。皇甫嵩连忙劝阻:“反贼势大,王爷不可以身犯险,倘有……”
话未说完,刘宠就恼道:“哼!皇甫义真,你是说孤王无能吗?”
皇甫嵩吓坏了:“不敢不敢!臣的意思是……”
“大胆!”刘宠沾火就着,简直不是人脾气。
朱儁眼珠一转道:“大王息怒,容臣一言。臣以为大王之威万不可施与小敌!两军厮杀乃是偏裨之事,大王若领兵督战则为轻贱。现天下动乱人心未甫,大王若是能坐镇都亭,威慑雄关,必使各地反贼闻风而降,天下大势立时可定也!此举不比领兵督战强之万倍、荣耀万倍?”
刘宠手捻须髯沉思了一阵儿,连连点头:“嗯,有理有理。孤可在都亭与敌一战?”
曹操低着头几乎乐不可支,心道:“又上朱儁的当了,这王爷怎么如此糊涂,入了都亭就到洛阳边上了,那还打什么仗呀?”
朱儁悄悄踩了一下他的脚,示意他别笑,又怕刘宠生疑,连忙趁热打铁:“军国大事不可延误,若不点军前往久必生变,望大王三思。”
“对!”刘宠一拍大腿,“孤王速速回城,点齐一千兵马即刻往洛阳护驾。”说罢摇摆大弓,“军务紧急,回城回城!”
曹操一直忍着,待恭恭敬敬见他入城才笑出声来:“这王爷金玉其外,脑子却不怎么灵便。诸侯王不得擅离封国,他这样不得诏命私自入京,会不会有麻烦?”
朱儁也笑了:“如今天下动乱,京师正愁无兵无将,非常之时不可循寻常之法。他素有威名,此去皇上不会猜疑反倒安心。总之,咱们哄着他玩,再叫他入京哄着皇上玩呗!”
皇甫嵩也诙谐道:“他是高兴了,只恐屯军都亭,咱们那位国舅大将军遇上他可有的忙了!”
三人不禁大笑。
曹操心里很明白:陈王刘宠虽然善射,毕竟骄纵轻敌又太张扬排场。一千神箭手遇乌合之众尚可,若逢修备齐整之大军不过是以卵击石。黄巾军笃信张角本就是愚昧,再看到他华而不实的车驾愚昧之心骤起,畏若神明故不战而降,这场胜仗其实侥幸得很。不过朱儁、皇甫嵩能预料到此番结果,擂鼓喧哗诱他出战,这才真不愧智将之举!
正说话间又有陈国相骆俊出城相迎。光武中兴以来,宗室王虽各有封国,但无权干问地方政务,除了自己那些亲随,更不能私自征兵。至于封国的治理,皆由国相处置,其俸禄职权与太守完全相同。四人寒暄已毕,受降义军,登记造册、归别郡籍自有一番忙乱。
待万事理毕,三人归至大帐,皇甫嵩、朱儁皆有凝重之色。曹操不解:“今陈国已定,二位老将军为何面有难色?”
“陈国虽定,只剩汝南未平。黄巾之众已置于必死之地,接下来的仗不好打了。”皇甫嵩面沉似水。
“幸好咱们在这里兵不血刃,实力未损。我已修书请荆州刺史徐璆、汝南太守赵谦二人归拢败兵,应该不日将至。另外,前几天我曾表奏同乡孙坚助战,想必他也快要到了。若再从骆俊那里拨些兵士,咱们都算上勉强可凑四万人马。”朱儁闭目沉吟,“可是汝南贼众不下十万,又皆是未曾败绩的生力军,据说他们的首领彭脱颇有勇力。这块骨头难啃啊。”
曹操笑道:“我看此事不急在一时,咱们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必可破敌。”
朱儁睁开眼:“曹家小子,谁都知道步步为营的道理。只是咱们当今的皇上不是孝景帝,恐他老人家容不得咱们做周亚夫啊,稳扎稳打谈何容易?”
“不会吧,我看当今万岁颇为看重二位将军。”
“哼!你初到军中哪里懂得其中道理,”皇甫嵩摇摇头,“当初颍川告急他自然只能放手给我们时间,如今京城之危已解,燃眉之急已去,他该催咱们速战速决了。我想不出三天,朝廷必有……”
话还未讲完,有人禀报,回京送信的司马张子並回来了。张子並乃河间文士,因为声望才学官当到步兵校尉,虽然现充别部司马却只管些笔杆上的事情。
他慌里慌张迈进大帐,还未驻足便高呼:“大事不好!卢中郎被锁拿进京了。”
“怎么回事?张角突围了吗?”三人皆大吃一惊。
“张角没有突围,是祸起萧墙。”张子並顾不上喝口水,“卢植包围广宗一个多月,挖堑堆垒打造云梯准备攻城。皇上嫌他迟缓,派宦官左丰催战。那左丰借机向卢植索要贿赂,没有得逞。谁料那狗阉人回去大进谗言,说卢植玩忽怠战不肯出力。皇上震怒,派人将他锁拿进京,准备治罪呀!”
“又是阉人,混账王八羔子!”饶是皇甫嵩名望之族,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广宗之兵如何?”朱儁迫切问道。
“已调河东太守董卓代为统领。”
“唉……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呀!”朱儁一皱眉,“义真兄,你久在西州,这董卓可堪此任?”
皇甫嵩捋捋胡子摇头道:“论勇力才干,与卢子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董仲颖久带胡人之兵,是个鲁莽粗人。而北军将领皆名门高第,恐怕以他的声望压不住这帮人啊。不行,我得上疏保卢子幹。”
“慢!”朱儁拦住他,“咱们与他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如何能保?现在上疏非但救不了他,弄不好还得叫宦官扣个勾结谋反的罪名。你忘了吕强是怎么死的吗?”
曹操颇感愤慨:“卢大人的家就在河北,黄巾军闻他为将,把他家乡老小都给杀了。为国戡乱连家都舍了,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叫人寒心。”
皇甫嵩早就寒心惯了,也不把曹操的话当回事,只道:“上书直言虽有触发圣怒之险,但总不能坐视不管吧?况且咱们现在掌握大军,皇上也不可能把咱们全处置了。”
朱儁慌忙摆手:“千万不要这么想,以臣胁君岂是非常举动?即便把人保下来,将来皇上也要秋后算账的……依我说卢植自然要保,但是不能现在就保。他这事倒是给咱们提了个醒,若再不快平灭汝南之敌,恐怕后面坐进囚车就是咱们几个了。等兵马到齐咱们一日都不能耽搁,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速战速决!待此战得胜,咱们再救卢植。”
曹操此刻突然明白:即便朱儁多谋、皇甫嵩威武,即便自己情愿肝脑涂地,这场平乱的战局依旧有无穷变数。因为战场有两个,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洛阳……
尸横遍野
光和六年(公元184年)六月,朱儁、皇甫嵩、曹操三将,与汝南太守赵谦、陈国相骆俊、率领乡勇的佐军司马孙坚一并组成联军,在西华县浴血奋战,在付出伤亡近半的惨重代价后,终于打败了汝南的黄巾军,斩杀其首领彭脱。黄巾余众再次北窜颍川,官军连连追袭,在豫州刺史王允的配合下,终于在阳翟城外将中原黄巾势力全面击溃,颍川、陈国、汝南三郡彻底平定。
但与此同时,河北战场却大受挫折。北中郎将卢植下狱后,河东太守董卓拜为东中郎将接任统帅。由于临阵换将,董卓无法控制局面。张角借机自广宗全面突围。官军惨败损伤过半,河北黄巾再次渡过黄河,在东郡集结为患。
这一事件不光使得北路战场恶化,也使南路战场的荆州再生变数。
南阳太守秦颉本依靠豪强兵马立足,却在击败张曼成后大肆屠杀黄巾降众。当地豪强的残暴引发百姓不满,加之张角突围南下的激励,南阳黄巾再次造反,以韩忠、赵弘、孙夏为首领,攻克宛城,汇集反民达十余万。
迫于这种严峻的形势,朝廷下令朱儁与皇甫嵩的主力部队分作两路:由皇甫嵩北上讨伐河北黄巾,朱儁率领另一半人马南下平灭南阳的暴乱。
皇甫嵩受命后在苍亭打败渡河的义军,生擒其首领卜巳。
就在此时,太平道、黄巾起义的最高领袖张角病逝,河北黄巾军迅速陷入低迷。皇甫嵩趁机收整前番战败的官军,再次进逼广宗,用以逸待劳的战术再胜大敌,是役阵斩了“人公将军”张梁,俘杀黄巾军八万余人。拿下广宗后,官军剖开张角的棺木,将其枭首送往京师。同年十一月,皇甫嵩继续北上,包围了下曲阳,这已经是河北黄巾的最后一个据点了,胜利近在眼前。
就在皇甫嵩连战连捷的时候,南阳郡的战局则陷入胶着状态,朱儁南下与荆州刺史徐璆、南阳太守秦颉合兵后,击斩黄巾首领赵弘。可是自包围宛城后,黄巾军坚守不出,从六月至十一月,官军组织了无数次冲击,始终未能攻克宛城。
皇帝刘宏对此大为不满,连连派使者催战无效,召集朝会商议以怠战之罪捉拿朱儁下狱。刚刚升任的司空张温进言:“昔秦用白起,燕任乐毅,皆旷年历载,乃能克敌。儁讨颍川,以有功效,引师南直,方略已设。临阵易将,兵家所忌,宜假日月,责其成功。”刘宏因此言姑且放过朱儁。但因为有卢植的前车之鉴,朱儁焦急不已。是时,曹操也在朱儁军中。
“朝廷又发来催战文书啦!”朱儁此时再也没有一代智将的风度了,背着手在中军帐里踱来踱去,活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饿狼,“若不是有张温美言相助,我这会儿已经在押往洛阳的路上了。咱们所有的兵加在一起才一万八千人,宛城有叛贼十万多。莫说攻克,就是保持围困的现状都困难!”
曹操紧了紧大氅——自早春离京,现在已经是隆冬了。他眼神有些呆滞,须发乱得如蒿草一般。西华之战伤亡巨大,他带出来的三千骑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了。而在座的张子並、秦颉、赵慈、苏代、贝羽等人也是满面愁容。
朱儁定下脚步,手扶着帅案:“凭咱们这点儿人马,要想打赢只有包围不战,等到他们粮草耗尽。可是皇上根本不给咱们时间,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呀……”
“依我看,咱们只能维持现状。”曹操无奈地说,“若是皇上不允,我再给家父写一封信,叫他务必再想想办法,拖延一下。”
“没用了,有一不能有二。再说十常侍就怕有人立功夺宠,不知道在万岁耳边进了多少谗言。这事儿要是再管下去,连你爹带张温他们都得落埋怨。我下大牢也就罢了,不能牵连一大堆人跟着我倒霉呀。”朱儁挠着乱糟糟的胡子,看看秦颉他们,叹道:“你们再好好想想,就没有攻入宛城的捷径了吗?你们都是荆州人,难道就没听说宛城有密道什么的吗?”
秦颉摇了摇头,觉得朱儁这话没道理。他领着的赵慈、苏代、贝羽都是荆州土豪,生于斯长于斯,若是有密道早就说了,何至于拖延几个月之久。
张子並道:“以末将之见,宛城以外黄巾尽平。倒不如派人入城劝降,一来可速定南阳郡回军报捷,二来也免得城破之日生灵涂炭。”
“我看行。”曹操立刻表示同意,他现在已经有些厌倦战场了。
“这不行!绝对不行!”赵慈连连摆手,“这些贼人素无信义,前番斩杀张曼成,他们已经投降。这不是又叛变了吗?这一次再也不能容他们投降了。”
贝羽也跟着起哄:“没错,这些人冥顽不灵,必须斩草除根。”
“呸!”曹操压不住火了,“你们还有脸说斩草除根!若不是你们屠杀百姓激起民愤,何至于再次将他们逼反?”
“那不是百姓,是降贼。”贝羽辩解道。
“当贼之前还不是百姓?逼反了人家还不够,还要斩尽杀绝,你们还有一点儿良心吗?”曹操气愤不已。
赵慈腾地站起来:
“曹孟德,你少在这里卖狂。荆州乃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宗族田产都在这里。若是草草受降叛贼,你抖抖袖子回去复命了,他们要是再反还得我们给你擦屁股!你只想着升官发财,贪生怕死,我们的身家性命你考虑过没有?”
“你良心也太脏了吧?”曹操拍拍胸口,“我拼着性命带三千人突袭长社,为了西华一战损了大半的弟兄。你竟然说我贪生怕死?我爹爹乃当朝大鸿胪,在洛阳城谁能说我一个不字?我要是贪生怕死,就不出来趟这浑水了!”
“都少说两句吧,大家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张子並想劝两句,但他是一个文人,军营里谁也不拿他当回事儿。
赵慈瞥了张子並一眼:“江山社稷我可管不着,但荆州乃是我们的一亩三分地,我们自己的产业可得保住。”
“大胆!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你们眼里还有朝廷吗?”曹操可逮着理了。
赵慈是个粗人,什么话都敢说:“皇上怎么了?皇上现在用的是老子的兵!我又不吃朝廷的粮饷,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
“说这话,你也要造反吗?”
“反了也是你这等赃官逼出来的!”
俩人越说越生气,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秦颉和苏代连忙一人抱一个扯开。贝羽非但不劝,坐在一旁冷笑道:“哼!我算是看透了,这天下就他妈快完了。帮官军是人情,不帮是本分。干脆咱带着弟兄们回家,把院门一关,什么苍天黄天的,我不管啦!”
“都给我住口!”朱儁把帅案拍得山响,“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窝里斗!实在闲着没事儿,到前面跟徐璆一同督战去!官军也罢,私兵也罢,不拿下宛城,谁都没有好果子吃!都给我坐下!”
他毕竟是统帅,这么一发作,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呆呆落座,一片叹息之声。这时候只见大帐的帘子一挑,孙坚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你们吵什么啊?既然朝廷有命令,咱们去打就是了。”
孙坚字文台,乃吴郡富春人,与曹操同岁,却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不知道比曹操伟岸多少倍。据说他是孙武子的后代,却没有老祖宗那等智将的矜持,反多了一些勇猛的气概,打仗时冲锋在前不顾死活。孙坚曾以捕盗都尉的身份参与过平灭许韶叛乱的战斗,也就是在那时结识了朱儁。此次朱儁为将,第一件事就是请他这个小同乡拉队伍来助阵。孙坚不负所托,带来一千多乡勇,在西华之战中大显神威,追斩了敌将彭脱。不过他也被乱军所伤,倒在草丛中不能动弹,多亏他所骑的青骢马颇通人性,独自奔回大营嘶鸣不止,士卒才知有异,随马而行找到孙坚,他才得以活命。
朱儁严峻地望着孙坚:“如果不计损失全力攻打,你觉得咱们有几成把握拿下宛城?”
“皇上这么样催,有没有把握也得打呀!”孙坚寻个杌凳坐下,“以末将之见,咱们再攻一次城,竭尽全力就攻一次。反正拿不下宛城都好过不了,倒不如豁出性命跟他们拼了。”
“又不知道将有多少生灵涂炭。”朱儁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将军,我来做这个先锋。”孙坚主动讨令。
“你的腿伤还没好呢,还是我来吧。”曹操劝道。
“算了吧,你从洛阳带出来的都是有身份的兵,如今死了一半多,再拼下去回去怎么跟这些人家交代?”孙坚紧了紧绑腿,“我别的没有,就是有膀子力气,小小腿伤不足挂齿。我就不信弹丸之地的宛城能翻了天。”
“若不铲除这帮人,想当闭门的财主都不踏实。”苏代悻悻道,“文台,明天我与你一起攻城。”
秦颉闻此言颇感激励:“既然如此,我也上!”
“那我也去!老子跟他们拼了。”赵慈嚷道。
“对!”贝羽也说了话,“索性咱们都到第一线去督战,反正就是这么一仗了,豁出去干吧。”
“那就这么定了。先叫徐璆撤回来休息,明天卯时再出兵,发动全部人马攻城,连庖人也得给我拿着菜刀上!”朱儁拿定主意,摆摆手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清晨,朝廷与地方豪强的联军共一万八千人全部出动。攻城前,朱儁连中军帐都一把火点了,言明不拿下宛城誓不罢休。而黄巾军一方也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
因为长期的攻城战,宛城四围的防卫沟堑早已经被官军填平,城门已经出现破损,都是用民房的材料修补的。城墙之上空无遮拦,门楼和女墙都被拆了做滚木雷石往下投,后来东西都扔没了,只能往下扔死人据守。城墙下死人都快堆成山了,有黄巾兵的尸体,也有官军的、豪强私兵的,即使不搭设云梯,攀着死人都能往上爬。
官军将宛城四面围定,开始攻城。朱儁与张子並、徐璆、曹操登上堆起的土山,居高临下往城墙上观看。如今的宛城光秃秃的,全靠着人力防守,甚至可以看见他们的首领韩忠、孙夏挥舞着大刀左右指挥。官军有的站在云梯上向城上刺,有的攀着死人往上攻。但是黄巾军像发了疯一般,手持所有能够当武器的东西拼命抵挡。
这一仗从卯时打到巳时,官军损失了两千余人,黄巾兵武器落后,死者更是不计其数。官军无法攀上城墙,而黄巾军手脚慌乱也只有招架之能了,这样硬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
突然,黄巾军要求罢战,举出降旗表示愿意归降。
徐璆叹了口气:“总算是降了,咱们后撤些,容他们开门吧。”
“不行!”朱儁摇摇头,“仗打到这一步已是覆水难收,他们有十万人呐,咱们弹压不住,降了也会再叛。”
“将军,先叫士兵回来休息吧,不能再这么拼了。”张子並眼泪都快出来了,“昔日我高祖因为能招降纳叛才有我大汉江山,齿雍顽劣尚且封侯,您就准他们投降吧。”
朱儁此时眼珠子都红了,他用兵半辈子,还从没有遇上今天这等状况,哪里有心思跟张子並这个文人掉书袋,回头冲他咆哮道:“昏聩!昔秦项之际,天下无主,才赏附纳降以得人心。如今海内一统,只有这些黄巾余党作乱,今天准他们降了,明天不如意又要叛,叛了降降了叛,那还有个完吗?传令下去,不准投降,继续给我攻!”
令传下去,战鼓大作,官军人人奋勇,可是黄巾军也更加玩命的抵抗。双方都像疯子般乱砍,无数的死人从墙头滚落。又从巳时打到正午,还是僵持不下。
朱儁的汗都下来了,小胡子撅起老高,一阵阵跺脚着急,曹操和张子並、徐璆都不敢再发一言。朱儁闭上眼睛仔细思考了一阵,喃喃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不行!不能再这么打了,就是打到天黑也不会有个结果。他们不得投降又无法突围才会拼命死守。万人一心,犹不可挡,更何况他们有十万人!我真他妈急糊涂了。孟德,你速速下山传我将令,叫咱们的人假装撤退,放他们逃,咱们半路截杀!”
“诺。”曹操赶忙带着楼异、秦宜禄下山,分别绕城传令。不多时官军和豪强人马尽皆后退,佯装撤兵样。
果不其然,黄巾军以为看到了一丝生机,这时候也顾不得开什么城门,韩忠亲自带着他们的兵自北面踩着死人下城突围,顿时间宛城上下黑压压一片逃亡之众,尸体山都踩塌了,真有不怕死往下蹦的。
后来连城门也开了,那些黄巾兵挥舞着刀枪长矛,乃至锄头木棒,霎时间将官军北面防线撕了一道口子。
“追呀!”朱儁一声呐喊,带着自己的亲兵也杀了下来,所有的人马往北冲杀。黄巾兵前面跑,官军后面追,全都玩了命。官军一路砍刺,个个杀得血瓢一样。直追出十里多地,那些义军跑不动了,只得跪地投降,他们的首领韩忠跑在最前面,见大势已去也把刀一扔挥手投降。就在这个时候,秦颉骑着快马赶了上来!
他原本已经斩杀张曼成,平了南阳之乱,就是因为韩忠带人造反,才会战事再起。秦颉这时也不管敌人有没有投降了,举起手中大刀就是一下,他用力太猛,生生将韩忠拦腰斩为两段。
“哎呀!”曹操在后面差点骂出声来,“你他妈……不能杀呀!”
韩忠一死,已经跪地投降的黄巾军大骇,既然投降不能活命,继续跑啊!北面跑是不行了,又扭头向回跑。黑压压的队伍往回奔,官军也慌里慌张后队改前队,掉转马头继续杀。
毕竟敌人有十万之众,大部分人还没逃出城,出来的虽有被杀的、侥幸逃散的,不少人还是挤了回去,前面逃进去的也不管后面了,城门一闭继续坚守。没进去的可倒了霉,尽数皆被官军杀死,草草估算也有万人之多。
可是眼看已经到手的胜仗又回到了原点,攻城战又要重新来。
这时孙坚从乱军中突了出来:“今日之事必要拿下宛城,不怕死的跟我上呀!”喊罢他弃了战马,举着大刀第一个登上云梯,这会儿舍生忘死腿也不再瘸了。有人跟着往上爬,还有人推着云梯车往城边靠。眼看着离城墙还有近一丈远,孙坚突然一个箭步飞身跳起,竟像一只雄鹰般落到城墙之上,大刀一落便砍倒两个人。
这一举动立时间扭转了局面,他舞动大刀左右乱砍,总算护住了那个位置。后面的兵丁也就跟着上了城,两军短兵相接,黄巾军便不是对手了。一处云梯得手,紧跟着七八辆云梯车都成功靠到城墙边,兵丁如潮水般往上涌,苏代、贝羽、赵慈也挥动武器如狂癫一般上了城。
义军刚开始还在城上拼杀,后来见登城之兵愈来愈多,便放弃城墙往城里逃窜。官军又自城上冲入城里,有人杀条血路打开东门,顿时间一片大乱。
东门一开,官军的马队也有了用武之地。曹操、秦颉率先带着自己的兵冲了进去。只见宛城以内处处厮杀,有的黄巾兵拆掉民房的门板掩护作战,还有一些站在民房上掷瓦片。官军不管不顾往前冲,有不少绊倒在地,被乱棍打死。双方的尸体塞满了街道,后面的马队只能践踏尸体而过。在拥挤的街巷里又打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什么人高喊:“孙夏带人出西门啦!”
看现在的形势,若不除掉孙夏,这仗永远不会结束。官兵不惜一切代价又杀出了西门。苏代、贝羽、赵慈都身受重伤,所带的私兵也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徐璆、张子並带所部人马维持住宛城,就只剩下朱儁领着曹操、秦颉、孙坚继续带兵追赶败寇。
眼看孙夏最后的这支队伍已经奔出了十余里,官军死死不放在后追赶。前面的想要逃命,后面的急着玩命,两支队伍就在南阳开阔的平原上追逐,人人皆如疯癫满头大汗,似乎都已经忘了这是寒冷的冬天。虽然官军有不少马队,但是黄巾军明白落后就是死,加之他们衣服单薄反减轻了负担,两支队伍始终保持着五里左右的距离。
曹操勒紧丝缰兀自颠簸,也不知追了多久,只觉得日头已经转西,喉头干渴难耐,疲劳和饥饿感已经折磨得他直不起腰来,只是最后的一股斗志强撑着他。恍恍惚惚间,发觉前面黑压压的敌军不再动了。
这里是西鄂县的精山脚下,历史注定要让黄巾军在这个地方覆灭。那些饥劳的农民跑不动了,他们半生经受劳作之苦,体力终究比不得官军,面对横在眼前的精山山脉,再也没有力气翻山越岭继续逃亡了。眼瞧着官军已经追上,孙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张开双手向着官军呼喊:“我们投降!我们投降!不要再……”
他还未喊完,孙坚已经催马上前,一刀削去了他的头颅。那具没有脑袋的躯体没有倒下,兀自朝天喷着愤怒的鲜血!
“跪地求饶也是死!咱拼吧!”那些倒在地上喘大气的农民又一次蹦起来,挥舞着所有能拿的东西,迎着官军的马队袭来。顷刻间所有人都杀得血葫芦似的,只有黄巾和铁盔做标志。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冬日里刀枪与农具相撞,时而火星四射。被砍落的头颅被人踩马踢滚来滚去,被刺倒的马匹无力地挣扎直到被踏成一摊肉泥。远远望去,汩汩的鲜血好像汪成一个个血潭,进而渐渐凝固、发紫、变黑。这一次比西华之战更加惨烈。
也不知道拼了多久,黄巾军终于丧失了最后的斗志,连四散奔逃的气力都没有了,纷纷坐倒在地,目光呆滞地等待着死亡。官军则像愤怒的铁锤,凿出一片片血海。这已经不再是战争了,而是屠杀!
曹操定下马来,看着四周往来斩杀的兵丁,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地狱血海,他大声呼喊:“够了!够了!不要再杀了!”
可哪里有人听他的,那些军兵仍然像魔鬼一样宣泄着各自的愤恨。曹操一眼看见不远处楼异举着枪乱刺,他赶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枪杆:“别杀了!够了!”
楼异已经杀红了眼,夺过枪还想刺人。曹操凑上去,回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别杀啦!你他妈听没听见啊?”
“我听到了!”楼异竟然对着自己的主子咆哮一声,随即眼泪像潮水般涌了出来,“为什么不杀?咱们的兄弟都没了……呜呜……你睁开眼看看!咱们三千骑还剩几个人啊……”他把长枪一扔,伏在马上痛哭不已,“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打这该死的鬼仗呀!”
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呢?曹操抬头望着这血染的战场:官兵也已经杀不动了,都耷拉着臂膀,茫然若失地矗立在大地之上。余生的农民似行尸走肉,抚着创伤往四外摇晃着散去……够了,所有人都已经厌恶这场荒唐的战争了……
朱儁督着所剩无几的亲兵赶来,他面色惨灰,神情憔悴,仿佛一日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我错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上战场了。”曹操咬牙痛哭出来。
血红的夕阳映照着血染的大地,尸横遍野万籁俱寂……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十一月,朱儁剿灭南阳黄巾军。
与此同时,河北的皇甫嵩攻破下曲阳,斩首“地公将军”张宝,俘虏黄巾余众十万。为了防止再次反叛,他将十万人全部屠杀,以尸体混合沙土筑成京观警示黎民。
至此,气势磅礴的黄巾大起义彻底失败,余众转为游击,藏于深山老林中继续抵抗。朝廷晋封皇甫嵩为左车骑将军、朱儁为右车骑将军,在二人力保之下卢植无罪赦免。秦颉正式受命担任南阳太守,孙坚升任别部司马。除此之外,苏代、贝羽、赵慈等人官封县令、县长,似他们这样因军功担当官职的地方豪强天下数不尽数。这也为后来的豪强割据埋下了隐患。
曹操力战有功,转任兖州济南相,成为封疆之吏。但是,他从洛阳带出来的三千骑,只有不到二百人凯旋回朝。他总算是明白了,任何一位将军的威名都是靠杀戮与血腥铸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