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口蜜腹剑 俞作柏欲施虎狼计 穷途末路 黄绍竑投奔李宗仁

黄继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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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作柏甜言蜜语,殷勤招待了陈雄一番,请陈回灵山后让黄绍竑把队伍开到兴业县城隍圩来驻扎。俞作柏之意,并非真的关心他的老同学黄绍竑眼下的危难处境,而是乘人之危,欲将其诱骗前来,包围缴械。俞作柏自袭击班师粤军,缴获了一些枪械后,又接着打劫了马省长的船队,掳获大批枪支和现款,所部实力大增,俞作柏官至统领,胃口也越来越大。现在见黄绍竑走投无路,正是下手的极好机会,如果再把黄绍竑这几百人枪抓过来,在李宗仁部下,他便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将来,说不定有一天还能独树一帜,横行天下呢。俞作柏越想越美,那双大眼睛闪烁着亢奋的光芒,每日只是喝酒作乐,专等黄绍竑前来上钩。可是,陈雄回灵山之后,好几天过去了,却并不见音讯。俞作柏等得渐渐不耐烦了,忙着人到灵山去暗中打听,几天后,打听的人回报,说探得黄绍竑仍在灵山驻扎,并无开拔兴业县城的动向。俞作柏估摸,黄绍竑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必定疑虑重重,举棋不定,尚不肯轻易上钩。俞作柏直把他那双老大的眼珠转了不知多少转,本想率领自己这两营人马,前去偷袭灵山,将黄绍竑等人一网打尽,但又担心自己力量不够,且黄绍竑又诡计多端,剽悍善战,也不是好对付的,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岂不丢人现眼?俞作柏左思右想,一时苦无良策。不吃掉黄绍竑吧,心里总感到痒痒的,吃起来吧,又觉得那是块鲠喉的骨头,不好张口。俞作柏在他的司令部里转悠着,急得直骂娘。思忖了半日,不觉想到了李宗仁,自己力量不够,何不报请李宗仁再调两营人马前去围剿,用四个营对付四百余人,他黄绍竑纵是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想到这里,俞作柏把眼珠骨碌一转,“哈”的一声暗自笑了起来。但一想又觉不妥,李宗仁的为人俞作柏是深知的,要他干这种明火执仗之事,他是绝对不肯的,怎么办?俞作柏又把眼睛眨了几眨,顿时计上心来,“哈”的一声笑,忙唤道:

    “来人呐!”

    副官忙跑了进来,问道:“统领有何吩咐?”

    “备马。”俞作柏命令道。

    副官即着人将俞的坐骑牵来,俞作柏带上几名随从卫兵,骑上马急急奔往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俞作柏到了玉林,在司令部里见到了李宗仁,便说道:

    “总司令,我近日打探得一宗上好买卖,不知你肯不肯做?”

    李宗仁看见俞作柏那双诡谲的大眼睛不断地眨巴着,估计他又在算计着什么歪门邪道,忙说道:

    “健侯呀,我让你率部驻扎兴业县城隍圩,是要你在那里剿匪练兵,你又想到什么做买卖上的事情去了?”

    俞作柏“哈”地先笑了一声,又把一双大眼眨了眨,这才说道:

    “我是想给总司令挣一笔可观的本钱啊,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们只在玉林想做大,何日才成得大事?”

    李宗仁见俞作柏说话尽拐弯弯,更断定他此来必有企图,但俞作柏做事一向敢作敢为,截击班师粤军,夜袭马省长船队,他皆独断专行,并不请示,这次为何竟专程由城隍圩跑到司令部磨起嘴皮来了呢?李宗仁想了想,便断定俞作柏不是因为上次打劫马省长受到训斥后有所收敛,遇事先来请示,而是碰上了硬对手,不好下手,来请求支援的。李宗仁便追问道:

    “到底有何事,请扯直说来,休得拐弯抹角。”

    俞作柏忙凑近李宗仁的耳边,说道:“黄季宽那个鬼仔有好几百条枪已到了灵山,正是穷池之鱼,走投无路之时,我看把他们收拾算了!”

    李宗仁听了忙正色道:“这哪能是人干的事!你上次搞到马省长头上,已属不仁;这次又想乘人之危动黄季宽的手,更属不义。古语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健侯,当个军人,也要正派呀!”

    俞作柏如何听得进李宗仁这一套,什么仁呀义呀的,在他眼中吃掉对手扩大实力便是高于一切的准则,只要手上有实力,兵多将强,有大片地盘,便可名正言顺,无论讲仁道义都有人听,否则,那不过是隔着靴子搔痒,给聋子念经罢了。俞作柏当然明白,不管李宗仁嘴上仁呀义呀说得如何动听,但他脑子里日思夜想的不也是扩充实力,抢占地盘吗?只不过李宗仁做得不太露骨,显得“文明”一些而已。假如当初俞作柏不用动武,而是把马省长请到贵县或者到玉林开府,由马省长任命李宗仁为什么总司令之类的名义,由李宗仁收拾广西残局,马省长做个傀儡省长,那李宗仁不知要怎样感谢俞作柏呢。然而俞作柏到底是俞作柏,他做事喜欢痛快,既然手里拿着的不是吹火筒,带的也不是纸扎的人马,且不说战场上真枪真刀的厮杀俞作柏感到过瘾,便是明火执仗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他也在所不辞。在这样的年代里,本来就兵匪难分,因此俞作柏倒也不怕李宗仁责怪。虽然在贵县他打劫了马省长的船队,受到了李宗仁和马省长的责骂,但事后李宗仁仍将从马省长卫队营缴来的几百支好枪任由俞作柏扩充一个步兵营,还提拔俞作柏营里的连长、俞的表弟李明瑞为营长,把俞作柏由营长升为统领,并且还滑稽地导演了一场土匪打劫马省长船队的闹剧。李宗仁既扩充了实力,又博得了好名声,只有俞作柏暗中“哈哈”自笑,连连好几天都眉飞色舞。现在,李宗仁不同意吃掉黄绍竑,无非是不同意吃得太露骨,因此俞作柏把眼一眨,干脆地说道:

    “黄季宽目下势单力薄,正在走投无路,我们如果不动手,别人也会下手的。先把枪缴过来,黄季宽愿干,看在老同学份上,可以给他个营长当当,不愿干,送他笔路费,打发走掉了事。”

    李宗仁仍摇着头,坚决地说道:“大家都是同学,有难不扶已是有惭,还要落井下石,更是不该!”

    俞作柏见李宗仁横直不答应,自己这两营人马又对付不了黄绍竑,眼看到嘴的肥肉吃不着,心里怏怏而退。李宗仁见俞作柏心里不痛快,又想灵山县距城隍圩仅九十余里,他担心俞作柏瞒着他带兵去缴黄绍竑的枪,黄绍竑必然拼死抵抗,到时两败俱伤,一则大损实力,二则别人定会以为俞作柏所为乃是奉李宗仁之命,岂不有损名声。其实,黄绍竑等人自退出南宁后,李宗仁早已密切注意其行踪,黄绍竑到达灵山,李宗仁也有所闻。俞作柏想的是吃掉黄绍竑,李宗仁想的却是把黄绍竑请来当他的第三支队司令,因此他怕俞作柏铤而走险,闹出乱子,现在不如先把俞作柏稳住,对黄绍竑那边,再作打算。

    “健侯,你回来。”李宗仁对正走出司令部的俞作柏唤道。

    俞作柏见李宗仁唤他回来,忙折回到李宗仁跟前,用那双略带嘲讽的大眼盯着李宗仁,笑道:“动手吗?总司令!”

    李宗仁摇摇头,神秘地笑道:“我掐指一算,黄季宽现在已经不在灵山县城了。”

    “啊?”俞作柏诧异地睁着大眼,但他也毕竟是个机敏之人,随即说道,“风声鹤唳,恐怕他们也不敢在灵山久待。不过,谅他们也走不出粤桂边境这几个县,我们多调点人,前后围堵,看他黄季宽往哪跑!”

    李宗仁还是摇着头,慈和地笑道:“健侯,我想帮黄季宽一把忙。”

    俞作柏“哈”地笑了一声,说道:“寒天的麻雀,任你撒多少食也不会进笼的。黄季宽那个鬼仔,精得很哩!”

    俞作柏便把陈雄来城隍圩看虚实,他请黄绍竑拔队来城隍圩驻扎的事向李宗仁说了。李宗仁听了直把个头摇得像货郎的手鼓一般,说道:

    “你欲乘人之危,骗黄季宽上钩,心术不正!那黄季宽也非等闲之辈,如何肯自投罗网。”

    说罢,仍不断地摇头。俞作柏感到有些纳闷,便问道:“你准备怎的帮他?”

    李宗仁徐徐说道:“我想请你到容县走一趟,把季宽的胞兄黄天泽和正在容县家中养病的季宽部下的营长夏威请到玉林来。”

    俞作柏把那双大眼眨巴了十几下,也摸不透李宗仁命他容县之行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又不便多问,只好答应一声“愿往”,便带着那几名随从卫士,骑上马,怀里揣着李宗仁给黄天泽和夏威的两封亲笔信函,向容县方向策马而去。

    再说黄绍竑在灵山县城住了十几天,无依无靠,前途渺茫,想了许久,也无处投靠和安身,况且,灵山县也不能久驻。黄绍竑想得烦恼,除了不住地捋着腮上的胡须外,便是喝酒驱愁,在这走投无路之时,他不禁想到了老家。因他是广西容县黎村圩山嘴村人,和夏威、韦云淞、陈雄等都是容县的名门大族,回到老家,估计可以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把容县作为一个暂时休息待机的地方,然后再派人到广东方面去联络,以图发展。打定主意后,黄绍竑便准备离开灵山取道粤桂边境的檀圩、武利圩、张黄圩、公馆圩、白沙圩、山口圩、青坪圩到廉江城,然后再经化州、高州、信宜折入广西境内容县的黎村圩。

    驻灵山的前几天,恰遇广西清乡司令施正甫的部下统领陆清也由宾阳、横县方面率百余人枪退到灵山来。由于黄绍竑部和陆清部都是被广西自治军追击退出桂境的,因此到了灵山倒也能和睦相处。现在,黄绍竑要走了,便把行军路线和去向通告陆清,问其是否愿意同行。陆清也是势单力薄,走投无路的,见黄绍竑要走,自己仅有百余人枪,独立行动无以生存,便表示愿意同行,到了容县再说。

    一路行军,还是按照黄绍竑的那个老办法,申明军纪,严整队伍,到了大小圩镇,便派人到商会接洽,要求提供两餐一宿,沿途倒也平安无事。这样,一直走了八天,眼看离廉江城已经不远了。这天中午,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便衣人员回报,廉江城里住着大批粤军,已紧闭城门,严加戒备。黄绍竑闻报,觉得情况严重,忙登上路旁的高坡,用望远镜观察廉江城的情况。果然,城门已经紧闭,城墙上隐约可见伏兵,城外行人绝迹,气氛紧张,大约粤军已经得知他们将要经过廉江城的消息,正在张网待鱼了。黄绍竑放下望远镜,愁眉紧锁,拈着胡须一言不发。他这几百人无论如何冲不过高墙深垒戒备森严的廉江城的,现在正是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也许这便是他的最后归宿了,想到这里,心中不觉感到一阵酸楚,一双冷冷的眼睛,只是颓然地盯着几里路外的廉江城。正在这时,卫士来报:

    “统领,有人要见你。”

    黄绍竑一回头,只见卫士引着个三十来岁绅士打扮的人过来,他一见来人,立刻惊呆了,那人却亲切地向他喊

    道:

    “季宽弟!”

    “四哥,你怎么在这里?”黄绍竑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胞兄黄天泽,想不到异乡见亲人,黄绍竑又惊又喜,也忙喊了黄天泽一声。

    黄天泽见到了自己兄弟,也是惊喜参半,他如释重负地说道:

    “我已经在此等了三天三夜,现在总算等到你了!”

    黄绍竑听了,更感诧异,因为他由灵山出发的行军路线,只通知部下几位营、连长和那位愿跟他一路同行的陆清,别人是根本不知道的,更何况他胞兄天泽现今住在容县老家,更不可能知道他流窜的行踪。黄绍竑见他四哥说话蹊跷,忙问道:

    “四哥,你怎的知我要经过廉江?”

    “有一个人算出你必经廉江城,因此托我在此专候。”黄天泽神秘地说道。

    “什么人竟能算出我必经此地?”黄绍竑疑惑地望着黄天泽,“想必四哥到庙里烧过香、求过签?”

    黄天泽只是笑而不答,好一会才摇着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把队伍停下,跟我到前边那个小酒馆里慢慢谈吧。”

    黄绍竑遂命令部队派出警戒,原地休息,又着陈雄到廉江城去与粤军洽商,说明自己也是粤军,刚由广西退回粤境,准备到化州方向去,请予放行。黄绍竑安排好了之后,这才跟着黄天泽到路旁一家小酒馆里去,拣僻静之处坐下。黄天泽要了两份酒菜,见四座无人,便从贴胸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黄绍竑,说道:

    “这是玉林李司令德邻致你的信函。”

    黄绍竑拆开展阅,信中洋溢着李宗仁热情的问候和对黄绍竑目下所处环境的关怀,特托天泽兄专程前去慰问。并说出于同窗之谊,袍泽之情,他愿助黄一臂之力,以渡难关。

    黄绍竑看毕,只是不断地捋着胡须,却并不说话。

    “季宽,”黄天泽见黄绍竑不说话,忙劝道,“李司令在玉林五属整军经武,修明地方吏治,民众能安居乐业,因此很受地方爱戴,我看他将来前途无量。他见你身处窘境,才请我携带信函在此专候,希望你能到玉林去和他一道共谋大业。”

    黄绍竑仍然沉默不语,他不断地捋着腮上的胡须,由于用力过重,已经把几根又粗又硬的胡须拔断了,但他似乎还没感受到。可以看出,他正在权衡着下最后的决心。

    “季宽,”黄天泽又说道,“你这几百人,军不成军,伍不成伍的,无依无靠,这样下去,不是自取灭亡吗?李德邻对我说:‘你告诉季宽,到廉江城后,如果继续东进,就要经过化州、高州,前途困难重重,后果不堪设想,请他慎重考虑。’李德邻现在是给你雪中送炭啊!”

    “如果我去投奔李德邻,他准备给我什么职务?”黄绍竑用那双冷峻的眼睛盯着黄天泽问道。

    “李德邻对我说,如果你愿意把队伍开过去合作,他将任命你为他的第三支队司令;如果你不愿与他合作,他准备赠送你一笔可观的军饷,何去何从,由你自决。现在,夏煦苍正带着李德邻赠你的那笔军饷,在陆川县的车田圩等候,你若不愿回广西的话,可派人跟我到车田圩去把军饷取来。”

    李宗仁是仁至义尽,黄绍竑还能说什么呢?在此山穷水尽的时候,李宗仁向他伸出了救援之手,他若不抓住这只手,便要从绝路上滑落下去,他的前途,他的性命,都将化为乌有。尽管黄绍竑富于冒险精神,又是个极不安于现状之人,当然也不甘愿屈居李宗仁之下,但此时此地,别说李宗仁向他伸出一只热情的手来,便是什么人向他抛过来一只如丝的救生线索,他也会紧紧抓住不放的。

    “我决定投奔李德邻!”黄绍竑好不容易才从嘴里吐出这句关系重大的话来。

    “好!”黄天泽舒了口气,既为完成李宗仁的使命而高兴,又为胞弟黄绍竑的前途有了着落而宽心,“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今日你便可绕道而行,直奔广西的陆川县车田圩去会夏煦苍。”

    黄绍竑却摇着头,说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黄天泽见黄绍竑如此说,深恐有变,忙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季宽你说话可要算数呀,怎么又变卦了?”

    “李德邻现在自称是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总司令,而我的部队自百色被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刘日福包围缴械后,我与白崇禧、夏威重整旧部,从那之后,一直和自治军作战。部下官兵,对自治军皆心怀深仇大恨。四哥,你可知道,我为何蓄着这一腮的大胡须?”黄绍竑抚着腮上的黑须,心情显得悲壮激昂,他接着说道,“自治军刘日福缴了我们的械,我在百色不幸被他们抓获,后来多亏朋友从中斡旋,方才留得一命,这是我从军以来最大的一次耻辱,我留着这胡须,便是永不忘记那次的耻辱与仇恨!我与我的部下怎么也不曾想到,转战千里,与自治军拼死拼活,到头来还得投靠自治军!”

    黄天泽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担心部下不明真相,会发生哗变。”黄天泽沉思了一会,说道:“既如此,我跟你留在军中,一同开导官兵们,不管怎么说,眼下你只有这一条路了。”

    “不必!”黄绍竑果断地摇着头,“倘发生意外,连个传信之人都没有了。四哥可由廉江即日往陆川车田圩夏威处等我,五日之内,我若不到车田,便是发生了不幸,四哥也不必去搜寻我的遗骨,只与李德邻报个信则可:就说我黄绍竑没有失信,只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此生无缘与他共谋大事!”

    “季宽弟!”黄天泽紧紧地抓着黄绍竑的双手,热泪盈眶,不忍分离。

    “四哥,你走吧!”黄绍竑说得那么平淡,那么随便,仿佛兄弟之间,并无手足之情可言。

    黄天泽见天时尚早,更知黄绍竑路途多艰,随即勉励了他一番,便在这小酒馆里告别,径直往广西陆川县车田圩会夏威去了。

    黄绍竑与兄长别过,回到部队,陈雄也从廉江城回来了。据陈雄报告,他到城内与粤军的官长交涉了半天,总算获准通过。但粤军不准他们入城,须在武装监视之下绕道而过,否则将予以包围缴械。陈雄忧心忡忡地说道:

    “季宽,廉江虽然可以通过,但是前边的化州、高州、信宜都是广东西部的重要县份,那里一定会有更多的粤军驻守,他们也能让我们通过吗?”

    “反正天无绝人之路!”黄绍竑冷冷地说了一句,关于投奔李宗仁之事,他此时连陈雄也只字不提。

    既然廉江驻军同意过境,黄绍竑便决定立即通过,以免发生不测,他整顿好部队,马上出发。这支几百人的部队,虽然军服破烂不堪,但由于经过千里转战,现在肩上扛上了带刺刀的步枪,加上队伍严整,更显得凛不可犯。廉江城上的粤军,虽严阵以待,但也不敢轻易动手,黄绍竑便顺利地通过了廉江城,却并不折向广西陆川方向,而是按行军路线,仍向化州方向前进。黄绍竑明白,不能转弯过快,否则便会翻车的。当夜宿营,他独自一人,挑灯静观粤桂边境地图,直到半夜,方才睡去。

    次日,黄绍竑仍旧下令向化州前进。他自己则一路走,一路思考计策,待部队行到一处名叫石角圩的地方时,他立即发出命令,停止前进。原来,这石角圩乃是南北两条大道的交叉点,向东是去化州之路,向北则是进入广西境内陆川县的道路,昨晚黄绍竑夜观地图,苦苦思索,便是选定石角圩作为进入陆川之转折点。现在,石角圩已到,黄绍竑命令部队集合,进行训话:

    “弟兄们,我刚才得到确实情报,廉江城的粤军已与化州的粤军联系好了,准备夹击消灭我们。现在情况紧迫,必须变更行军路线,转向北方,进入广西的陆川境内暂避!”

    黄绍竑面色严峻,表情沉着,说完之后,用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全体官兵,还好,官兵们并无异样举动,仍像过去危急时刻那样向他投以信赖的目光。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经过廉江城时,粤军戒备的姿态给黄绍竑部下官兵的印象太深刻了,因此黄绍竑稍稍一提“敌情”,部下便信以为真,于是大家跟着向北,折向广西境内的陆川县。

    从石角圩向北走之后,全是乡村便道,也无重要城镇,因此途中没有遇到粤军阻挠。黄绍竑又约束部队,除到大些的圩镇食宿外,沿途并不惊扰百姓。一路行程,倒也顺利,三天之后便进入广西陆川县境,首途便抵达桂粤边境的大圩镇——车田。

    部队还未进入车田圩,黄绍竑便老远看见夏威和黄天泽从圩前的那蔸大榕树下向他跑来了,夏威一跑到跟前,便把黄绍竑一把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说道:

    “季宽,你到底来了,李德邻算得真准啊!”

    黄绍竑把夏威的肩膀摇了摇,感慨万端地说道:“煦苍,我们今天能在此重新见面,也是一大幸事啊!”

    夏威随即将李宗仁的委任状交给黄绍竑:“这是李德邻任命你为第三支队司令的委任状。”

    黄绍竑接过委任状,一把揣到衣袋里,并没说什么,他至为关心的是军饷,他的部队从上到下,除了几百杆步枪和少许子弹外,已再没有叮当作响的东西了。除了军饷之外,李宗仁的信用也是他极为关切的,因此一进入陆川县,他便四处派出便衣人员进行侦察,特别是车田圩周围一带是否有李宗仁设伏的部队。他虽然决定投奔李宗仁,但对李不能不存戒心,这年头,谁都想吃掉谁啊!夏威见黄绍竑接过委任状后显得冷漠,料想他眼下关心的是军饷问题,便把手一招,随即走过一个挑着一担沉重物品的精壮挑夫,夏威命那挑夫放下担子,便把担子两头扎封得严密的箩筐揭开盖,两手各抓了一把东毫和光洋塞给黄绍竑,说道:

    “这是李德邻送你的军饷,他唯恐你还不想去玉林,想到广东那边去闯闯,因此送你的全是可以在广东通用的东毫和光洋。李德邻要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勉强,如你还要走的话,就不必去玉林,大家都是同学,后会有期。”

    这时,派出去打探情报的便衣人员也纷纷回报,车田圩周围远近并无其他军队。黄绍竑心潮翻滚,方才真正相信李宗仁确是一番真心诚意。他一边手拿着一块锃亮的光洋,叮叮当当地敲着,那响声,仿佛是一只古筝弹奏出的清脆悦耳的乐曲,黄绍竑又把那些光洋和东毫在手里掂了掂,口里不住地说着:

    “李德邻啊李德邻,我黄绍竑算服你了!”

    黄绍竑接着下令,部队在车田圩暂时住下来,他准备在此宣布就职,并着手改

    编部队,夏威已经痊愈,就此归回部队。

    此地百姓均是黄姓人家,经打听,曾是黄绍竑家族的远祖支派,因此对黄绍竑的部队颇为欢迎,于是杀猪宰牛,大宴部队。全军官兵,受此款待,更是喜气洋洋。

    黄绍竑也在请客。入夜,司令部里摆着一桌相当丰盛的酒席,黄绍竑坐在上首,夏威、韦云淞、陈雄、陆炎和陆清等都在座,除陆清外,其余都是黄绍竑的亲信。席间,黄绍竑显得异常兴奋,一杯又一杯地请大家干。他那满腮胡须,沾着酒滴,在四支大蜡烛的黄光映照下,发着光亮,好像挂着一串串小小的珠子。他那两张嘴唇,油亮而泛红,那双眼睛,发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光,在摇晃的烛影之下,显得寒碜碜的,使人不禁联想起“烛影斧声,千古之谜”的往事。酒过三巡,黄绍竑突然站了起来,他举着酒杯,走到陆清面前,说道:

    “陆统领,难得你一路辛苦跟着我们,现在,让我敬你一杯!”

    陆清猛地发现黄绍竑那双眼睛冷得怕人,再看他腮上的胡须和那张泛红的嘴唇,俨然是一个魔鬼,陆清吓得结结巴巴地说道:

    “黄……黄统领,不……不必客气……”

    黄绍竑“嘿嘿”两声冷笑,把那杯酒硬送到陆清嘴边,说道:“喝吧,这是我敬你的酒!”

    陆清已经看出黄绍竑不怀好意,随即挥起一拳,打掉黄绍竑送到面前来的酒杯,跟着又飞起一脚,踢翻了那张摆着酒肉宴的八仙桌,桌上的四支大蜡烛和那些盛着菜肴的盘盘碗碗全都滚翻在地,屋中一片漆黑。陆清趁机冲出屋外,可是立即被把守在门口的黄绍竑的卫士使了个绊子,“噗”的一声放翻在地,陆清刚要叫喊,黄绍竑早已奔出屋外,用椅子对准陆清的脑袋狠狠一砸,陆清还没叫喊出声,便被砸得昏死过去。黄绍竑对那几名卫士挥挥手,冷冷地说道:

    “抬出去,趁黑夜到野外挖个坑,埋掉!”

    卫士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仍在抽搐着的陆清,又扛上铁锹,往野外去了。

    夏威、韦云淞、陈雄和陆炎等人都被黄绍竑突然的一手弄懵了,夏威因刚回队,尚不知陆清的来历,心有余悸地问道:

    “季宽,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雄却有些愤然不平地说道:“陆清是老民党,他的部队和我们田南警备军又是有香火渊源的,而且在同驻灵山县的这段时间里以及作伴随行的十多天中,又没发现他有不可靠的迹象,为什么要开这样的杀戒?”

    “嘿嘿!”黄绍竑冷笑了两声,“难道还让李德邻把他封为第四支队司令吗?”

    韦云淞有些迟疑地说道:“他还有一百多人枪啊!”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明天我自有办法处置他们!”黄绍竑显得非常轻松自如地说道,“诸位,刚才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为大家助兴而安排的,请入席继续喝罢!”

    夏威等人不知是已喝够了,还是被黄绍竑刚才表演的那段“小小的插曲”把酒兴打掉了,一个个都摇着头,告辞回去歇息了。黄绍竑却感到意犹未尽,命随从重新端上酒菜,点上烛灯,一个人放量痛饮起来。

    第二天,黄绍竑把部队带到车田圩前头一块开阔地上,准备宣布就任新职和改编部队。他首先把马晓军自民国六年创立模范营以来,一直使用的那面白边红心中间大书一个白色“马”字的姓字军旗,改换成一面广西自治军的白旗,在白旗中间书上一个大大的“黄”字,又特地在部队中挑选了一名高大壮实的士兵来当掌旗兵。司令台前,白旗飘飘,白旗中那个大大的隶书“黄”字,显得异常醒目。陈雄摇了摇头,忙用手碰了碰夏威,说道:

    “煦苍,季宽要‘黄袍加身’啦,马司令回来,如何交代得过去?”

    夏威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古语云:‘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我们这支部队,由季宽掌握要比马晓军掌握有希望得多,事实上,季宽早已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了,我们不妨拥戴他就是。”

    夏威与黄绍竑、白崇禧曾经是马晓军手下的三个营长,由于他们平时训练部队认真,又加在剿匪中有功,马晓军视其为股肱,戏呼“军中三宝”。由于黄、白、夏三人的努力,马晓军模范营之声名随之鹊起。现在,“三宝”之一的白崇禧远在广州治伤,黄、夏“两宝”又已串通一心,韦云淞到底是半途来入伙的,没有更多的发言权,陈雄也就只得听其自然,不再说话。

    集合的士兵们见司令台上突然升起了广西自治军的白旗,都本能地骚动起来,一个个瞪着大眼,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黄绍竑一下跳到前面那张早已准备好的方桌上,左手叉腰,右手挥动着,制止士兵们的骚动:

    “弟兄们,不要吵,不要吵!”黄绍竑严厉地连喝两声,士兵们方才肃静下来。

    “现在,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黄绍竑用他那双冷冷的眼睛扫了他的“弟兄们”一眼,“弟兄们”随即肃然“嚓”的一声全场立正静听。

    “现在,本军已接受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李宗仁总司令的改编,番号是广西自治军第二路第三支队,本人担任支队司令。本支队下辖三营,任命夏威为第一营营长,陆炎为第二营营长,韦云淞为第三营营长,陈雄为支队司令部参谋。”

    黄绍竑一口气说到此,见部下仍肃静如常,这才又用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望着陆清的那一百多人,接着说着:“同行的陆统领愿将部队一齐交给我们改编,他于昨晚已离队他去,因此陆统领的部队分三部分别编入第一、第二、第三营中。现在,各营按新的建制序列重新站队!”

    陆清的那一百多人,见首领不在,四面又被黄绍竑的部队监视着,只得依令而行,被拆散分别编入黄绍竑部的三个营中。编队工作眼看即将顺利完成,可是在开阔地中央,却有十几名士兵兀自站着不动,为首的一名老班长两只衣袖卷得老高,右手提着一支手提式机关枪,其余的十几名士兵手里也都端着上了刺刀的五响步枪。黄绍竑见了,暗吃一惊,仔细看时,才知道这十几个人是在抢渡那马河时沉船牺牲了的冯春霖营长那个营幸存下来的士兵,那位老班长,跟随冯春霖有年,作战勇敢,多次立功,冯春霖平日里甚是看得起他。

    “他们抗拒改编,图谋不轨,让我集中火力,将其消灭干净!”夏威拍案而起,准备下手。

    “不可盲动!”黄绍竑将手一挥,断然制止夏威,“今天是我就职的日子,切不可让部下以刀兵相见!”

    黄绍竑说罢,即从方桌上跳了下来,向那一班持枪的士兵走过去。那位老班长见黄绍竑朝他们走来,以为是来收缴他们手中武器的,“刷”的一声,端起手提机枪对准黄绍竑,看样子,他是要拼命了。黄绍竑面无惧色,仍朝这一班人走来。那老班长的指头已轻轻贴在枪的扳机上了,只要他一抠,黄绍竑便会随时倒下去。但黄绍竑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切,还是迈着军人的步伐,继续走过来,当距离那老班长的枪口两米左右时,他站住了,用那双目光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看着这位老班长,平静而威严地问道:

    “你们不愿跟我去当自治军?”

    “这还用问!”

    那老班长硬邦邦的一句话,像枪机撞击着子弹底火似的,“要当自治军,在百色、恩隆、南宁、那马河……哪里不可以,转战千里,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连我们冯营长都战死了,为什么要向自治军低头?”

    黄绍竑那冷冽的目光,被老班长这几句话碰得退了回来。他觉得眼眶里有些发酸,冯营长在那马河中站立在那只小木船上喝尽最后一口酒的形象,此时牢牢地屹立在他脑海之中,正用那不屈的眼光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老班长刚才的那些话,是由冯营长之口说出来的。他黄绍竑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何曾想到要向自治军低头!他抚着自己腮上那又长又密的胡须,对老班长说道:

    “你们当然知道,我这胡须为何至今还留着,那还不是为了铭记在百色被自治军缴械的耻辱!我的旗帜可以换成白色的,但腮上的胡须永远不会剃掉,除非我不再当军人!”

    黄绍竑说得激动起来,他那双冷峻的眼睛里,老班长第一次发现竟也闪着两团火。他接着说道:

    “从恩隆出发,奉命增援南宁,我带的部队有一千多人,可是现在只剩下四百多残兵疲卒,难道要把你们都拖死打光,我黄绍竑才算得上英雄好汉吗?!”

    那老班长却还是硬朗朗地说道:“反正我们不愿向自治军低头,宁死也不当自治军。黄统领,请你不要管我们好了!”说罢,把手一挥,命令他那一班人:“走!”

    这班兵手持有雪亮刺刀、子弹顶在膛上的步枪,随时准备厮杀格斗,与对手同归于尽。那老班长则手端机枪,亲自断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后走去。开阔地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夏威拔枪在手,牙齿咬得格巴直响,要不是黄绍竑与那班兵的距离太近,他早就要用密集的火力彻底消灭他们。

    “站住!”

    黄绍竑猛地大喝一声。那一班士兵原都是训练有素的,被长官这猛地一喝口令,“刷”的一声,步子本能地一齐停了下来。那走在队伍后头的老班长,见黄绍竑不让走,倏地把枪口一抬,直对着黄绍竑的胸膛,他偏着头,用凛不可犯的口吻问道:

    “要拼命吗?黄统领!”

    黄绍竑也不理会那把枪口逼住他胸膛的老班长,却扭头向司令台那边喝道:

    “给我把钱拿来!”

    一名卫士,立即捧着一袋子叮当作响的银元跑了过来。

    黄绍竑接过那袋子钱,走到老班长跟前,说道:

    “你们打从恩隆跟着我,转战千里,流血拼命,我至今还没有给你们发过

    饷——这并不是我黄绍竑克扣你们,实在是没钱可发啊!你们现在既然要走,人各有志,我也不强留你们。这点钱,就算是我给你们最后发的一次军饷吧!”说着,他从袋子里掏出十元银洋,递到老班长握着枪的手里,然后又亲自给每个士兵各人发了五元银洋,这才挥挥手,说道:“走吧!”

    那位老班长,平端着手提机枪,向长官黄绍竑深深地行了最后一个注目军礼,然后才带着全班,缓缓离去,走向前面一排莽莽苍苍的群山。

    黄绍竑回到司令台上,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把部队向玉林开拔,投奔李宗仁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