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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蒋介石在小汤山开过那“议而不决”的善后裁兵会议后,见冯、阎、二李诸人各持异议,知他的“削藩”计划一时难以执行,又不敢在北京久住,便决定近日乘车返回南京再做计议。行前,他决定单独去找白崇禧谈一谈。
“哟,总司令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去找你哩!”白崇禧在他的指挥部里迎接蒋介石,刚坐下,还未待蒋开口,白便先抢着说道。
“这个,这个,健生兄,嘿嘿……”蒋介石实在不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小诸葛”要说什么,只得讪笑两下。
“我与第四集团军的官兵,都是南方人,自到北方来月余,深感水土不服,近来身体不适,官兵也多有疾病。目下北伐功成,我希望总司令能让我们回南方解甲归田,也省去裁兵的诸多麻烦。”白崇禧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副官忙把药送进来。白崇禧斥责道:
“你不看我和蒋总司令在谈话吗?咳咳咳!”白崇禧皱着眉头,一连串地咳嗽,那副官只得把药放下,退出去了。
“健生兄既是贵体不适,请先服药吧,这个,唵?”
蒋介石见白崇禧前几天在汤山开会时,反对他的裁兵计划,说话精神抖擞,今天怎的就病成这个样子了?再细看白的气色,却并不像有什么要紧的病。蒋介石心里暗骂了一句“娘希匹!你白健生和冯焕章一样,都在糊弄我”。
原来,蒋介石这次北上,到武汉邀李宗仁同车到郑州,再邀冯玉祥一起去北京。冯因不愿与蒋、李同行,便在郑州装病,大热的六月天,身上盖着两条厚棉被,一边冒汗,一边呻吟不止。蒋、李二人看见冯玉祥红光满面,全然不像大病的样子,只是对视一笑,也假装安慰冯一番,便乘车北上了。三天后,冯玉祥独自挂一专车到北京。现在,蒋介石见白崇禧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装的,但也只得假惺惺地安慰几句。白崇禧便顺水推船,把副官送来的什么药片,放在掌心里,瞧了瞧,然后皱着眉头,往张开的嘴上一拍,然后喝口水,一仰脖吞了下去,苦笑着,啧了一下嘴。蒋介石见了,心里又骂了一句“娘希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健生兄既然这样不适应北方环境,如何还请缨赴新疆殖边呢?”
白崇禧又咳了一声,巧妙地答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新疆,身负戍边之重任,不管环境如何恶劣,不死也得设法生存下去呀。光绪元年,六十三岁的左文襄公(即左宗棠)率军督办新疆,不是令士兵给他抬着棺材一路走的么?”
“嗯嗯,这个,左文襄公精神可嘉,我是很佩服他的!”蒋介石对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三人一向是很崇敬的,他常读《曾文正公集》《左文襄公集》和《胡文忠公遗集》等三部书,每有心得,便录之笔端,今听白崇禧说起左宗棠,也少不得要称赞几句的了。
“健生兄以左文襄公之精神,去经略关外如何?”蒋介石接下来问道。
白崇禧听了暗吃一惊,心想老蒋连新疆都不让他去,怎么会让他去东北呢?关于东北问题,白曾与李宗仁暗中商量过,李、白对于东北不是不想抓到手,而是眼下无法马上抓到手,正像诸葛亮说的东吴“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张作霖虽死,但奉军已全部退入关内,由少帅张学良统率,实力仍在,而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东北已久,北伐军如出关,必引起外交问题,不久前发生的“济南惨案”,更使李、白触目惊心。因此,对于东北问题,李、白早有腹案,便是和平解决,力争把张学良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因为奉系与冯玉祥、阎锡山皆为争夺北方地盘连年开战,结下宿怨。而奉张与李、白则无仇无怨,自然较之冯、阎好说话。如能把张学良拉过来,白崇禧便可借奉张之力在京、津一带立足,钳制阎锡山,与南京的蒋介石分庭抗礼。现在,蒋介石说要白崇禧去经略关外,白忖度,这必是蒋对李、白的一种试探抑或是一种借刀杀人的阴谋。白崇禧又咳了咳,接着说道:
“总司令,连京、津一带的环境我都难以适应,何能出关?冯、阎想去,就让他们去吧!”
其实蒋介石最怕冯、阎出关,一是冯、阎所部皆北方人,适应关外环境,如让其出关,则白山黑水之间,沃野千里,必系他二人之天下,到时岂不又冒出两个“张作霖”来?再者,蒋介石吃过日本人制造的“济南惨案”的大亏,生怕冯、阎、白出关引起外交问题,日本人上门找他的麻烦,因此,他是主张和平解决东北问题的,今见白崇禧无意去东北,这才略为放下些心,便问道:
“依健生兄之意,东北问题怎么解决好?乞望赐教。”
那白崇禧虽与蒋介石矛盾百出,但又是个重感情的人,蒋介石这句话,一时引发了他当蒋的参谋长的那一段旧情,且东北问题又和白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便说道:
“全国统一大势已定,张作霖已死,张学良内外交困断不敢作负隅顽抗之想,这就为中央以政治方式和平解决东北奠定了基础。这是我军不必出关的根据之一。”
白崇禧见蒋介石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张作霖之死,据说系日本关东军所为,可见日本侵略东北的计划已如箭在弦上,我军如出关,日军若加阻挠,则后果将远远超出济南惨案之范围,故而我军出关更应特别慎重。”
蒋介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直鲁军张宗昌、褚玉璞部数万人目下驻扎滦河以东的唐山、昌黎一带,闻说张已与日本人有勾结,日本人支持张部出关,有说日本人要张部攻到秦皇岛,便可出兵接应其出关。为此,若要和平解决东北问题,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首先解决张宗昌部。”
“很好!很好!”蒋介石激动地抓着白崇禧的手,当即果断地说道,“我决定由你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权,统一指挥第二、第三、第四集团军各部,歼灭滦东一带的张宗昌直鲁联军,为中央和平解决东北问题打开一个局面。”
白崇禧见蒋介石不仅完全采纳他的建议,而且决定授予他全军最高指挥权,也激动地站起来,向蒋立正敬礼——欣然受命。这一对充满敌对情绪的派系首领,在不到一小时的谈话后,又携手合作了——民国史上有许许多多这种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又时而为敌的怪现象,除了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外,恐怕也还得有一种大丈夫的胸怀和韬略,否则刚刚还打得鼻青脸肿的双方,倏忽间怎的又能握手言欢呢?
白崇禧受命挂帅之后,即令李品仙、魏益三、刘春荣等部集中备战,但却并不急于向滦东进军,而是派何千里为代表到沈阳去见张学良,请张派奉军与白军南北夹击张宗昌部,以便将直鲁军包围歼灭。张学良当即派总参谋长杨宇霆为代表,与白崇禧商谈。白、杨双方均带卫队,乘车在一小站见面。
在滦东被北伐军彻底击败的直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
关外与广西一北一南相隔万水千山,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不过在民国年间却出现过两对颇为相似的人物,这便是时人称之为“南北两少帅”的张学良和陆裕光及“南北小诸葛”的白崇禧和杨宇霆。那陆裕光乃老桂系首领陆荣廷之子,自从陆被李、黄、白逐出广西之后,目下流寓苏州做寓公,那“南少帅”由于失去父荫,早已没有当年的少帅气派,不得已投入了直鲁军张宗昌部下,任第七十四师师长之职,已不为人所知。如今,显赫的便只有“北少帅”张学良和“南北两诸葛”了。现在,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小诸葛”代表不同派系的利益,在此时相见,更是不同寻常。那“北诸葛”杨宇霆乃辽宁法库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从长相到动作、语言,无一不显得非常精明干练,才气横溢。白崇禧一见谈判的对手气概不凡,心中暗道,和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他迎上前去,主动和杨宇霆握手寒暄,然后诙谐地笑道:
“邻葛兄(杨宇霆字邻葛),人称你我为‘小诸葛’,未知这‘小诸葛’中还能再分大小否?”
杨宇霆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能分大小。”
“谁大谁小呢?”白崇禧依然诙谐地笑着,把两张手掌摊开,问道。
“我大,你小。”杨宇霆毫不含糊地答道。
“哈哈,”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如此当仁不让,不知有何根据?”
杨宇霆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生于光绪十三年,你生于光绪二十年,我今年四十二岁,你今年才三十五岁,我大,你小。”
奉军总参谋长杨宇霆
白崇禧心里暗吃一惊,不想从未谋面的杨宇霆竟对自己的生辰年龄了解得这么具体。杨宇霆见白崇禧一时答不上话来,又接着说道:
“我名宇霆,表字邻葛,乃邻近诸葛之意,称‘小诸葛’乃有根有据。因此我是正宗的‘小诸葛’,你只能算‘小小诸葛’啦!”
白崇禧机智超群,能言善辩,在任何场合都能应付自如,从未被诘难过,今天竟被这‘北方小诸葛’说得无言以对。他那白皙的脸庞上顿时感到一阵热辣,忙用几声轻松的笑声掩饰住心中的窘态,他一边笑,一边说道:
“邻葛兄之言果然有根有据,但孔明一生,除了舌战群儒之外,还上有安邦定国之计,下有棋琴诗书之雅。我们不必为此多费口舌,还是来比试比试一番吧!”
“健生兄要比什么呢?”杨宇霆揶揄地笑道。
白崇禧忙唤自己的副官把围棋拿过来,对杨宇霆道:“邻葛兄如能胜我一子,崇禧则甘拜下风,当‘小小诸葛’矣!”
“请吧!”杨宇霆从容地在白崇禧对面坐下。
顷刻间,棋盘上那纵横十九条线,化作了一片山岳丛林,江河阡陌,田野村落,城池要塞。那三百六十一个位,变成了堑壕掩体,电网碉群,大炮战车,艨冲战舰。棋盘上战云密布,战阵森严,白崇禧执白子,杨宇霆执黑子,双方开
始行军布阵,运筹帷幄,麾兵攻杀,一场大战终于爆发。白、杨二人,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你围我堵,双方都使出浑身解数,一时围魏救赵,一时上楼抽梯,一时借刀杀人,一时天女散花,真是险象环生,绝招频出,侍立在一旁的两名副官直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战至最后,形成两个连环劫,打来打去,谁也不肯让步,两人又似乎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劫材,这样对弈下去,别说下到明天,即使下到世界末日,也无法确定死活、分出胜负。
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好手段!”
杨宇霆也忙道:“健生兄不简单!”
双方明白,要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打劫争斗,只能和棋。而和棋,在围棋中是少之又少。白崇禧令副官收拾棋子,随即挥退左右,对杨宇霆笑道:
“邻葛兄,这回‘小诸葛’难分上下啦!”
杨宇霆见白崇禧挥退左右,知要谈军国大事了,便也笑道:
“弈之为数,小数也,不足论道。今健生兄代行总司令职权,挂帅征东,带甲数十万,有否假道灭虢,借消灭张宗昌部之机而出兵关外之意?”
白崇禧心想这“北诸葛”也好生厉害,一下子便抓住了会谈的实质,他认真地说道:
“邻葛兄可曾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张宗昌企图乘张大帅死后张汉卿(张学良字汉卿)地位尚未巩固之时,猛冲出关,取张汉卿地位而代之?”
杨宇霆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因此,急于要出关图东三省的是张宗昌,而不是我们北伐军。张宗昌本是由张大帅扶植起来的,也算得上是奉系的一支。他在山东被我们打败,与褚玉璞退据滦东一带,他不出关又到哪里去就食呢?”
“难道你们真的不想出关吗?”杨宇霆用他那双东北人特有的被风雪擦得晶亮的眼睛正视着白崇禧。
“如果我们要出关,就应支持张宗昌,让他打头阵,到了关外再解决张部不是更好吗?”白崇禧用他那双南方人犀利的眼睛正视着杨宇霆的目光。
“你们不是要统一中国吗?”杨宇霆又问道。
“北伐统一中国乃孙总理之遗志,除了武力统一,当然也还可以有和平的统一,我们希望的是后者。”白崇禧恳切地说道。
“统一自然是好事。可是,蒋、冯、阎、李之间能实现真正的统一吗?健生兄与蒋总司令之间能够统一吗!”
杨宇霆“小诸葛”之名果不虚传,杨、白两位“小诸葛”之间的谈话,也像他们弈棋一般,是一场绝妙的斗智。眼看北方的“小诸葛”已经把南方的“小诸葛”逼得不能动弹了。白崇禧沉思片刻,他要是不能打破僵局,别说东北问题他插不进手,便是在京、津也无法立足。但是,对于杨宇霆所提的这些问题,他怎么能圆满地回答呢?且不说去年他和李宗仁、何应钦逼蒋介石下野的那一幕,便是碧云寺祭灵、小汤山开会,蒋、冯、阎、李互相的斗争,他与蒋、阎的矛盾,不是预示着国民党内各派政治势力无法实现真正的统一吗?这些事不说,明眼人都一清二楚,就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摆着的。作为张学良的代表,有着“小诸葛”之称的杨宇霆,为了东北未来的地位及他们自己的利益,当然更是关注这些问题的了。白崇禧本人由于地理上的原因,过去无暇顾及关外之事,这次他率军北上京、津,不得不对东北问题及奉系下一番功夫研究。
兵法云:“知彼知己。”杨宇霆了解国民党内各派系之间的矛盾,白崇禧当然也知道奉系各派勾心斗角的内幕。奉系中有老派和新派之争,新派中又分“洋派”和“土派”。老派以张作相、张景惠、吴俊陞等为骨干;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杨宇霆、姜登选则为“洋派”,出身于国内陆军大学的郭松龄、李景林为“土派”。郭松龄与杨宇霆矛盾最深。民国十四年冬,郭松龄率奉军精锐第三军揭起反奉旗帜,通电历数“张作霖失政”和杨宇霆祸奉罪状。郭军由山海关直打到锦州、营口,在辽西巨流河西岸与日军和奉军决战。由于三面受敌,郭松龄战败被俘,旋被张作霖枪杀。这次日本人炸死张作霖,据说有日方在奉系内部寻找新的代理人的因素,他们有扶持杨宇霆取代张学良之意。白崇禧便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不正面回答杨宇霆的提问,却反问道:
“邻葛兄难道愿甘居张汉卿之下么?”
白崇禧到底不愧是“小诸葛”,一脚便将对方踢来的球成功地踢了回去。杨宇霆只得悻悻地说道:
“老帅临终之前,没有向我托孤!”
原来,张作霖的专车在皇姑屯被炸,张所乘坐的那节包车被炸得粉碎,车身抛出三四丈远,只剩下两个车轮。那个老派怪杰吴俊陞被当场炸死,张作霖身受重伤,随侍的六姨太也当即死去。张作霖被前来援救的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护送回帅府,已奄奄一息,只对他的大老婆卢夫人说:“我受伤太重……恐怕不行啦,……叫小六子(张学良)快回沈阳……”话未说完便死去了,因此没有向“小诸葛”杨宇霆“托孤”,大概杨也认为自己没有扶持“后主”的义务吧。
白崇禧见杨宇霆竟说出这般话来,便也毫无忌讳地说道:
“我们的蒋总司令也不是刘备!”
“健生兄!”
“邻葛兄!”
这一对深感生逢其时,而又不遇英主的“南北小诸葛”,两双手一下子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他们顷刻间似乎成了患难与共的知音。他们继续密谈,还谈了些什么,已不为外人所知。临别,杨宇霆送给白崇禧一支特大高丽参,还答应供给白部二十万件过冬的皮背心。
九月四日,白崇禧下达总攻击令,左、中、右三路大军齐发,克丰润,下开平,占宁河,直向唐山推进。直鲁军向昌黎、秦皇岛东窜。九月十四日,杨宇霆亲到山海关指挥,奉军与直鲁军血战于牛角庄、魏家店。白崇禧挥军渡过滦河,与奉军前后夹击,将直鲁军围歼于石门常山子一带。直鲁军首领张宗昌、褚玉璞见大势已去,乃化装弃军潜逃,他二人乘小渔船由滦河口荡出,先逃大连,然后转往日本,做亡命客去了。
1928年9月底,白崇禧指挥北伐军挺进至山海关下
白崇禧通电全国,报告肃清关内残敌,由民国十五年七月开始的北伐军事,至此胜利结束。京、津一带的报纸,包括那份曾率先载文颂扬白崇禧的天津《大公报》,纷纷发表战报时评,把白崇禧誉之为最后完成北伐的功臣儒将,至此“小诸葛”之名在北方鹊起。
这一日,白崇禧和几员广西将领兴致勃勃地游览清故宫。他平时治事严谨,不喜游玩,这两年多来,南征北战,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所过之处,名山胜水多得很,可他从无游览之兴。如今,关内底定,关外问题解决有望,对于这风光壮丽的北国古都,是应该很好地游览一番的了。他们一行从天安门往里走,过端门,越午门,走进太和门,来到紫禁城的中心。迎面只见三座雄伟森严的大殿屹立在一座白石台基之上。
李品仙指着太和殿笑道:“诸位,皇上正在金銮殿上等着召见我们哩!”
叶琪即学着御前太监“叫军机”的口吻喊道:“奉上谕:第八军军长李品仙见驾!”
李品仙没见过皇上,可在京戏里看过演员做戏,他把两只袖子一甩,诚惶诚恐地登上大殿,向那空荡荡的宝座行起三跪九叩大礼来,那滑稽模样直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止。白崇禧指着那金銮宝座说道:
“此地是皇上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但凡皇帝即位、生日和元旦、冬至等都在这里举行仪式。鹤龄你拜错了地方,这回脑袋得搬家的啦!”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他们从太和殿过中和殿,由保和殿出来,沿着石级下行,辗转来到养心殿。白崇禧指着东间一前一后两个宝座,对大家说道:
“这里才是皇帝召见大臣,发号施令的地方。那两个宝座中间挂的黄色帘子,便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用的。辛亥年,孙总理领导革命党人,推翻了清王朝,清帝的退位诏书就是在这里颁布的。那时,我们都是学生军北伐敢死队,正在武昌驻防哩,想不到,十七年后我们竟打到北京来!”
白崇禧说话间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溢于言表。他从十八岁起便投身革命,参加学生军敢死队,由桂林徒步行军北上,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行军三千多里,驰援武昌。后来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与清王朝和北洋军阀作战,迭建殊勋,为推翻中国的封建统治做出了贡献。假如孙中山不死,白崇禧或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被人尊敬的第二个诸葛亮也未可知!然而历史长河的流向实难逆料,人的命运归宿皆离不开历史的安排。三十五岁的白崇禧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历史转折点上。他盯着养心殿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宝座,思绪奔腾,浮想联翩——清朝皇帝倒了,继之而起的北洋军阀也倒了,到底谁将成为民国的主人呢?
他们离开养心殿,穿门过殿入宫,来到一座门前,白崇禧忽然停住步子,惊喜地叫喊起来:
“你们看!”
李品仙、叶琪、廖磊见一向沉着冷静很注意自己言行举止的白崇禧突然举止失态,惊得忙从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李、叶、廖三人不看则可,一看也都惊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顿时站住不动了。你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奇迹?原来,宫中前面那座高耸的大门上,黄底蓝漆书着三个赫然大字——“崇禧门”。白崇禧虽然博学多才,但是故宫中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道道宫墙,座座大门,大小宫殿七十二座,房屋九千多间,他初来乍到,根本不知尚有这座与他同名的“崇禧门”,今天一见,真是惊喜齐集,惶恐参半,直把他那藏在心灵深处的管仲、韩信、孔明的雄心壮志倏地升华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准之上。还是李品仙最能揣度白崇禧的心意,他惊了一下之后,随即把
白崇禧往“崇禧门”下拉,又将叶琪、廖磊和随行的副官卫士一个个推上去,簇拥在白的周围,他像一个出色的导演似的,命令跟随的总部秘书将刚从德国买来的那台新式莱卡照相机,镜头对准白崇禧一行,李品仙指挥就绪,才跑到白的左侧站定,下令:
白崇禧在故宫崇禧门下
“照吧!”
秘书揿动快门,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又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几张。李品仙意味深长地说道:
“从今日起,我们都出自‘崇禧门’下!”
白崇禧听了这句话,真比饮下一杯醇香的桂林三花酒还畅意百倍,他激动地说道:
宣布东北易帜的奉军少帅张学良
“崇禧虽不敢作非分之想,但故宫的历史迄今已有五百年,这是五百年前之天意啊!”
叶琪、廖磊对白崇禧本来就崇拜备至,今见故宫中竟有这座“崇禧门”,而白崇禧又指挥他们一路北上,打下北京、天津,顺利地消灭了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军,底定关内,白的名声在中国南北大振,这更使他们想入非非。特别是那位崇尚关公的廖磊,从此竟把对白崇禧的崇拜放在关公之上,但他又怕为人倨傲的关公见怪,便在那尊木雕像前焚香,祝告道:
“既然我公与翼德公皆崇敬军师孔明,廖磊亦效法我公与翼德公之举,崇敬当今之孔明矣!”
白崇禧游过故宫回来,精神更加焕发,他随即把李品仙升为第十二路指挥官,指挥第八、第十二、第三十六三个军。又连日在他的总部里置酒庆贺,静候关外消息。不料这天,他派往东北张学良处活动的代表何千里突然回来,何惊惶失措地报告道:
“总指挥,张学良已宣布东北易帜,杨宇霆总参谋长被张学良杀了!”
“啊——这……这是真的?”一向料事如神的白崇禧,这回实在没料到那位机敏过人的“北方小诸葛”杨宇霆会突然死于非命。他怔怔地愣了好久,仿佛被人猛地从故宫那宝座上给推下来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蒋介石自离开北京前与白崇禧谈过那次话之后,生怕白崇禧运用纵横捭阖之术夺取东北,便明里由白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指挥北伐军歼灭盘踞滦东一带的直鲁军,暗中却派总参议何成濬携带十万银元出使东北,并指示何“一切活动费用不受限制”。何成濬早年浪迹上海十里洋场,与陈其美、蒋介石混得稔熟,其人对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在行,又善交际逢迎,他要拉拢谁,几乎是一拍即成,手腕甚是厉害,因此深得蒋介石的信任,把他放在身边当块王牌使用。这次何奉命出使东北,便使出浑身解数,拉拢张学良及其身边亲信。那张学良虽然才二十余岁,但却不是花花公子等闲之辈。他在蒋、白和日本人的使者包围之下,虽穷于应付,但他首先斥责日本首相田中义一派来拉拢他的使者林权助:“关于易帜一事,是我们家里人的事,外人对此不应感兴趣!”张学良权衡全局,终于选择了蒋介石。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通电全国,宣布东北易帜,服从国民党中央。蒋介石欣喜万分,即电张学良,任命他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蒋介石为总司令)。
1928年12月,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后奉天大楼前换挂了青天白日旗
在举国欢庆统一的呼声中,白崇禧内心矛盾极了,对于张学良易帜归顺中央,使情况十分复杂的东北问题终于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兵一卒得到顺利解决,他是感到欣慰的,因为他在与蒋介石谈论解决东北问题时,便提出了和平统一的建议。虽然成果最终归了蒋介石,他是从历史上看东北还是统一到了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之中,对于企图攫夺东北主权的日本帝国主义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张学良也好,他们虽出自各自的派系利益,但总算是为国家做了一件好事。这一点,白崇禧内心是明白的,因此他对东北易帜感到欣慰。但是,环顾关内外,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张学良以杨宇霆反对换旗为由,杀了杨之后,派人来向白崇禧传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白崇禧因见杨宇霆已死,张学良投了蒋介石,而关内一带阎锡山又视为禁脔,不容白染指,白崇禧深感在平、津有寄人篱下之感,下一步怎么办便颇费踌躇了。他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一个优秀的统帅,考虑问题一向着眼于军事,即使是对复杂的政治问题,也习惯于用军事的眼光去观察,用军事的手段去处理。他徘徊京、津,自然也少不了考虑进退问题。进,关外不能去,便欲图京、津、河北地盘,取阎锡山而代之。从军事上看,阎锡山的晋军不是桂军对手,要打仗,白崇禧不怕阎锡山,而冯玉祥也不见得会帮阎锡山的忙;蒋介石虽然支持阎,但蒋军远在山东境内,对蒋军的实力,白崇禧清楚得很,他不怕蒋的嫡系部队。可是,白虽然着眼于军事,但是目下中国刚刚实现统一,他在京、津战端一开,恐怕道义上将受到国人的谴责,纵使从阎锡山手里夺得幽燕之地盘,也将为千夫所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目下白崇禧不敢轻易向阎锡山动手,进,他无路可走。既不能进,就退吧。白崇禧想率师退回武汉,以固华中之大门,再观天下之变。但回师武汉无论走平汉路还是由津浦路转陇海路再转平汉路,都得经过河南或山东。这两省地盘,是属于冯玉祥的,白要回武汉,必须向冯借路。为此,白崇禧派人去找冯玉祥商量假道问题。没想到冯敷衍道:
“平、津一带很好嘛,叫健生兄就安心驻下去好了,何必回去。”
白崇禧见冯玉祥态度模棱两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当然,如果决心回师武汉,白崇禧不是做不到,他所统率的三个军和一个独立师,官兵几乎都是广西、湖南和湖北人,南方人久戍幽燕,归心似箭,只要他一声令下南归,冯玉祥部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的。但是,全军冲过河南,与冯军血战一场,损兵折将,空跑一场,只为蒋介石和阎锡山打了天下,自己毫无所得,这样的蚀本生意,“小诸葛”白崇禧如何肯干?进既不能,退又不甘,又作何打算呢?白崇禧每日在他的总指挥部里徘徊,冥思苦索,终未思得一计。北平的隆冬季节已经降临,朔风怒吼,大雪纷扬,天地一片灰暗,白崇禧在那座罗马式壁炉前踱步,心情也像那铅色的天空一般沉重晦暗。因杨宇霆已死,那二十万件皮背心没有到手,白军冬衣得不到及时解决,许多士兵仍着单衣,抖缩在营区里靠烤火取暖,每有被冻死者。连老天爷也跟白崇禧作难了。
恰在这时,蒋介石由南京发来一电,要白崇禧去南京出席国军编遣会议,由李品仙代白在北平主持一切。白崇禧知李宗仁、李济深已赴南京,蒋介石居心叵测,白怕被蒋算计,此时也不便贸然离开北平,担心一旦有变,无法应付平、津局面。他考虑再三,便给蒋介石复电,以“旧疾复发、医嘱静养”为由,拒绝南下。白崇禧虽然不去南京开会,但徘徊平、津仍无良策,正在苦闷之中,忽想起他的老师李任仁先生来。原来,李任仁早年在临桂会仙一所小学任教,白崇禧是他教过的学生。少年时代的白崇禧家道贫寒,曾受过李任仁先生的资助。李任仁思想进步,在“四一二清党”时被迫离开广西,流浪在外。白崇禧虽然是“四一二清党”的得力干将,但对他的恩师却一往情深,他率军北上平、津消灭张宗昌部后,驻节唐山,便邀李先生到唐山交通大学小住,师生间过从甚密。白回北平后,又邀李先生同行,目下李先生住在灯市口瀛寰饭店。白崇禧想到这里,便命副官乘车去请李先生来赐教。
李任仁穿一件皮袍,头戴一顶深色的狐皮帽,随副官来见白崇禧。师生二人,在壁炉旁品茗,促膝长谈。白崇禧心情沉重地说道:
“老蒋是容不下我们的,他想在南京开三中全会,当国府主席。现在,他又急着要召开国军编遣会议,他消灭异己,实行独裁之心,已暴露无遗,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搞出一个局面,便只有被动挨打,被他吃掉。目下,平、津一带我们又难以立足,崇禧深感进退失据,乞望先生以良策赐教。”
李任仁两只手捧着那热腾腾的茶杯,沉思片刻,说道:
“要想搞出一个局面,就必须倒蒋。要倒蒋不但要和东北联合,还要和冯、阎联合,但联合必须有共同的目标才行。”
李任仁说:“我以为,我们应该明白表示态度,主张根据总理遗嘱,召开国民会议于北平,而且根据总理北上宣言所说的,由九个人民团体来召开国民会议,再由国民会议产生合法政府。把北平再改成北京,中央政府设于北京。这样做,东北和冯、阎一定赞成,因为北方人怨恨把首都迁到南京去,他们要争取北方人心,一定赞成这样做。同时,这样做对他们都有好处,他们可以成为新政府的主人之一,不会受制于蒋介石,何乐而不为!特别是阎锡山,只要不再担心你来夺取他的平、津地盘,他就不一定非跟蒋走不可了,这样就有了联合的共同目标和基础,再说,召开国民会议是总理遗嘱明明白白说了的,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的人们,他们个个星期开纪念周,念总理遗嘱,难道还能提出反对?这点,老蒋是无法与你争的。因此,要解脱目前的困境,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白崇禧听了心中一亮,忙说道:“这个方案要得,我就照先生说的去做。但是要告诉德邻、季宽和任潮,需得他们的同意方可进行。”
白崇禧送走李任仁后,便闭门给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三人各修一长书,以李任仁的方案相告,请他们在两广和两湖活动,以促成国民会议在北平召开。写罢,白崇禧派出亲信将此一机密分送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
可是,白崇禧万没料到,他这个方案开场锣鼓未响,武汉却出了事,顿使他在北平筹备召开国民会议的打算胎死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