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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静静站在城头。夕阳柔和地照在她身上,拉下一条寂寥的影子。这个八月,眼看就要过去了,她心下叹息。脚步声响起,雪舞缓步踏上城头,款款而来。“你来啦!”水火转过头。夕阳就照在她脸上,映出柔和的光来。她微笑着,那刹那间的风华,竟让雪舞也不禁呆了一呆。
夕阳仍未落山。城头的人也变成了两个。“我不明白。”雪舞忽然开口。“对南宫风日的态度吗?”水火答道。雪舞摇头:“南宫风日是桃源弟子,又是南宫世家嫡系传人。为一人而得罪两派,智者不为。我又不傻,怎会不明白。”水火轻笑:“那就是因为崔锦和徐标咯!”雪舞白她一眼:“少说些不相干的话,”她低下头去,“为什么姑姑先把金甲召回,这次又让你和寒风去。却不叫我?”水火道:“金老大回去是为了做戏做全套,你不会不知道。再说他毕竟是老大,也该回去了。寒风嘛,是木叶师伯找他。”“那你呢,”雪舞看着她,“又是因为什么?”
“这才是你想知道的?”水火看着她。雪舞点头。水火忽地移开视线:“我有情劫。”“什么?”雪舞似乎没听清。“我有情劫,”水火又说了一遍,“命中注定,躲不了的。”“是那个鬼小子?”雪舞问。水火脸红了一下,低头不语。“我去杀了他!”雪舞说着就要转身,却被水火拉住。水火看着她,道:“杀他就能没事的话,那天我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雪舞轻笑:“你看上他了?”水火面无表情:“躲不过就去面对。劫是要渡的,不是么?”
“万一渡不过呢!”雪舞大声道,“水火,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想……”“所以姑姑让你留在外面,”水火打断她,仍是没有一丝表情,“姑姑说,外城是你的,烈日、六翼、碎金、碎甲都归你……”“你们不会再出来了,是么?”雪舞平静下来,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水火松开抓着她的手:“雪,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雪神血脉,无劫无灾。外面交给你,我们都放心。”“可我不放心!”雪舞一拳砸在城垛上,“你们一个一个都回去了,留我在外面。这算什么!这算这么!”
水火一时无言,良久才开口道:“雪,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忽地转身,倚在城墙上,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难得你来看我。走,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她说完便走,脚步轻快,哪有一丝忧虑的样子。可你眼中分明有泪。臭丫头!在我面前还装坚强!雪舞不知怎么,眼圈泛红,却是笑了起来。“还不快来!”水火走了几步,一回头,见她还站在远处,向她招了招手。“来了来了,”雪舞快步追上,“看我今天不灌死你!”“就你?”
……
笑闹声渐渐远去,不知哪里一阵疾风吹来,城头的旗子猎猎作响。
夕阳早已落下山去。琥珀玲珑轩狼藉一片。水火伏在案上,脸颊酡红,似乎真的醉了。鬼面坐在旁边,看着她出神。他已经在这里一刻钟了,是雪舞叫他来的。“本来她不会醉的,”雪舞说,“只是心中有事,不由得就醉了。”她说这话时,脚底下也有些踉跄,却不要人送。烈日只好偷偷通知一寸、五行去接她,自己也暗中跟了过去,只留下鬼面一个人守着水火。
水火忽地动了一下,鬼面忙扶着她。她睁开眼,笑了一下:“你来啦!”又皱眉道:“把面具摘了!以后在我面前,不……不许你戴面具!”鬼面拗不过她,只好把面具摘了。水火这才笑道:“这才对嘛!”说着就要站起。鬼面扶她起来,她却一头扎进他怀里,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都……都怪你!你这臭小子!坏蛋……”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竟是睡着了,还伴着些微的鼾声。
九者,阳之极也;一者,阳之始也。赤雪苦寒,开天门之日却选在这么个阳气充沛的日子里,也有取阳趋阴之意。再有两天就是九月初一了,赤雪城也热闹起来,多了许多的生面孔。这些人中有来观礼看热闹的——赤雪城每年都会给一些宗门和散修之士下帖邀约其来观礼,不过收到邀约的却大多都不会来,因为每次都有很多来观礼的人莫名其妙的失踪在内城里;也有专门来参与这一盛事的——传说内城处处是机缘,多的是仙材异宝,有幸寻得,可抵一甲子清修;更多的是商人——因为开天门这半个月里,全城禁武,而准备进入内城的人又往往需要大批丹药和保命的小玩意儿,能让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
南宫风日早早地就来到了外朱雀门,在一处茶摊坐下,点了壶茶,注视着城门。其实他更想到门外去等。但很不巧,赤雪城会在九月初一前两三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八或八月二十九开始封门,许进不许出。今天是八月二十九,一大早,外城四门便早早地设了哨卡,六大护法·轮班巡视(西城没有护法),甚是森严。不过南宫风日并不担心,因为这次赤雪城也给南宫世家下了帖子。自己的弟弟南宫水滨便是代表世家来的。
“呜——”号角声响,南宫风日神情一震。这正是世家的标志——万兽号角独有的声音。原来南宫世家世居三天子鄣山之南的合浦郡,其地多异族、恶兽。世家以武而兴,万兽号角在哪里响起,哪里便是杀伐的修罗场。后来世家声望日隆,自然不用处处动武。这万兽号角也就成了世家嫡系子孙出行的重要礼器。
南宫风日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与其他门阀不同,南宫世家的子孙之间极其友爱,兄弟阋墙之事甚少发生。尤其是这一代的南宫风日、南宫水滨与南宫流莺乃是一母所生,感情之厚,自是更胜他人。
南宫世家的仪仗队终于入城,得了消息的雪舞早已在门前迎迓。南宫水滨虽比不上兄长南宫风日风姿俊朗,却也是眉清目秀。见有人迎候,忙翻身下马,疾趋两步,抱拳道:“有劳这位姑娘。敢问姑娘就是雪舞少主么?”雪舞亦抱拳道:“不敢当。在下雪舞,谨代表敝上恭迎南宫世家二公子!二公子,请!”南宫水滨已在人群中看见了兄长,虽然激动,却也知现在不是相见的时候,当下又抱拳道:“有劳雪舞少主。”挥挥手,下人收起仪仗,随雪舞往下榻之处走去。南宫风日暗暗跟随。
与此同时,外玄武门。来自上党崔氏的崔锦亦在等着什么人。只是他的表情极为复杂,似是极讨厌某样事物又不得不笑脸相迎。不用说,他等的也是家族派来的人,他的弟弟崔秀。与南宫世家以武起家不同,崔氏乃是书香门第,族中之人多以出仕为官为荣。就连拜入上五门之一的天策府修行,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出仕的一种途径与手段而已。所以像崔锦这样一心修行的人在家门之中最是为人所轻,哪怕他是下任家主的候选人之一。而这次来的崔秀,正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所有候选人中,只有他们两个是一心修行的。
“叮叮……”书香世家自然不同,崔氏开道的礼器乃是皇帝御赐的九音编钟,放置在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也不知这些东西是怎么从一步梯、亡人梯等险要处过来的。与外朱雀门相同,水火也早早地来到城门迎迓。只是这崔氏嫡系似乎没有南宫子孙懂得礼数。崔锦只是在马车内说了声:“有劳!”车也不下,仪仗也不收起,径自而去。看样子,竟是要绕城一周,向这些化外野人宣扬中原礼教。
围观的人人人怒目,若不是有禁武令在,怕是早出手了。倒是水火仍含着笑,目送仪仗队离去。不过熟悉水火的人却都觉得她那样子倒更像是在送别即将上刑场的人一般。崔锦将一切看在眼里,摊开手,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只余片片残渣:“不知死活的东西!”
“叮叮”的声音从大街上传来。正在院子里赤着上身练武的洛虎丘停了下来,仔细听了一会儿,道:“我说谁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上党崔氏的人来了。”“哦?”接话的是端坐品茗的铁镜,“弄这么大的动静,是告诉大家来杀人劫财吗?”“呵——”他旁边的洛虎婷掩嘴一笑,“他要找死是他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说着看了看另一边的痛苦龙。痛苦龙戴着面具,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其实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什么扰人的钟声,嚣张的崔氏,都与他无关。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从大门里出来。
原来那天杨锡保走后,洛虎丘和铁镜也互相搀扶着回去了,留下虚弱的洛虎婷。痛苦龙只好去扶她。没想到刚一碰她,她就一个踉跄晕倒在了自己的怀里,怎么叫都叫不醒。痛苦龙只好送她回来。可没想到一入洛宅深似海,这几天来竟然再没能跨出大门一步。洛虎婷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吃饭、睡觉甚至连上茅房都不列外,每天就打他面具的主意。
一只雪白的小手出现在眼前。痛苦龙条件反射般一把抓住:“还来!”话音未落,就听洛虎婷嚷道:“你干什么?”痛苦龙扭头一看,脸“唰”地红了。原来洛虎婷刚刚在伸懒腰,手碰巧落在自己面前。痛苦龙急忙松手,洛虎婷却不放过他,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一定脸红了对不对,别以为带着面具我就不知道!”“可怜的孩子啊!”洛虎丘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又顶着炎炎烈日一招一式打起拳来。铁镜哈哈大笑,洛虎婷跺脚娇嗔。只有痛苦龙偷偷吁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老子非疯不可!
西城,闲茗小筑。
索隐玉他们在西城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与北城琥珀玲珑轩的简洁、南城春秋棋院的雅致、东城万钧阁的大气不同,闲茗小筑便如寒风、丘雪二人一般,处处透着闲散。推门而入,但见石径上长满青苔,亭角屋檐处,几棵小草在微风中摇曳。“寒舍粗陋,怠慢诸位了。”寒风引众人到正厅坐下,含笑抱拳。索隐玉微笑着拱了拱手,不置可否。自幼生长于波海山庄的他,就算在逃亡途中亦是寄身于客栈寺院,从不住这等荒芜的所在。
丘雪清清嗓子:“开天门之期已近,诸位可要去么?”“去!自然要去!”他话音未落,舞鹤便嚷起来。“据说赤雪内城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可一念生人,亦可一念死人。不知是否属实?”说这话的是一向稳重的刘伶。寒风挠挠头:“关于这些,我只能说传言总是有真有假。不可尽信又不可不信,”见舞鹤想插嘴,忙摆摆手,“我只能说这么多。既然诸位执意要去,那就得按规矩行事。老丘,带他们去后面换衣服。”
原来开天门乃是赤雪头等大事,所有参与之人都必须提前两日到四大主事那里领取制服,称为“阳服”。形制上裳下裤,外罩素袍,玉带束腰,发带抹额。东方尚青,发带抹额与素袍上自肩至摆的纹边皆为青色;西方为白色,纹边金边白底;南方为赤色;北方为黑色。参与者往往较多,常有人因领不到阳服而杀人夺服。赤雪对此严禁,但尽之不绝。入内城者若有幸到达传说中的五瓣峰,则必须交还阳服,方才代表通过天门;若超过时限未能到达,被找到者,无论生死,皆夺其服;找不到的便重新补齐。因此虽然每次开天门人数不一,但阳服总数不变。
“这衣服真难看!”这是舞鹤换上阳服之后的第一反应。雪鹤她们也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脸上都是不满意的表情。索隐玉更是眉头大皱。这时寒风、丘雪推门而入,二人也换上了阳服。不知怎地,索隐玉总觉得同一身衣服,穿在他们身上就要得体得多。“你们怎么也换上了?”舞鹤奇道。丘雪凑过去,笑嘻嘻地道:“当然是陪你们了!”舞鹤低下头去,羞红了脸,煞是可爱。丘雪看呆了眼,就要去牵她的手,却被迎鹤一把推开。刘若伸手把舞鹤拉到自己身后,雪鹤、刘伶小声说了些什么。舞鹤脸儿更红,不依地跺了跺脚,拿手去打姐姐。三人闹作一团。
真好!索隐玉正看得出神,肩膀被寒风拍了一下:“索兄跟我出来一下。”索隐玉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到院子里一颗大树下,等着听寒风要说些什么。寒风却只是仰头看着树冠,一语不发。索隐玉等得不耐烦。正要开口,却听寒风悠然道:“一入内城,生死难明。索兄真要进去?”“那是自然!”索隐玉答得干脆。“可万一出不来,师门之仇怎么办?万一你出事,雪鹤她们又怎么办?”寒风语调出奇的严肃。
“这……”索隐玉不禁有些彷惶,想了好久才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对于我们这样早已内溃的宗门来说,被人灭门或许是最好的终结方式,因为可以不用看着它一步步溃烂下去而无力回天。而那些或自大或卑鄙的人也都在抵抗中死得轰轰烈烈,不用背负一身骂名,”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我清楚的知道,凭我们几个,复仇根本是痴心妄想。可人生于世,总得为了些什么而活才不枉此生。我不忍看雪鹤她们消沉,更不想让自己消沉。于是我说:‘到赤雪城去吧,那里可以帮我们实现心中所想。’于是我们就来了。我一直在想,等哪一天她们各自找到值得放弃的理由,安顿下来。我就离开,为我自己而活。”他说完舒了口气,整个人轻松不少。也许这些话压在心中太久,今日才有人肯听他诉说。
寒风转过身,道:“索兄之言,令人深思。但索兄既有此觉悟,在内城也能少几分凶险,”他说着负手望天,“进去之后我们不一定能在一起。索兄千万保重,她们还等着你给她们安排安稳人生呢!”
九月初一,辰时。
朱雀广场人山人海,长达半个月的禁武期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商贩们更是早早地摆好摊位,人声鼎沸中,南宫风日焦急地来回兜着圈子。这眼看再过一会儿天门就开,弟弟南宫水滨却还未来到。而师门刚刚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措手不及:赶来支援的碧桃一行不知何故在弄影桥与聂海宁打赌,结果赌输,被聂海宁扣下。他飞符传书询问崔锦,却发现崔锦那边大同小异。代表崔氏与天策府的崔秀也不知何故,迟迟未至。而因为崔秀来了,天策也没有另派援兵。不过对崔锦来说,这个恼人的弟弟不来也罢。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上,焦急而来的南宫水滨一步跨出,眼前天地顿时昏暗。他急忙停步,却为时已晚。天地陡然旋转起来。他急忙盘坐冥思,抵抗无孔不入的魔音杂念。天际之上,一名枯瘦的老人点点头,手一提,一个黑色的网兜升腾而起,网兜内盘腿静坐的,可不就是南宫水滨么!老者大袖一拂,身化流光,须臾消失不见。
玄武广场,痛苦龙身着玄色阳服,斜倚在一棵瑶璧树,看着热闹的人群。不远处,鬼面刚刚戴上面具,就被水火一把摘下。看着鬼面的一脸无奈,痛苦龙微微一笑,将视线转向另外一边。那里,洛虎婷与月铠并肩而立,正说着什么。只是洛虎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痛苦龙是借着领取阳服的机会“逃出”洛宅的。本来是件令人舒心的事儿,可痛苦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张面具,戴与不戴,似乎没什么要紧了吧。不过,那又能怎样呢?痛苦龙再次微笑,有释然也有那么一丝丝苦涩。
午时,二刻。
所有准备参加开天门的人都聚集在各自阳服颜色所对应的内城门前,青赤白玄,蔚为壮观。只是细细看去,一些人的阳服上似乎有斑斑血迹。不过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因为,祭门仪式已经开始了。
内青龙门。祭台上矗立着一尊雪神像,通体青翠。月铠正庄重的在神像前祷告。台下人群中,洛虎婷左看右看,却始终看不到那个身影。她叹口气,将目光转向大门。
内白虎门。祭台上向白色雪神像献祭的是一个生面孔,不过没人在意。寒风、丘雪站在最前面,不是回头看看一脸雀跃的五个女孩子和一脸深沉状的索隐玉。
内朱雀门。本应在玄武广场排队的羽杉、琴儿、鬼面和步月归、付舞驹莫名其妙地被水火踢到了这里来。一身玄色的阳服在一片赤色中甚是扎眼。在一片异样好奇的目光中,几人目不斜视,看着祭台上与赤色雪神像并肩而立的雪舞,发现这个水火口中的好姐妹细看之下竟与雪神像有几分相似。
内玄武门。祭台上生面孔的祭司对玄色雪神像的祭祀马上就要结束。水火混在人群中,嘴角仍噙着那一抹难名的笑意。
午时三刻正。
四个祭台上的祭司同时吐出最后一个字,四尊雪神像发出耀眼的光芒。大门同时打开,一阵旋风猛然冲出,吹起的残雪将天空笼罩。须臾风停雪住,大门轰然关闭。而门前,那些有心无心的人,都已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