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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大作, 强冷空气袭来,江城连下了几场大雨。
整整一个星期,从江南到江北的路都泥泞不堪。林蔓折了两把伞后,不得不改穿雨衣上班。有几次,她经过供销社的橱窗,透过窗户玻璃, 打量自己的一身装束。土黄色的雨衣, 绿色橡胶皮的雨靴, 像足了一粒胶囊药丸。
“这是最后一套卷子, 职工科的科长说了,只要你能背熟, 想拿全厂第一都没有问题。”郑燕红拍胸脯地对林蔓保证。
早在让郑燕红去打听李淑华的背景时,林蔓还拜托她做了另外一件事,为她和职工科科长传个话。
职工科科长年近六十, 已是快要退休的年龄。厂里的干部每到这个岁数, 无不想再多干两年, 因为到底在职时的收入更多,家里又有好几口子要养。怎么办呢?办法无非是走人事科的门路,请人事科的科长帮想个法, 立个名目, 好让自己能继续干下去。美其名曰,继续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
林蔓让郑燕红传话时,只交代了一点,话不用多说, 单讲明她的要求,再暗示下她和林志明的关系就行。
职工科科长正愁没讨好林志明的地方呢!他一听林蔓想要这次职称考的考试范围,立刻满口答应,半句含糊话都没有。
对于职工科科长的全力配合,郑燕红百般的不解。有一天中午,她和林蔓坐在食堂里吃饭。林蔓正边用调羹舀红烧豆角盖饭入口,边看桌上摊开的复习资料。
郑燕红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问林蔓:“你连礼都不送,怎么知道那个职工科科长会答应?”
林蔓轻笑:“这种事情,我要是送了礼,他反倒会不信。”
郑燕红一知半解,又问:“可是他胆子也太大了吧!这种范围说泄漏给你,就给你了?”
林蔓笑意更深:“你不会以为,这范围他只给了我一个人吧?”
郑燕红震惊地瞪圆了眼:“乖乖,他有这么大胆子?”
林蔓轻笑地摇了下头,讳莫如深,再不回应。
职工科科长是不是凭着胆大,就敢独自操作这一摊事,林蔓说不清楚。她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起码近三年里,每一年在职称考试里获得高分数的人,无不都有事先买题的嫌疑。因为在查这些人成绩的同时,林蔓还想法弄到了他们的上课签到记录。奇怪得很,每个考的格外好的人,签到率居然都是垫底。
年度职称考试的科目不止一门,每门的卷子皆是清一色的问答题。由此,尽管职工科科长给了考试范围,还重点划出了标准答案,林蔓还是没能逃脱成天背题的痛苦。因为监考非常严格,每个考场的监督人清一色都是政治组调派,她不能作弊,为了考出好成绩,她必须要背熟所有的答案。
于是,林蔓拿出了上辈子突击期末考试的精神。学习材料成日搁在手边,无论上班下班路上,车上、船上,又或是工作期间,午饭时候,但凡能得一点空,她便拿起材料念念有词地背。
“小蔓,这单子我帮你做吧,你专心背题。”段大姐主动揽了林蔓的工作来做,为她省出时间。
一到中午,小张便主动去食堂替林蔓打饭,让她可以省出时间,多背两道题。
“小蔓,今天有菠菜豆腐汤,我给你多打了些,食堂师傅说了,这个补脑。”小张热心地替林蔓打开饭盒盖。
林蔓嘴上谢过小张,眼睛不离桌上的题纸。蓦地,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感冒了吧?哎呀,你也不能为了这个把身体弄坏了。”段大姐关心地说道。
林蔓不以为意道:“没关系,可能就是昨晚窗户开了条缝,冷风进来,着凉了。”
说起来,许是连日大雨的缘故,整个五钢厂里突然感冒盛行。跑到医务室开消炎药的人络绎不绝。厂委担心影响生产进度,便下令给后勤科,命其去采购一大批生姜,交给食堂。食堂收了生姜后,日日天不亮就开始熬姜汤。滚烫的姜汤被装进一个个大铁桶,分发到每个科室。转眼间,整个五钢厂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姜味。
姜汤驱寒,却治不了病。
林蔓头疼地越发厉害,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跑去医务室开上一颗能消炎的小白丸。在医务室的门口,她碰见同样来开药的李文斌。
李文斌看林蔓脸色苍白,还不忘捧着材料背题,忍不住调侃道:“别死撑了,统共就剩下一两天。最多,我答应你下次分房,只要条件允许,一定优先考虑你。”
说罢,李文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一时间,他的脸色白得比林蔓还厉害。
林蔓不服气,忍不住冷声回敬:“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哦对了,厂里那么多人带病坚持在岗位上,怎么好唯独缺了您李大科长啊!”
李文斌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地又一连咳了好几声,脸色转而发红:“你,你哄我母亲的时候,嘴巴可没这么毒。”
林蔓轻笑:“我那是对人。这一招,对你这种人可没有用,我又何必浪费呢!”
李文斌无言以对,只得苦笑的摇头。
转眼间,考试的日子到了。
林蔓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先在水房里连泼了数波水在脸上,才走进考场。气温早降过零下,冷水寒得像冰,她终于不再觉得困了,唯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她摸了一下额头,呀!烫得像火烧一样。
“现在开始发考卷,考试时间2个小时,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打小抄,抓到一律取消全部考试资格。”
监考人是个中年女人,宽脸窄身细高儿,像极了林蔓小时候看的《黑猫警长》里的螳螂新娘。
开考铃声响起,卷子一张张地发下来。
林蔓强打精神,开始将背了数日的答案一段段地吐出来。每当头炸地欲裂时,她便抬起头,缓缓思路。
偌大的厂房空出来的考场里,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林蔓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两种颜色。大片的藏蓝色是穿着工衣弓下去的背。点点数不尽的黑色,是盯紧卷子,埋下去的头。无数的钢笔不停地划在纸上,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考完试后的事情,林蔓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她只记得自己昏沉沉地走出考场,站上轮渡,坐上去文化宫的电车。她的步子发软,不知不觉间,就到家了。掏出钥匙,她尝试了好几次,才插钥匙进孔。转了一下锁芯,门开了。她再走不动半步路,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地上。朦胧间,她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
“林蔓,林蔓……”
秦峰背起林蔓就往楼下冲。
林蔓烧得糊里糊涂。在秦峰的背上,她搂着秦峰的脖颈,感到莫名的心安。
“秦峰……秦峰……”林蔓喃喃地唤,说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
秦峰柔声道:“那件事我已经处理了,你就别多想啦!”
林蔓甜甜地笑了,去医院的路颠簸,她不禁搂得秦峰更紧了些。她的脸颊贴着秦峰的颈项。莫名的,她觉得秦峰的脖子好像也在发烫。
林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病了几天。醒来时,她躺在家里的床上。窗外天白风清,秦峰就坐在床头,正捧着本书看。
“醒了?”秦峰笑看林蔓。
林蔓点头,半坐起身,秦峰体贴地垫枕头在她背后,扶她坐好。
“你的烧已经退了,再吃两天药,应该就能全好了。”秦峰道。
林蔓不语。她在秦峰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尽管表面上,秦峰一如既往地对她关怀备至,但她还是莫名觉得这是某种前奏,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许多变故,正一触即发。
秦峰凝看了林蔓半晌,忽的低头,嘴角勾起无奈的笑,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吗?其实早在上个月,我就把对你的调查报告交上去了,完全是你之前的那个故事版本。”
林蔓愕然:“你是说……”
秦峰苦涩地笑:“其实,你后来对我做的一切,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早就爱上了你,而你的秘密在我这里,非常安全。”
林蔓冷冷地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秦峰道:“你一边让我爱上你,对你不能自拔,一边又不断地暗示我,你会离开我。这是一种心理暗示。当我离不开你,连你去江北都受不了的时候,我更不能承受其他形式的失去你。为此,我会为你做一切,哪怕是违背原则的事情,也在所不惜。”
秦峰说的全中,林蔓差些为他鼓掌叫好。生平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被看穿一切。因为从没遇过,以至于她忽的心乱如麻,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早拆穿呢?”林蔓强作镇静,声音略略地发颤。
秦峰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是陷阱,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又陷得更深。”
林蔓道:“那现在你又为什么要拆穿?”
“因为,”秦峰顿了一顿,说道,“因为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不愿意永远做个糊涂虫,忐忑不安地等着被你抛弃的一刻。”
忽的,秦峰站起了身,两手支在林蔓身侧,贴近了林蔓的脸,直视林蔓的双眼:“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去江北吗?因为我知道那是你离开我的开始。只要将来的某一天,你认为我失去利用价值了,你会毫不留情地甩掉我。”
林蔓失笑,冷声道:“你都已经看清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何必还要在我身上浪费感情。”
秦峰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大衣,走向门口。当站到门前时,他停住了脚步,背对着林蔓,长叹了口气:“因为我爱你啊!哪怕你利用我,我还是爱你。”
林蔓沉默地坐在床上,望向窗外偶然飞过的一群飞鸟,强忍着不看秦峰的背影。
秦峰打开门,说了最后一句话道:“林蔓,我给你时间好好考虑,假设你对我有感情,那我们就重新开始。但如果你确实不爱我,那我们就算了吧!虽然情感上,我没法不爱你,但理智告诉我,我们应该就此结束。”
关门声重重地响起。
林蔓眼眶温热起来,她不可置信地抹眼角,惊见食指上竟有水痕。这是她从没有过的东西,她曾以为她永远都不会有。
桌上躺了一件灰色的男款毛衣。林蔓看向毛衣,发现毛衣只差个领口的收线。她猛然一怔,原来就打算织个样子,怎么不知不觉间,竟全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