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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山身材修长,举止安祥,持重不苟言笑,很有上位者的威仪。
三郎每次见他,总是心生敬畏,平常的机灵调皮劲,全使不上。这也难怪,郭振山是江南地面上的名流巨富,人脉关系遍布军政工商农。是个说话有份量,做事能担当,为人能上纲的风云人物。
郭振山一生中唯一的缺憾,便是没个儿子。所以,三郎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早就当成亲生儿子了,只是比亲生儿子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生怕造成亲疏的误会。万幸十多年维持下来,由郭振山和江上洲把舵,双方融洽得很。三郎顽皮,狡黠,侠义,大气,自然是被郭振山看得透彻,现在江上洲已是不在,郭振山又有了一份小心思: 和亲亲的婚事,以及三郎的家仇,,不得不正式拎到桌面上公开。
郭振山的书房,全是清一色明代红木家具,风格简洁明了。
三郎进书房,因为受过伤,倒是免了许多俗礼,起码不用下跪。
郭振山见三郎进来,谨小慎微,恭敬有加,完全没了假山边上捉弄人的神气,这厮人前人后真会来事。
待三郎坐下后,说道: “三郎,你此次鲁莽行事,也已得到了惨痛教训,自己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你能记住一点,我把亲亲托付给你,你不能负了亲亲,更要保重自己。”
三郎唯唯诺诺郑重答应。
郭振山又说: “真二去宜兴已经打探清楚,你的二个发小兄弟,也已脱险,平安无事。至于那个麻田嘛,就放一放,先安心把伤养好,别落下病根,你以为呢?”
三郎道: “爸,我让您和妈担惊受怕了,对不起,但我家的血海深仇,不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能对不起您和妈,也不能对不起我爹娘。”
三郎这是斗胆亮出了立场。
这是三郎最后的骄傲,郭振山暗叹,禁不住心中生出了佩服,说: “我有个意思,你妈也同意,等你好利索了,立即和亲亲把婚事办了,那时候再回宜兴,你看呢?” 郭振山的话说得客气,但口气不容三郎否定。紧接着,又跟了一句: “从此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爹娘。”
三郎道: “爸怎么说,我全照办听着。”
郭振山说: “啥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安心养伤,一切都会安排好的,包括你报仇的事。”
三郎道: “是,我全听爸的。”
郭振山知道三郎在敷衍,也不点破,说: “你跟我来。”
郭振说完,领头走出书房,三郎跟着,门外的真一真二,也急忙跟上。
到了郭府第四进左手第二间,郭振山停下,略做个手势,真一抢上前去开门,然后跟着郭振山鱼贯而入。
郭振山指着屋子码放整齐的各式木箱,说: “三郎,这是我悄悄私存的,三百支步枪,二百支驳壳枪,十挺机枪,各种子弹二十多万发,一千多个德式木柄手榴弹,”
真一真二想打开看,郭振山说: “不必了,知道就行。”
三郎彻底呆了。
郭振山说完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回头见三郎站在原地发呆,只得停下说: “三郎,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替你准备的,可惜你太报仇心切,今天带你来看,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仇,就是我郭振山的仇,再有什么事,必须和我商量,断不可冒然行事,真一真二,你俩送少爷回房去。”
三郎知道,郭振山这是变相的训斥自己,只是怕生份了,女婿难受,丈人老头更难做。
三郎的房间,和真一真二的房间,是贴隔壁的,这是郭振山有意为之,防止三郎再次开溜。
三郎把真一真二招进自己的房间,让真二倒上一杯药酒。然后就是紧盯二人的麻脸癞痢头,不停的用目光搜刮。
真一手里拎着一支勃朗宁,这是郭振山给三郎防身的。此刻真一见三郎的目光恶毒,只能半举着,给也不是,放下更是不敬。
三郎在郭府内有一项特权: 可以直呼真一真二癞痢叔叔。
真一真二的头脸,是幼儿时生天花落下的,别人是多看一眼也不行的,只有三郎和亲亲可以例外。但亲亲从不鄙视任何人的生理缺陷,反而是同情可怜。也就是六岁那年不懂事,叫了几次癞痢叔叔,麻脸叔叔,还一直是她的心病。
三郎则不然,叫得熟稔顺口之极,真一真二兄弟俩也不以为忤,听多了自然成习惯。直到要去南京念大学,三郎来到郭府报喜,郭夫人悄悄对三郎说: 你是大人了,往后真一真二叔的哪个,那个绰号,不好再叫了。
现在三郎虽然嘴上不说,却用上了目光搜刮哥俩的头脸,比叫上一声更毒辣,真一真二也只能是拿他没办法。
真一心思活泛,知道三郎为什么这么抗议自己,把手枪往三郎面前一放,说道: “少爷,这是郭先生给你防身的。还有这个这个枪弹的事情,不是我俩有意瞒着你,是郭先生关照的,时机不成熟时,断不能让你知道,是怕你性急冲动,反而欲速则不达。少爷你是不知道,郭先生在知道你家出事后,当天夜里,就找我俩商量,一定要为你报血海深仇……”
三郎道: “对不起,真一叔真二叔,我错怪你俩了。来,咱们喝酒,边喝边说,有什么通通说出来。”
真二道: “少爷,救你的水家父女,咱们可是欠了人家的大恩情。”
三郎道: “我知道,有恩不报非君子,可也别挂嘴上当饭吃,说有用的。”
三郎说着,大大的灌了一口酒,静等下文。
真二道: “他们是水族人,祖族在云贵那边,避祸迁到太湖上的,落脚有几十,年多,那个族长水老爹,一共生了八个儿子,老九女儿。水族人是太湖上无出其右的巨匪,悍匪。足足称霸太湖三十多年,水匪比陆上土匪更强横凶悍,其中一个特殊成因,就是在四不靠边的水面上,落败就是死路,只有抱团拧成一股绳,才能活命。”
三郎道: “说的也是,在无路可逃的水上,只有齐心拼命才能活命。”
真二道: “他们对不讲忠义的,反水的,诬赖钱物的,奸情兄弟妻女的,暗通官家的,投靠其他帮伙的,等等,就一个字: 杀。他们有个十杀令,听着就吓人,江南水面上第一悍匪不是吹的。”
“他们这个家族有一千八百多人,年前鬼子从苏州无锡出发,进攻宜兴县时,水族人和鬼子干上了,除了八百多人逃进山,硬是被鬼子杀死了近千人,水老爹八个儿子,死了四个,惨狠了,仇大了。”
三郎问道: “真二叔,这跟我有关系吗?”
真二道: “少爷你别急呀! 听我说完就明白了。这水族人逃进山,也没好日子,山外有鬼子,保安团,侦缉队围着。山里有其他至少二三十股以上的土匪,没天没夜的火拼争地盘。咱们送他们的十根金条,还有那十来个死鬼子的三八快枪,正好让他们回去重建家园,雪中送炭救了他们的急。少爷你和日本人结下的仇,杀死麻田也不算完,是不死不休的死仇,除非鬼子死绝。水族人的仇,也和少爷一样,是不死不休的,将来我们一个陆岸上,,一个湖里,互为帮衬,一个好汉三个帮。这太湖上,就是你的后院…………”
三郎看着真二,又问: “真二叔,这是我爸的意思吧?”
真二被三郎点穿,也不脸红,说道: “大部分是的,有些是你和尚干爹说的,我就学个嘴。水家寨死那么多人,第一是不会打仗,没技巧。第二是手中没好家伙。少爷,其实你家的仇,郭先生想得比你周到多了,是你自己坏了自己的事。”
三郎苦笑了起来,说道: “听你说话,肯定还有不想告诉我的,是不是?好了,我不为难你,不问。我知道自己鲁莽闯祸,真一叔真二叔,谢谢救命之恩,敬你们。”
真一急忙又从柜子里拿酒,倒上,和三郎碰杯,喝净。说道: “少爷,姜是老的辣,郭先生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
真二干完酒,咂咂嘴说: “对对对,我反正是十分佩服郭先生的。乍乍呼呼多是草包,不叫的狗才是咬人的狗。少爷,你……”
三郎愣怔着,真二这无心之话,把三郎和郭振山都绕上了。如果被自己那丈人听到,非气得嘴歪鼻斜不可。真一一巴掌敲真二胳膊上,说: “怎么说话?也不过脑子,郭先生说了,乱世,常法不能行,以乱止乱,才是正法。对不对真二?郭先生是大智慧。郭先生还说,这乱世,要想独善其身,不可能,国将不国了,老百姓在日本人眼里,连猪狗蝼蚁都不如,唯一的生路,就是拼命,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二,对不对?”
真二忙说: “对对对!少爷,郭先生说了,蚂蚁活命靠抱团。咱们找鬼子报仇,也要抱团才能赢。水族的一帮子湖匪,就是咱抱团对象。”
三郎哈哈大笑,说: “说半天,我明白了,我爸在背后拿主意呢。他是在布大局,我杀麻田,是坏了他的大计,是错了,我以后全得听他老人家的,是不是?”
真二呆若木鸡。
真一道: “是,也不是。郭先生说了,你偷回宜兴杀麻田,是对的,但又不对。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有些又能说不能做。因为郭先生对少爷是爱之深,责之切,如果郭先生忍不住骂少爷,就对少爷伤害更大,所以,让我俩渡话更妥当。还有,少爷此次受伤,外面只知道是追捕钱有财负伤的,钱有财躲在金坛城里,听说郭先生还要找他算帐,吓得连夜逃去了常州府。”
三郎哈哈大笑,说: “真一叔,真二叔,还有没有郭先生说的?”
真一道: “郭先生做的多,说得少。还有,你在山里穿的那身破衣服,已经洗出来了,衣裳上共九个枪眼,小姐当命宝一样收起来了。太危险了,储医生替你做手术那会,小姐两天两夜守着你死活不睡,淌眼泪还要躲着人,唉!害得我也……,咳咳咳,少爷你真是胆大命大!”
真一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端起酒杯一口喝尽,并用手掌在嘴上脸上一阵抹揉。
三郎知道他在掩饰刚才的真情实态,说道: “那时候我没脑筋想别的,鬼子要活抓我抽筋剥皮,开膛破肚。见拿我没办法,才下死手的,可惜太迟了。”
真一咧开大嘴又笑了。
真二更知道,少爷虽然说得云淡风轻,那是有胆魄,更有铁血,嘿嘿,就是有种!
真二大笑着灌下半瓶烧酒,瞪着三郎道: “少爷,郭先生说了,我和我哥,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哼哈二将,保定你不死!”
真一骂: “你真不会说人话了?什么死不死的! 郭先生是说咱俩别让少爷太血性。”
三郎知道,真一这是给自己留面子了,不理他,转头主攻真二。
三郎问: “真二叔,宜兴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真二道: “鬼子全疯了,小队级别的队伍不敢出动,见了山岗树林,先打枪放炮,然后全部弯腰绕着走。”
三郎疑惑: “这就是鬼子疯了?没疯嘛!”
真二道: “少爷你先听我说,鬼子封山清剿,到处抓你,杀了很多人。十五那天夜里,一伙二十多人的鬼子小队伍,在一个叫文峰寺的小庙中过夜,第二天一看,全死了,全身无伤无疤的也没中毒。鬼子军中也有法师的,打卦一算,原来是冲撞了菩萨神灵……”
真一道: “肯定是江湖高人的手段。”
真二接着说: “可不是嘛,可鬼子就信他们的法师,烧香拜佛,抓夫子修寺庙。谁知道才过两天,又死了一拨小鬼子。只能赶紧撤出山外,在湖滏镇画溪河的入山口,搭建一个高台作法。还花钱雇人四乡八邻敲锣打鼓,号召老百姓信佛法,不杀生,做良民。搞得似模似样一本正经的,百姓们都说,鬼子疯了。”
三郎嘴一撇: “杀人犯叫人家不杀生,这不扯蛋哄鬼嘛,难怪说他们疯了。那个麻田呢?死没死?”
真二道: “没……没……,下落不明……”
真二的口气很不甘心,好像自己是很丑的无用人。三郎知道真二的为人性格刚强,自己也是无奈懊丧,索性撇开话题问真一 :
“真一叔,小王英在月亮门边,你和他说了什么?能让他一下子像是吃足了大烟一样?”
真一说道: “也没什么,我就说了句,少爷这次福大命大,是跟诸葛亮学巫术符咒,踩着今天教的鬼怪罗圈步,才能避过子弹,还能杀了鬼子。他小王英的家仇,少爷你会帮他报的。”
知道真一在调侃挖苦自己,因为杀鬼子这事,对外是保密的,真一绝不可能对小王英这么说,三郎只能用哈哈大笑遮掩盖脸。
天擦黑的时候,龙梅来家吃晚饭。三郎正在玩枪,是郭振山给的那支勃朗宁。
龙梅见三郎玩着枪,也不惊讶,扑闪扑闪还有笑意的眼睛, 说道: “大少爷,该去吃晚饭啦。”
三郎眼也歪了,像看妖精似的看着龙梅,说道: “是不是我得罪你了,叫声少爷也要加个“大”字,我那儿大了?”
“胆子大了呀!”龙梅回答得飞快: “还有,你的徒弟大了,现在谁都知道小王英是你开山门大弟子,是诸葛亮的隔世传人,本事大发了。咯咯咯……”
三郎跟着龙梅往偏厅走去,推开门,暖气扑面而来,瞬间把人包裹在洋洋暖和之中。
三郎见准丈大郭振山不在,大家脸上都是笑意盈盈,往常可没这般“放肆”,故意问: “什么事啊,这么喜气?”
说着时,往自己的位置上一坐。
三郎旁边坐的是钱管家,钱管家七十岁,清瘦白晰的一张长方脸,花白头发,一把四寸多长的雪白胡须,鼻梁上,一副老花镜永远骑在鼻尖上,看人的目光,永远是在镜片上沿溜来溜去,偶尔一瞪眼,眼镜架子悠悠永不掉。
钱管家一辈子在郭府,上上下下都当他是郭家长辈。
钱有财和钱家驹是他亲侄儿,这二人对郭振山的负义,让钱管家很觉丢脸,仿佛是他对不起郭府。难得他今天也脸有喜色,瞪着三郎,用筷子点点三郎面前的酒盅,说: “三郎,你的伤好差不多了,可以开禁吃酒了。来,陪爷爷喝几盅。”
三郎大喜,说是陪钱管家,谁都知道三郎喝酒从不陪钱管家,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喝慢酒,一个是喝快酒,但今天情况特殊,三郎熬了一个月了,自己陪自己才是真。
喝酒,再吃菜,一套程序完成。三郎抬头扫视众人,还是每人面带喜容,没人说话,都只顾吃饭。总觉饭桌上有些异样,问道: “妈,今天什么喜事啊?”
郭夫人微微笑着,仅用眼色斜了一下埋头吃饭的龙梅和亲亲。三郎很迷茫,这两人能弄出什么妖怪?不可能啊。
而此时钱管家发话了: “龙梅姑娘继续说,怎么不说了?”
龙梅嘴里含着一口饭,差点把头面嵌到饭碗里,抬手用筷子指了一下三郎,嘴里含糊不清的说: “少爷,问少爷。”
龙梅这个样子,三郎猜到怎么回事了,定是小花园中的事情,这妖精跟钱管家学嘴了。
果然,钱管家的目光又瞄准了三郎。桌面上有丈母娘在,三郎不敢放肆,先发制人说道: “钱爷爷,我们闹着玩的,不值得一说的,吃酒吃酒。”
钱管家不依不饶,郭振山不在,他是老大,追着三郎问: “不对劲啊,龙梅丫头说,你把小王英练成了神棍鬼上身,外面还说你会诸葛亮的法术了……”
三郎在丈母娘面前不想说,更不敢说,但钱管家象个老顽童一样非要听,又不说不行,想想郭振山难得不在,就放肆一回吧。说道: “妈,您就当笑话听。”
三郎这么一说,郭夫人还没来得及答话,亲亲就把碗筷一放,说声“我饱了”,低头快步去了。龙梅更夸张得没规矩,突然“咯咯咯”笑着就跑没影。
郭夫人笑着说: “胡闹,没规矩。钱管家,你俩慢慢吃酒,我先过去了。”
临走时,还不忘心疼女婿: “吃好了早点睡,别忘了吃药。”
三郎这下可以开讲了: “钱爷爷,这是诸葛亮的不传之秘,奥妙无穷,江湖人称鬼怪罗圈步……。”
钱管家是什么人?如果郭府中的都是人精,那么钱管家就是老妖,他不过是为了三郎的大难不死,凑个趣,为郭府闹个喜气增人气。
第二天一大早,三郎被叫去见郭振山,三郎摆弄了半夜的手枪,睡得正香,不知又有什么大事了,胡乱洗漱了一下,便急冲冲往书房跑。
郭振山见三郎来到,指着椅子让三郎先坐下,说道: “三郎,昨天我去趟城里,请了个黄道吉日,三月二十七号,农历二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打算把你和亲亲的婚事办了,你的意思呢?”
三郎道: “三郎生逢乱世,没了亲人,爸妈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郭振山道: “你和亲亲青梅竹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结了婚,也算是我替你爹娘了却了心事,他们二老泉下有灵,也会很开心的。”
三郎道: “爸,只是三郎不懂事,害怕辜负了亲亲,辜负了您和妈,三郎真的诚惶诚恐。”
郭振山用中指食指关节在桌面上一敲,说: “好啦,婚事就这么定了,你安心养伤,啥也别管。结婚杂事多,还有二十多天,时间也算是够,不会把你的婚事办草率了。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安心做好一件事。”
郭振山喝了口茶,三郎忙续上,静等下文。
郭振山说道: “咱家的茶厂里,住着一百二十三个溃兵,都是上海南京打过仗的英雄好汉,是死人堆里滚出来九死一生的人。其中大部分是从南京城里救出来的,爸冒险救他们,存了一点私心,就是用来替你报仇。你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把他们摸透了,能用则留,不能用的坚决不要,一定要慎重。真一真二已经和他们很熟,会帮衬你的。”
三郎大吃一惊,自己这个丈人老头,也太老狐狸了,在鬼子眼皮下,围得铁桶也似的南京城里,把人悄悄救出死城,这可不是小工程,一条龙的流水线下来,不出一点纰漏,还藏了这么久,动用的资源太复杂了,难以想象能成功。
三郎心中惊骇,确实服帖了,双膝跪下说道: “爸,对不起,我偷回宜兴,实在不该,实在错了,实在不知您的苦心,实在对不起……”
三郎一连串的“实在”,加上这家伙说着时,眼圈红了,着实让郭振山感受到了一颗赤子之心,很欣慰,欣慰得心酸。
郭振山定定神道: “咱翁婿间,没有对不起,茶厂里的溃兵,都是见过血的虎狼之辈,用好了,就是你的班底。用不好,就是祸害。你还年轻,利害得失要先斟酌,爸能为你做的不多,以后做事多用脑子就好。”
三郎彻底感动了,说道: “爸,我真不知道您考虑的这么周全细致,我太没脑筋了,往后我一切听您的。我爹当年说过,此生有您做朋友,知足了。这是在茶馆里,很多茶客都听到的,我爹说: 我那亲家老爷呀,有品,大气!咱苏南地方,能出其右者,难寻!”
三郎是茶馆里混出来不的,笼络人心的功夫,自然是非比等闲,嘴上功夫博采众长,使到丈人老爷头上,立竿见影。
果真,这一次郭振山是大大的吃他这一套,立即激动起来,很是严肃正色的说: “三郎,在魏孝武帝的时候,有个叫柳庆的散骑侍郎,他说了一句狠话: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三郎,这句话,就是咱中国人的血性。你爹和我,还是同门同师的兄弟,可以说是肝胆相照,感谢你爹这么推崇我。和鬼子之仇,家仇国恨合一处,更是不共戴天,你要记牢才好。”
郭振山知道自己这个准女婿,从来是很善于讨人欢心的,对付人,机变百出。但对自己,从来只有老实恭敬。最多的就是搞些自己喜欢的野味,往厨房的周姆妈那里一扔了事,算是拍了马屁。想不到他今天激动之余,说出了肺腑之言,太有良心了,真是好佳婿!
而对于三郎来说,不是不想拍,而是不敢拍,郭振山什么样的马屁没领受过?自己这点小屁孩的道行,完全够不到他的屁股高度。想拍,也只能拍他马蹄上,与其弄巧成拙,不如安分守己,落一个老实厚道的美名。
素来不拍马屁的,难得拍一次,或是不受马屁的,难得受拍一次,效果全是出奇的妙。
郭振山是受惯了马屁的,早已习以为常,说得实惠点,是麻木了。偏偏三郎从未拍他马屁,这反差太大,郭振山也习惯了。今天三郎的一记马屁,冷不丁的拍上,大出郭振山意料之外,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是马屁兵法的最高境界!
三郎不动声色的搞定老狐狸丈人,大有成就感,暗暗得意: 你岳丈大人奸似鬼,我女婿少爷专奸鬼。
郭振山见女婿大有长进,心下甚感欣慰。反倒自责以前对他太严厉了,又想说上几句嘉勉式的说教,一想这准女婿是娇客,此刻严厉了,亲昵了,都不好拿捏分寸,别把大好的翁婿局面又搞砸了。
聪明的办法,还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
郭振山说道: “三郎,你上了茶山,面对的,都是看淡生死的老兵油子,别以为自己杀了十来个鬼子,就很了不起。你没有上过正规战场,不知道求生求死都难的战场上,人是什么,人心又是什么。那些溃兵,都已经从人变成魔鬼了。千万别以为咱救了他们,就挟恩图报,这会适得其反。”
三郎道: “爸,我记住了。”
郭振山又道: “溃兵是二极分化的,恨极,怕极。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胸中有火,你要善于点火。这个你慢慢体会。”
“我再说东洋兵,他们那么厉害,咱们都说是人家武器好,兵员战术好,这没错。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才是根本,我认为是人家的精神好。”
“东洋鬼子自己说是武士道精神,我理解为他们尚武的团结精神,军队有合力。咱中国军队在这点上,就差远了,上了火线,军队变成一群鸭子。你不是喜欢看兵书吗?要多想深层次的东西。”
三郎答道: “是的爸,我一定多思考。”
郭振山接着说道: “最后就说说咱自己,茶山上的溃兵交给你,就是把屠刀交到你手中,爸虽是助你复仇。但实际上,是爸把你推到了生死刀口上,爸不忍心,更怕。东洋鬼子和你之间,从此就是不死不休。这一点,爸看得很清楚。”
三郎忙插话: “爸,我……”
郭振山不容三郎说话,抬手虚按一下,说道: “听我说,打仗和做生意一样,什么时候都必须有大局观,做最小的事,也要胸怀大局。这是二个国家的战争,二国的国情军情,都要略知一二。三郎,别以为你是在报私仇,只要你拿起枪,就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真一真二已经和你说过了,我还是忍不住再又车轱辘话再说一遍,水族湖匪,是你最好的帮手。”
三郎道: “爸,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
郭振山感慨的长叹一声,说: “咱家的生意实业,全毁在鬼子手上了,南京屠城,几十万人被鬼子害了。东洋鬼子图谋咱们,不是一天二天,甲午之前就开始了,他们已经到了不计任何后果的地步。日本国,日本天皇,都疯了。一个人疯了,可治。一群人疯了,可制。但如果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疯了,怎么办?”
三郎答道: “治疗他们没这么多药物,只有比他们更疯。”
郭振山摇了摇头,说: “这样,又是一个战争狂人,自甘堕落,遗害子孙,咱们不能干。东洋人疯了,我们没义务医治他们,与咱无关。咱们该做的,就是断其爪牙,让他们自己疯去,害不了别人就是。”
三郎道: “爸,我全懂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斩其爪牙!”
郭振山沉默半天,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 “三郎,爸很矛盾,难过啊。怕你因此失去生命,又怕你为了保命,忘了血海深仇,爸怕别人戳咱脊梁骨。啥都能忘,血仇不能忘。你妈心疼你孤苦,又怕你为报仇犯险,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泪,怕你担心,还要笑脸迎你。她的煎熬,是在心头滴血,往后啥事都要瞒着她点。亲亲更不能没有你,三郎,你知道爸的无奈吗?”
三郎听郭振山剖析的良心话,这是当自己亲人了,此时再拍马屁,就是画蛇添足,只能来点实惠的。再次双膝跪地,说: “爸,您和妈的恩情,三郎今生不忘,我一定待亲亲好!”
三郎说得字字真情泣血,郭振山听得更是热血直冲顶门,心潮澎湃。再也不能自持,一把拉起三郎,连说: 爸知道你是孝顺孩子,爸知道你重情重义,爸…………。
三郎对郭振山下跪,从来没享受过被扶起的恩赐。今天第一次品尝了滋味,美得满世界全是五彩缤纷云朵飘,姹紫嫣红鲜花开。翁婿之情,又上新高度,书房里,自有乾坤另一统。
但三郎更体会到,郭振山的老谋深算,真是咬人的狗不叫。自己在他身边,如此亲近都无法揣度,何况其他人?只有“可怕”二字才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