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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下关火车站,日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森严肃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真一提着皮箱,紧跟三郎身后,随着人流出站。
三郎只希望快点离开这鬼地方,正低头走着,感觉衣服被扯了一下,转脸一看是浅田金珠。叫了声: “金珠姐”。
金珠问道: “三郎弟弟,太巧了,你怎么来了南京?亲亲和龙梅好吗?”
三郎道: “她俩好得很,我来南京办点小事,你这秘书翻译大忙人,怎会来车站?”
金珠小声道: “你没有看到这里戒备森严吗?我是过来送人,又是接人,其中一个你也认识,宫野一郎。另一个是无锡宪兵司令长谷冈吉,被叫来述职的,听说那边被袭击了,损失太大了。”
三郎问道: “被拉来南京骂一顿就能反败为胜吗?”
金珠笑道: “三郎弟你又调皮了,这里到处是耳目,小心点,别乱说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马上要调职总领馆去了,终于可以轻松一些,想想真开心呦。”
三郎笑道: “来的时候,亲亲和龙梅还关照我,千万别忘了去看望你,向你问好,现在好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金珠笑道: “走吧,我送你们,去那里?”
三郎道: “金珠姐,你不是来接人的吗?”
浅田金珠用手指戳一戳三郎的脑袋,娇声轻笑起来,说: “小滑头,平常那么聪明,怎么突然笨蛋了?整列火车的人都走空了,我接谁?快走吧!”
上了车,三郎告知去德国使馆。一路上,街道虽然早已清理过,但沿途的残墙断壁,烧焦的房梁,狼藉的瓦砾仍是随处可见。对于都城南京,三郎最是熟悉不过,这前后的比对,实在是触目惊心的狼狈,让人惨然。
三郎默默看着车窗外,车上谁也不吱声,浅田金珠理解三郎的心情,说道: “三郎弟弟,这就是战争,残酷无情。”
车子进入使馆区,街景才没有了战争的痕迹,到了娄子巷口,浅田金珠停下车子,掏出笔记本,写下电话号码,撕下来交给三郎,说道: “到了,电话号码拿好,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给我。”
三郎接过纸条,看一眼放皮包里,说道: “金珠姐,眼下就有一件事麻烦你,你们有特权,可以预售火车票,替我买两张明天去上海的。”
金珠笑道: “挺会用人嘛,等着吧!”
三郎准备下车,金珠道: “稍等,三郎弟弟,和你提醒一件事,新四军已经秘密下了江南,盘据金坛县溧水县及周边地区,听说他们专门吃大户,你家是江南首富,千万提防。”
三郎哈哈一笑,也不说什么。
真一木偶似的跟着直到下车,等浅田金珠的车子开走了,这才终于开口说道: “少爷,这个女鬼子还蛮吃香的嘛,对你比上次见面还客气,真让人受不了。”
三郎斜了一眼真一的癞痢头,邪邪的坏笑道: “金珠姐她是非客气不可的,小鬼子祟拜太阳,上次见面时,我说你的脑袋就是太阳,金珠姐她能对太阳不客气吗?她说下次见到你时,就要嫁给你这个太阳。”
三郎的胡说八道,真一早习惯了,根本不放心上。咕哝道: “和她结婚?我又不是阎王爷,怎么死都难料,少爷,你也用不着开心成这样,当心点,鬼子没一个好东西。”
三郎笑道: “真一叔,你冤枉我了,我的开心,是因为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这两个宪兵司令被提来南京,有得苦头吃了,那都是因为咱们的手段好,哈哈哈,痛快!”
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如果准时乘车,还真能和三郎见面。可他们两人因为心虚,在常州临时通了一下气,统一口径,订立攻守同盟,到了南京好蒙混过关,这才迟了一班车。
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算是患难与共,是一对名副其实的难兄难弟了。
截止到六月份,长谷冈吉治安区伤亡的士兵,足有三百之众。宫野一郎的情况好很多,主要是挨冷枪,但也有近一百多士兵的伤亡,。
宫野被叫到南京述职,是因为丹阳城北临时停靠的一列军火列车,被炸了整整一夜,炸得得惊天动地。把个丹阳城北车站,炸成了恐怖的人间炼狱。
而此时的武汉会战,中日双方打得正酣。日军前线急需大量物资,而这列火车,正是武汉前线急需的各式炮弹。这一炸,宫野一郎本还处在倒霉蛋的候补席位上,就被炸到正席上,和长谷冈吉成了同病相怜上南京了。
南京宪兵司令大冢清,是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的顶头上司。大冢清长得偏瘦,但瘦得刚毅,瘦得十分有精神。他最大的特点是人瘦掌肥。
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二人犟头倔脑的脸面,在经受了大冢清的肥掌多次拍击之后,仍然顽强勇敢的昂首挺胸,日军队伍中的规矩,越是挨打,应该越要昂首挺胸。
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痛恨日军部队中打嘴巴的恶习,但痛恨解决不了问题,毕竟是自己使皇军蒙羞。挨巴掌,虽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硬起脸皮受之无愧,坚定地低喊“哈依”!
三郎当然不知道这些内情,否则开心得更欢。
德国使馆是一座二层的砖木小楼,三郎和真一在警卫室等到了杨厂长。领到住处,在看过郭振山的印信证明手续后,杨厂长答应第三天给三郎五万美金。如此一来,浅田金珠买的火车票就要作废,急忙打电话,告知顺延两天,购买大后天的票。
三郎见事情顺利,只要美金落实,啥东西买不来?顿时精神抖擞,邀请杨厂长外面去吃夜饭。杨厂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苦笑道: “少东家,起码三年之内,我是只能吃些清淡寡味的和尚素斋了。”
三郎见不是开玩笑,奇怪起来,问道: “杨叔叔,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杨厂长道: “少东家,这座鬼城里,我见过了太多的人肉零碎,心肝肚肺,花花绿绿的人肠子,四处撒着挂着。少东家,你见过用死人尸体拦河筑坝的吗?你敢走吗?”
三郎和真一听得毛骨悚然,心里难受得就想作呕。
难怪杨厂长要吃清淡寡味的。
晚饭是使馆里的便宴,大使陶德曼去了汉口,由参赞罗蒙陪同。三郎第一次和西洋人吃饭,以前只看见西洋人吃饭和中国人不同,拿着刀叉又切又叉的,吃一口还要用抹布擦嘴,故作斯文,当然这是三郎调侃的戏言。
晚餐开始,三郎抢先打招呼道: “罗蒙先生,中西方的饮食习惯不同,我今天是第一次用刀叉,只能彼此包容,请您不要见笑。”
三郎这是先发制人,知道西洋人很有优越感,看东方人总是居高临下的。
罗蒙倒是没什么高人一等的神气,吃喝之间,两次起身,向杨厂长,三郎和真一表示歉意: “你们的首都南京,蒙受了巨大的羞辱,太遗憾了。我们作为日本国的盟友,也深感羞耻。战争和平民无关,可日本猴子对妇女儿童举起了屠刀,太卑鄙残忍了。他们到现在还在屠杀平民,这是人类的悲剧,如此无视人道,我再次向你们表示同情和道歉。”
三郎不知道怎么和搞外交的对话打交道,但心里隐约觉得,这个罗蒙,作为德国的外交人员,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德国的声音,德国的立场。这样随便就称呼“日本猴子”,如此谩骂的语言,出自外交人员口中,太有失水准了,就不怕惹出政治风波?这个罗蒙,真想不通他的脑壳里,为什么对日本人如此鄙视大不敬。
杨厂长说道: “一个贫穷的民族,一个落后的国家,只能任人宰割,弱国无外交啊!”
三郎插一句: “是的,这是三国时代诸葛亮说的,‘臣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弱国无外交也’!”
罗蒙摇头,继而又竖起食指摇,说道: “杨先生,江先生,你们错了,中国,曾经是一个强盛的中华帝国。只是近代的工业革命,你们没有跟上,落伍了。可你们是不会永远任人宰割的,因为,你们的民族底蕴太强大了。日本猴子看准了你们的暂时贫弱,才有了他们一举侵占的企图。他们就如一只强壮的野狼,你们中国就如一只病弱的老虎,老虎总有病愈之时,到那时,就是你们的翻身之日,日本猴子太不明智了。”
三郎问: “罗蒙先生,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罗蒙很严肃的说道: “江先生,难道您没有这样的民族自信吗?我可以明确的宣布,日本国已经不是一个文明国家。因为他们的对平民施暴,屠杀,反映出日本从高层,到士兵阶层,已经全疯狂了。一个疯狂的民族的胜利,是不可能征服你们的民心的。我国政府还不相信日本猴子的暴行,说我的报告是虚假的,至少是夸大的,是对盟友的极不尊重。好在陶德曼先生,和美国麦奇传教士拍摄的影像胶卷,为我的报告做了佐证,证明我是一个诚实的绅士。”
三郎心道,原来罗蒙先生是这么一个人啊。战争是政治的延伸,是政治家们的阴谋角斗场,但耍阴谋也要耍得绅士,如果因为耍阴谋而做一个虚伪的流氓小人,那么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结了。妈妈的,本少爷还是站的高度不够,思想跟不上人家的广阔宏观,换句话说,老子还要修炼阴谋。真是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虚。
三郎对罗蒙不由大生好感,恭维道: “罗蒙先生,谢谢您的仗义直言,谢谢您对我们的同情。”
罗蒙却又摇头,说道: “唉!愚蠢的日本猴子,自诩太阳之子,最优等的民族,终究还是格局太小,可怜的大日本帝国。如果撇开任何情感,仅从政治角度的战略层面看,小格局的民族养育不出伟大的战略家,如果他们迟一年发动中国战争,红色中共在陕北那一块不毛之地上,就不复存在了。他们的暴行,只能更有利于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生根开花。我可以预言,日本猴子这是自掘坟墓。这种没有底线的小户人家盟友,真是我们的耻辱。”
三郎不了解共产党,罗蒙虽然没有直接批判共产党,但言下之意起码是不欣赏的,这一点三郎还是听得出的。这就是政治吗?如果共产党是洪水猛兽,自己的丈人郭振山和共产党交情匪浅,岂非是白痴?共产党这么让人上心,有机会倒真要去看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事实胜于雄辩。
三郎和真一睡在杨厂长房间里,整个夜间,噩梦连续,临近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半上午三郎才醒来,杨厂长等着陪三郎出去逛街。三郎笑道: “杨叔叔,南京城我也熟得很,有真一叔陪着,我俩自己玩,就不辛苦你。”
三郎先去看了自家的店面,店面就在中华路二千七百三十号鸭子巷弄堂路口,烧得只剩框框。三郎站在弄堂口向里看,整条弄堂全烧了,正有人在清理,重建。一打听,是一个日本出租车公司,全部买下来了。三郎心里腻歪得直骂娘,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家的店面就这样没有了?
再想想也难怪,杨厂长在南京整整三个多月,为了修船厂的事,和日本人交涉,更有德国人从中帮衬斡旋,现在也只是光听雷响,不见下雨,赔偿不知猴年马月能有。
真一道: “少爷咱走吧,弱肉强食,现在是日本人说了算,这是战争,咱们百姓只能认命。”
三郎回头走,一脚把街边的瓦砾踢得“啪嚓”直飞。恨恨说道: “认命是不可能的,老子也不再要了,三要不如一偷!”
“站住!证件拿出来!” 三郎正自说自话发着狠,不提防坐街边上的一个叫化子,突然蹿上来,伸手就拉住三郎。
三郎一把打开时,西装的衣摆上,已经被抓了一个灰手印。骂道: “狗日的你……” 骂了半句,突然想到浅田金珠的关照,这讨饭的敢情就是便衣特务了。立即两个正反耳光打得叫化子七荤八素,用日语说道: “真一叔,拿去警察所。”
真一日语听不全懂,但也能听个大概,伸手捏住叫化子的后脖颈,那叫化子立即鬼一样厉叫起来,真一一使劲拎起来,问道: “少爷,去那个警所?”
三郎道: “走吧,西市警所。”
三郎刚说完,边上立即凑上来两个叫化子,对着三郎鞠躬献媚,说尽讨好奉承话。三郎见好就收,让真一放手,一脚踢趴了叫化子,骂道: “巴嘎,滚!”
三郎看着三个叫化子逃去,很得意自己的灵机一动冒充日本人,对真一道: “什么东西,这样的也算是特务?”
真一道: “走吧少爷,小鬼也难缠的,江湖就是这样,阴沟里翻船,都是说的这种事情。”
三郎再也没有心思逛街,索性去找浅田金珠玩去,顺便看看原来的总统府,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一部分的办公处室,就外派在这里,建筑物一样,只是里面的主人变了,青天白日旗换成了药膏旗,大街上遍布明岗暗哨,搜索着一切可疑的物事和人。门口的日军警卫荷枪实弹,见到三郎和真一走近,像是看着两只猎物,目光中的警惕和蔑视,象利剑一样刺向三郎和真一。
真一悄声道: “少爷,遍大街都是特务,那些叫化子也跟踪过来了。”
三郎微微点头,表示晓得了。到总统府门口,经过严格检查盘问,再到警卫室打电话核实,一切无误,这才打电话通知浅田金珠,却又偏偏不在。
回到娄子巷德国使馆,三郎和杨厂长说起逛街的遭遇,这才知道,自己今天还是运气好的,那些叫化子都是伪装的,是属于打秋风性质的业余特务,主要是敲竹杠,运气好真的碰上了反日抗日分子,就可以去日本人那儿领一笔赏金。这些“叫化子”和警察丶汉奸丶特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南京城的特务间谍网,已经是立体的,恐怖如地狱一般。
三郎再也没心思出门上街,干脆就泡在使馆里等待。
第三天早上八点,浅田金珠送来火车票。三郎跑到使馆大门口,金珠招手笑道: “三郎弟弟,快点,九点二十分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