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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独自下山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山色空蒙。
尺余宽的山道,曲径通幽,山谷树林间,各种小鸟啁啾鸣唱,听在三郎耳中,比任何时候都美妙悦耳。
一只野山羊,被三郎惊着,从坡下的竹林里,窜上小道,试图逃回山上去,但它却又在小道上停下,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瞪着三郎。黄褐色的皮毛,柔滑光亮,如此漂亮健康的山羊,三郎真不忍心惊扰它,也停下,一人一兽,静悄悄彼此审视。
野山羊学名麂子,体形不大,最大的才三十多斤,却是叫声如雷,宏亮如狮吼虎啸。三郎顽皮性起,学它轻叫几声,但听在麂子耳中,却等于妖精鬼叫,反倒惊跑了。
三郎哈哈一笑,心情好,看啥都顺眼,一路走,一路心中得意: 如果此次抢到的枪弹足够,再招齐一万人马,说不准就能打下无锡常州了,哈哈,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司令了。现在各种武装的司令多如牛毛,哪有自己这个司令硬气呢?
三郎脑子里异想天开,脚下步轻如风,脑壳里瞎开心不觉得时间,没怎么感觉便回到了茶馆。
汤有水见三郎回来,忙说: “你总算是回来了,去哪儿了?有两位老板干巴巴等你半天了。”
三郎道: “你干嘛让人家干等?不能陪着?也可以叫黄爷爷陪嘛!”
汤有水道: “黄爷爷乡下去了,你的叔叔又作怪,说是请的雇工价钱贵,要你分摊,不然田就不帮你种。”
三郎心中有气,这种得陇望蜀的做派,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叔,真要拉他去见官。
说道: “我叔也就那点本事,咱不和他一般见识。有水,找我的人呢?”
汤有水道: “客栈楼上头一间,看样子很有来头,穿得很体面。”
三郎很疑惑,想不出什么人会找自己,转到隔壁客栈,敲响一号房间,随着“笃笃笃”的敲门声响,房间里一个老者问道: “那个!”
三郎答道: “我就是您要找的茶馆东家江三郎。”
三郎话音落,房门飞快的开了,只见老少二人在房间内对门而立。那老者六十多岁的模样,中等身材,。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溜光水滑。一张清瘦的长方脸,精神矍铄。双眼炯炯的神采,被微微眯着的眼睑遮掩,偶一注视,便如精光一闪。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白皙的双手,修长的十指。一袭长衫,掩不住仙风道骨。
再看那年少的一位,二十左右的年纪,戴一顶花呢报童帽,一身笔挺的西装,长身玉立。一张清丽脱俗的俊脸,冷若冰霜。细细的剑眉下,秋水般的深瞳,寒意森森。一个英挺的美男子,偏就男生女相,给人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感觉。
只听那老者问道: “请问您是江上洲的儿子?江三郎?”
三郎应道: “是的,先父江上洲去年故世,请问你们是?”
老者不再迟疑,伸手向房内一引,说道: “请进来说话。”
三郎依言走进房间,那老者又轻搀着三郎的一只胳膊,扶到椅子上坐下,这老者的谦卑恭俭,让三郎莫名其妙,掉入了云里雾里。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时,只听那老者说道: “拜见恩人!”
一老一少两人,双双跪下,纳头便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三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既想扶起,又想走避,木鸡般呆立着。
三郎看着眼前两人已站起,那老者说道: “恩公,我托大,叫你一声“三郎”,十多年不见,难怪你认不得我,请先看看她是谁。”
老者说完,伸手摘下青年的报童帽,又说: “还记得你的雅芳姐吗?”
“雅芳姐”三个字一入耳,三郎立即明白对方是谁了,往事闪电般在脑海中呈现,瞪圆了双眼,目光如扫把一样,在雅芳的脸上身上扫荡掸尘,希望能找出一点当年的影子,头发三七分的男式西装头,却又头发稍长了些,高挑修长的身材,柔荑之手,纤纤玉指,圆润雅致精巧。柳眉似墨挑剑峰,却又春山含翠显妩媚。一双秋水无尘的双眸,眼窝略现凹陷有点象西洋女性,这才有点当年的影子,可也被一身男儿装束掩饰了。
周雅芳此时在三郎的注视之下,满脸冷漠,虽有女性凝脂般的桃李之艳,却又是凛如霜雪,一副拒人千里的不屑。不过还好,比刚刚门口见到时的感觉,已经好上一万倍了。
三郎装做醒过神来的样子,说道: “真是雅芳姐啊!十几年不见,还这个男装穿上,真不认识了,就这一双眼睛,还有当年的影子,快坐!周伯伯,快坐!”
周伯伯摇摇手,突然间脸上就全是愧疚,说道: “三郎,这次伯伯和你雅芳姐来,是请罪来的,我有愧啊,唉!”
三郎莫名其妙,忙搬凳子请周雅芳坐,就在一动之际,一股淡淡的,似有似无的幽香,飘进鼻孔,沁入心肺。
这幽香,太独特了,早在三郎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在理查饭店,偷走自己皮箱的那个小开洋盘,身上就是搽了这种香,这辈子绝不能忘,早已刻在脑海里了。现在第二次闻到,脑子一下子就转筋,傻在当场愣住。
周伯伯说道: “三郎,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我和你雅芳姐此次来,是专门向你请罪来的,是打是罚,任凭处置。但必须让我父女俩,向你爹娘赔礼上恭之后。我周不二忘恩负义,只求有个赎罪的机会。”
三郎跃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问: “理查饭店的事情,是真的了?”
周不二道: “是真的,伯伯是看到你岳父大人给杜先生的信,才知道的,追悔莫及。”
三郎垂头丧气的哀叹: “真是害死我了,害苦了我啊!” 见周雅芳近在身侧,举手欲打,一股幽香又钻入鼻孔,提醒他对方是个女儿身,举起的手,又不甘心放下,只能恨恨的一甩手,一巴掌“啪”的打在自己脸上。
周不二见三郎自虐,知道他此刻心中,怨恨气苦得不行。而周雅芳站在他身畔,骄傲得不行,丝毫没有犯错的神气。
周不二说道: “三郎,这事全怪我,你能静心听我说说内情吗?”
三郎此时不想听,也只能听了,憋着火,坐椅子上“哼哼”的像只老母猪。在周不二的要求下,三郎带他俩去给江上洲夫妇上香祭奠,等到仪式结束时,周不二道: “三郎,你爹是我的再生恩公,我今生今世只欠他的,所以今天,我必须当着你父母的灵位,把一切都向你说清。”
“周不二”是江湖人送的浑号,真名叫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名字的来由,是因为他是个巨偷剧盗,只要是他相中的目标,必定不会落空,绝没有第二次出手。而且,必定是偷得干净彻底,不值得任何人的再次光顾,如果谁不小心步他后尘再次出手,只会气得两只奶疼,大骂自己是贼,从此凭添终身遗恨的不二感觉。又因为他是独行飞贼,一生未娶,独往独来,数秒之内,便能改变相貌,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是江湖异类中的异类,所以人送雅号“周不二”。
周不二的纯青之技,此处仅举一例: 某年,杭州警察局局长的丈人爹,因为和邻里纠纷,警察局长就把人家下了大狱。此事恰被周不二遇上,他就抱上了不平。当即下战书,声称某日子时之前,将局长丈人爹家的一尊金菩萨盗走。
周不二这战书下得特别,不仅是警察局长收到,还另有多份,在杭州城多处闹忙场所,以布告形式张贴,与官府作对,素来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顿时轰动杭州城及周边地区。
警察局长被架在火上烤,没有了退路,也只能放出豪言壮语,届时一定活捉剧盗周不二,还江南一个太平世界。
很快,约定斗法的日子到了,警察局长丈人爹的家里不仅明岗暗哨,还请了几位江湖人士坐阵,专门捉拿周不二。
但结果是,不仅金菩萨被盗,而且警察局长的皮带也被偷走。这还不算,而更为神怪的是,被警察局长收藏的战书,本是用作捉贼成功后的证据炫耀,谁曾想,上面的内容,竟也改成了: 请走金菩萨,局长失腰带。警察局长自以为里外三层防护,连屋顶上也埋伏得荷枪实弹,丈人老爹的金菩萨,都藏到五姨太的马桶里了,而自己是捉贼的,反被贼戏弄,如此笑话,想掩也掩不住,立即传遍杭城,很快轰动朝野,成了家喻户晓的笑谈。
周不二以乞讨为业,足迹只在沪宁杭的山水城乡间,一年中也难得出手,甚至三年五年也是马放南山。但如果一旦瞄准了目标,便是轰动的惊天大案。每一次做案,都足可几十辈子吃喝不尽。所以有江湖传闻,中国的财富,有一半掌握在两个人手里: 明有张继魁,暗有周不二。(注: 张继魁是民国社会真正的黑暗领袖,蒋总裁都要依靠他的财势,中国的财阀集中在江浙,江浙的财阀要听张继魁的号召,杜月笙见了他,也只有恭敬的份。上海四丶一二蒋介石屠杀红党,实控者就是张继魁,杜月笙不过是充当了打手,此公后书自有交待。)
周不二嬉戏山水,游侠江湖的独行客。他这种逍遥不羁的日子,到了四十六岁这一年,就戛然而止。
这一年寒冬,他经过浙江的平望去上海途中,看到路边的雪地中,有一弃婴,哭声已经似有似无,眼见着即将冻毙。那时节的路倒冻尸,不是奇事,何况婴儿?周不二见怪不怪。已经走出很远了,脑海里仍在回荡着婴儿临死无助的奄奄哭声,似断似续的叩击着他的心灵,于心不忍,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寻思着先带上,找个好人家寄养了,也算是救了一条生灵。
周不二抱着弃婴,一路奔赴上海而去,一路寻找大户人家收留,奈何没人家收养,都嫌弃是个女婴。也是苍天可怜,这苦命的弃婴,也是命不该绝,正在周不二准备再次放弃之时,他的一双神仙之手,触摸到了女婴身上的二颗珠子,细看后大呼奇迹,再摸到女婴的身骨,不由心神俱震。
这女婴竟是天赋异禀,一身的根骨,竟是万中无一神偷奇材,这种百年千年难得一见,可遇不可求的神仙材料,还真就让周不二碰上了,这令周不二喜不自胜,爱不释手。他一辈子潜心偷盗,在江湖上的辉煌,已唤不醒他的成就感,唯一的遗憾,就是后继无人,一身艺业眼见着就要湮灭黄土,偶然中的奇遇奇才,让他大呼苍天保佑。周不二为弃婴取名雅芳,发誓一定要将小雅芳培养成旷世奇才,否则太也对不起苍天的眷顾了。从此,他就带着小雅芳妨遍名师,只要有得一技之长,就不吝求教。偷盗界的门户之见,挟技自尊,是铁律,轻易不破。好在周不二是偷盗江湖的大亨,为了小雅芳,在访遍大山名川之后,他甚至打破了自己的金科玉律,收徒了。
他先后收了八个各俱独门艺业的绝顶高手为徒,名义上为徒,实则上是陪练,保镖,保姆和伴当。周不二把毕生心血技艺,通通倾注在小雅芳身上。又送去上海教会学校念书,用周不二的理念来说,要想成为业界中的绝世高手,手段招术固然重要,但人的内涵素养,是第一必备的,那种含而不露,隐而不发的高贵优雅,要有帝王般万里江山尽在一握的神定气闲,只有具备这样素养,才是绝世高手的基础。
三郎全神贯注听着,想不到周伯伯竟有这般神秘,小时依稀只记得是个偷鸡贼,原来是真人不露相。雅芳姐还是绝世神偷,这是真的吗?周不二继续娓娓道来,说到三郎头上了:
在小雅芳四岁那年,也就是三郎三岁时,周不二带着小雅芳来到了丁蜀镇。
那时候蔡名的父亲蔡老太爷还在世,这个蔡老太爷,是个守财的祖宗,刻薄的先锋。平常的守财奴见了他,都恨不得要跪下拜师的。他家的长工佃户,包括农忙时雇请的短工,最怕的,就是交租结算工钱的时候,蔡老太爷总有借口克扣,他每拿出一个铜板,就等于刨了他家一座祖坟,还搞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似的。
蔡老太爷家的看家护院,他舍不得养狗雇人,心疼费粮费钱。他用公鸡公鹅代替,既能看家护院,又能一饱口腹之美。
这一天,周不二带着小雅芳游玩,从蔡老太爷家门口经过。不料其中一只一尺多高的芦花大公鸡,追着小雅芳飞扑乱啄,这扁毛畜牲啄人,还专门对着人的头脸。小雅芳吓得“哇哇”大哭,周不二挥舞讨饭棒驱赶,大公鸡虽被打得鸡毛飘扬,却是毫不怯战,缠斗不休。
事情自然惊动了蔡老太爷,大怒,打狗看主人,打鸡难道就可以不看主人吗?对周不二恶语相加,这还罢了,最后竟然咒骂小雅芳是讨饭佬短寿命。
周不二自从有了小雅芳,早看淡了人间冷暖,一门心思培养小雅芳,见蔡老太爷如此恶毒,更心疼小雅芳,心中一口恶气难消。
村子东面的田边上,有座土地庙,周不二把小雅芳安置在庙内,返身回村,临时做了一个“捉鸡虫”的偷鸡工具,(注: “捉鸡虫”状似张开的鳄鱼嘴,三寸长短,内设机关,由一根细线牵引,鳄鱼嘴里放置稻米或毛虫作鸡食,鸡啄食即自动闭合,锁住鸡头。偷鸡贼牵动细绳,被锁之鸡便会乖乖被牵走,不飞不跳不叫,一点动静也无。)
这“捉鸡虫”是旧中国叫化子的常备法宝(孬痞乞丐),逮着机会便会毫不留情下手。周不二技术经验俱佳,很快就将芦花公鸡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就在土地庙内吃了一顿美味叫化鸡,顺带报了挨啄之仇。
也是周不二命中该有此劫,千不该万不该,周不二不该吃了人家的鸡,还心安理得的在土地庙内消食。蔡老太爷很快发现芦花大公鸡不见了,联想到和叫化子父女的纠纷吵架,立即派人四出搜寻,终于在土地庙内,将周不二捉牢,在一地鸡毛面前,更有土地公公作证,周不二只能痛快承认。
蔡老太爷的鸡被偷,深感尊严受到了侵犯和鄙视,以后在这十里八乡怎么混?更何况,如此美味,竟然进了自己痛恨的人的肚子里,这口恶气,是可忍,孰不可忍。结果是周不二被吊在村口的大榉树上,一顿毒打,直到一根扁担打断,蔡老太爷还不解恨,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