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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朝廷规矩,青龙州每年要向朝廷进贡三样特产,海东青、冰海大珠、青龙小妇,白朝则回赐以茶叶、绢絮、粮食。我这次来,一则奉朝廷旨意训斥东关王,二则也是监督青龙州的贡物。
其实在我看来,海东青虽猛,只是打猎用的玩物。冰海大珠再美,除了装饰再无好处。至于青龙小妇,不过是高大明艳的当地好女。这三样东西再好也只有玩物丧志之用,徒然扰民而已,朝廷早就该废掉了。
可京中贵族十分喜爱三宝,豪强之家无不以此标榜,废除进贡之说,以前有人屡次提出又屡次被驳回。现在局势微妙,是否还要青龙州进贡三宝,在朝中曾经有相当的争议。
左相叶修阁一派说:“东关三宝已成每年朝廷定例,如今年不取,便显得朝廷恐惧东关势力,示弱于人。十分不妥。”
右相白奉贤则辩驳:“取东关三宝劳民伤财,当地人深以为苦。青龙州之反志,正是起于不堪进贡三宝之苦。不罢贡三宝,东关必反!”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是白铁绎一锤定音:“青龙州乱像已现,此时宜严威震慑,不可示弱于东关王。今年不宜废除三宝进贡之事。”
为了这场争论,白铁绎煞费苦心,派出的副使方逸柳和严昊分属左、右二相门下,我只能尽量持中,免得更生纠葛。还好严昊和方逸柳虽然疏远客套,并没有当面发作。
我们来到青龙州已有一个多月,东关王十分客气,对朝廷的训斥更是平静地接受,连连称罪不已。他每日曲意款待,但就不放我们回去。
东关王挽留我们的理由,就是三宝贡品尚未筹备完成。不过,我要是早看到青龙州是什么样子,恐怕会坚持说服白铁绎,放弃青龙州的三宝进贡。
青龙州的穷困超出我的意料,基本没有像样子的城郭,很多猎户住的帐篷都是传了上百年、补了又补的,又漏风又漏雨。当地虽然盛产皮毛,要弄到白国换取粮食、缯絮和铁器,本地人反而连像样的皮衣都穿不起。
东关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物产甚少,当地人半渔半猎为生。那天我遇到东关王带着一大群猎户捕杀黄羊,也是这里谋生的要紧法儿。打猎一次,风干挂着,足够他们好久的口粮。所以我帮他们狙击黄羊得手,猎户们如此欢喜。后来听人说,东关王是青龙州第一勇士,性情爽朗,对老百姓十分亲近,像这样亲自带族人打猎,并不稀奇。
东关王五十多岁,身形远比寻常白国男子高大强壮,紫黑脸膛上总是带着豪迈的笑容。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蛮子,没想到遇到的是个衣服旧损的老人,态度威武亲切,又听东关老百姓如此敬仰他,不禁十分震讶。
但我知道,他决计不像脸上看起来这么亲切随意。整个青龙州,似乎都对我们有说不出的敌意,东关王的笑眼也似藏着很深的仇恨。
这让我很困惑。他要是满怀野心,打算踏马关内,倒也罢了。为什么如此怀恨?
东关王近乎软禁的款待越来越让我们心生警惕,一日严昊忽然怀疑:“他不会是想扣我们做为人质,对皇帝提什么要求吧?”
我和方逸柳也都猜不出东关王的意思,这令我们十分不安。乘着东关王宴会的机会,我委婉提出:希望亲自去监督筹备三宝贡品。
东关王明显愣了愣,然后笑眯眯地答应了,我们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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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匣书初译稿No.8译者:赵登峰2005/1/22
贡品三宝之一的北珠产于北海口,大者皎洁如月,是白国达官贵人的爱物。所谓北海口,其实是松花江的入海口,据说以前赫烈族北日逐王曾经射戈于此,就得了北海口的别称。
十月中,在白国京师正是一年最灿烂的金秋时节,青龙州却已草木凋零,下过两场大雪。我和东关王一行人到了北海口,寒风一过,当真冷得刺骨穿心。水面上结着一层白茫茫的冰块,有处冰层被凿出一个洞。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正在指挥十几条赤身汉子用冰水抹擦身体,准备下去。
我们一走近,众人看到东关王来了,连忙行礼。众汉子虽然精壮,被寒风一过,身上结出一层冰渣,冻得哆哆嗦嗦。他们冷冷瞧了我一眼,又匆匆低下身,给东关王磕头。
东关王温言要大汉们起来,又问那头领:“采得如何了?”
头领磕头道:“王爷,今年采得不太好。已经捞了三天,上来的珠子尺寸都小。天太冷,前天有几个珠户冻死在水底,至今不知如何发落家眷……现下珠户都害怕下水,今日是小人死命催逼着,好歹弄了十多个水性好又大胆的来。”
东关王脸色凝重,想了会说:“不能亏待了,以前猎的黄羊和粮物多分些给死掉珠户的家眷。”
那头领点头称是,忽然又愤然道:“要不是白国狗贼逼迫要什么三宝贡品,咱们哪里白白死这么多人?”
严昊听了脸色一变,顿时发作:“贱奴!你敢胡说!”刷地就是一马鞭子抽出去,啪地一声,正要打在那头领脸上,顿时飞出一溜血水!
那头领惨叫一声,痛得身子一歪,严昊却不肯放过,正要再下一鞭,东关王手腕一舒,堪堪扣住马鞭,脸一沉,喝道:“白国上使面前,不得无礼!”
“白国来的?”有条大汉猛然抬头,饿狼似的眼光投向我。那头领吃了一惊,狠狠盯了我一眼,被东关王目光一压,这才悻然跪下:“小人得罪上使,死罪!”
我听得心惊,只觉之前所想似乎大大有错,呐呐问:“王爷,现在水都结冰了,怎么不早些下水采珠?”
东关王淡淡瞧我一眼:“上使不知,珠蚌要十月底才聚集于此。非得这时候才能采到上好的北珠。”
我愣了下,想起东关人带着敌意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
东关王对众珠户挥了挥手:“下去吧,小心些。”几条大汉弓身答应,系好长绳,跳下水,还有些人留在冰上拉着长绳另一端。
说是采珠,珠户并没什么特别手段,都夹着鼻子,腰上系着长绳,背上有个小箩筐,还背了块石头,大概是便于沉潜之用。手段如此简陋,怪不得前日采珠死了人。我昔日所见北珠贡品何等美丽,可当中有多少青龙族采珠人的冤魂呢?
过得一阵,看到绳子动了动,众人忙七手八脚把人拉上来。珠户们喘息着爬上冰面,冻得面青唇白,取下鼻夹,都说不出话。
喘了一会,有个精壮珠户轻轻挥手,眼中显出喜色。那头领忙过去,从他背筐拿出一只足有两手宽的巨大珠蚌,剜开蚌肉一看,一颗指头大的珍珠滚了出来,当真是团团如明月,皎洁如冰雪。众珠户一看,都喝了声采。头领大喜说:“这颗合适!”
“谢天谢地!”那珠户哆嗦着笑了笑,脸色随即阴沉:“可还要几十颗才够。”
一个小珠户揉搓着带冰渣的手臂,低声嘀咕:“还有那么多,天知道有没有命活回来……”
我默默低下头,几乎不忍再听下去,热血上涌,不假思索地说:“王爷,采珠如此艰苦,那不要催逼太紧。咱们先办好其余两色贡品也好。”
东关王尚未回答,严昊面色一变,厉声道:“赵墨!你想延误朝廷贡品?那可是死罪!你收了东关蛮族什么好处,如此胡言乱语?”
我也知道刚才说话冲动,可一看着瑟瑟发抖的珠户们,说出来也没后悔。
“呸!”那头领忽然吐了口唾沫,带血丝的眼睛狠狠看着严昊。严昊本就傲慢,顿时面色一变,又要扬起鞭子,方逸柳赶紧拉住他胳膊,陪笑劝解。
“无礼!”东关王脸一沉,喝住那头领,随即对我笑了笑:“上使,那海冬青也是急不得的。我东关原不产海冬青,此物出自临近东关的渤海五国,五国人向来桀骜,咱们东关要进贡海冬青,每次总得攻打五国,死不少人,才能到手。今年岁寒太早,道路艰难,加上粮食不足,未便发军,所以贡品拖延了些,上使莫怪。上使如此体恤东关民情,本王十分感激,还想请上使多多美言几句,一发把三件贡品都宽限几分。”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态度虽谦恭,我再怎么也听出意思了。获取北珠、海冬青如此艰难,青龙小妇又是抢夺东关妙龄女子到北国为奴,怪不得东关人如此怀恨北国。
我在发誓报国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些。白铁绎在决定维持三宝贡品的时候,他真知道东关的苦况么?
我慢慢低下头。报国之志,似乎和我预想的差了太远。
东关人再是白国人心中的蛮族,那也是人。我要尽忠朝廷,可不是要为了京中贵人的玩好妇人之欲,害死无辜人命的。可白铁绎已经下了决定,我再想开解只怕艰难。
东关王见我踌躇不言,陪笑着一挥手,示意随从把新采的明珠分给我三人。严昊微一迟疑,厉声拒绝。我和方逸柳也连忙推辞。东关王越发恳切,躬身客气不已。我自然不肯要他的财物,看着珠户却十分不能过意。
“这……”我沉吟着还没说完,那小珠户忽然跪下来抱住我双腿,哭得涕泪纵横:“赵爷,求你帮帮我们。每年采珠都有不少人淹死冰海,征讨五国更是伤损严重……我爹,我叔叔都是这么死掉的,现在轮到我采珠子,也不晓得能挨多久……再这样真不能活命了!”
我吃了一惊,正要说话,看到东关王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想明白。他是想用三宝贡品艰难作借口,拖延时日吧?他反志已深,如果我劝白铁绎取消三宝进贡,未必能稳住东关局势,反而令白铁绎越发厌烦我。可三宝扰民也是事实,要我为了自己权位不顾民情,那可不成。
那头领见我不说话,猛地一把拽起小珠户,喝道:“王爷,这白国官儿不肯给咱们生路,咱们不如杀了他们!反正活不成,造反吧!”
“好奴才!那就先杀了你!”严昊一脸不快,顿时发作,刷地一鞭子恶狠狠抽出,带出一声炸响。我赶紧夺他手腕,东关王也急速伸手,却都慢了一步!
“啪!”这一鞭正好抽中那头领面门,他惨叫一声,猛然捂住脸倒下,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心头一跳,严昊武功是神策军第一教头厉风教出来的,十分厉害,大怒之下出鞭更是劲道十足,这人不知道伤得多重?
那头领不住打滚,指缝中鲜血淋漓,胡乱哭喊起来,声音又快又急,我几乎听不明白,却见地上留下一滩血水和黏稠的东西,不禁心头巨震。忽然搞懂了他在哭喊什么!
“眼睛!我的眼睛啊!”
严昊这一鞭果然闯下大祸!
眼看东关王双目燃起怒火,珠户们一个个围拢过来,我只怕他们狂怒之下杀了严昊,连忙挺身拦在他面前,沉声道:“我的副使出手过重,十分对不住,这位弟兄日后生计归我们照看如何?”又对严昊沉着脸说:“你下手太狠,还不陪不是?”
那个小珠户一直陪着那头领,这时一边哭一边抬起头,大声说:“他眼睛瞎了!”
东关王抱住那头领,不让他胡乱挣扎,这一动,身上顿时染上不少血迹,手掌上也沾了一手的血。听到我的话,他忽然沉沉一笑,一直深沉冷静的眼中闪耀着火光,森然道:“赔不是?”
严昊冷笑一声:“怎么?打了个贱奴,陪什么不是?”
珠户们眼中怒火熊熊,慢慢又上前一步。东关王的随从纷纷握住兵刃。
我连忙按住方逸柳和严昊,沉声说:“都是严副使不对,咱们快带这位兄弟找大夫去。至于贡品,东关确实艰难,便拖些日子吧……我修书皇上,看看能不能减少分量。”
东关王一愣,随即慢慢笑着说,“不,不拖了。”
他盯着我,慢慢补了一句:“赵墨,我敬你是个好汉,才和你讲道理。你说,我东关如何不恨白国?你白国庸碌无能,凭什么统率压榨东关?我也想拖,可这位严副使的一鞭子让我想清楚了。”
我一震,霍然按住腰刀:“你要造反?”
东关王哈哈一笑,厉声回答:“如不造反,我们活不下去!”
他忽然挺直了腰,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赵墨,你们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
众珠户陡然响应如雷:“不错!如不造反,我们活不下去!”
我不应声,刷地一刀劈向东关王。他身边随从猛地一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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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砍伤了东关王,又砍飞了十来个人,严昊和方逸柳也杀了几个东关人,但我们一行人还是被捉下了,捆回东关,丢在城外的石头场子示众。
青龙蛮族压抑多年的愤怒如地火一样爆发,人群朝我们丢石块,要吊死我们祭旗。那个猎羊时候见过的年轻女人救了我的命,用刀砍断系在我脖子上的绳索。
她一刀下去,立刻扑上来紧紧抱着我,黝黑的脸涨得发红,大声说:“爹,你答应过他的求亲了,怎么能再杀他?”
东关王明显愣了一下,恼火地说:“那之后他自己都不提了,怎么还算数?”
年轻女人急得冒汗,大声说:“我们东关人答应了的事情都要算数!爹,他是你给我选中的人,你不能赖掉!”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一跳,本该惊喜交集,听到这句,又惊呆了。求亲……这是怎么回事?我脑袋里飞快回忆着,忽然想起初见面时候向东关王求箭,得他答应。
难道,东关风俗,求箭就是求亲?
严昊大吃一惊,厉声说:“你竟然早就勾结了东关王?”方逸柳也啊了一声,定定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本想回答,被她抱得尴尬,某种原始的东西让我几乎说不出话。
她的身躯柔软健壮,因为用力过度或者羞涩而不住发抖,让我想起草原上健壮灵巧的黄羊。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气,混着泥土和草叶的味道,异常的粗野和茁壮。不知怎么,我一下子脑门嗡嗡作响。
她似乎感觉到我异常的反应,亮晶晶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弯,低声说:“快告诉我爹,你要娶我的,留在东关我们一起过!快说!不然他真要杀你!”声音急促,灼热的气息吹到我脸上,丰满的胸部紧紧压着我胸膛。
我脑袋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把心头一丝迟疑狠狠压了下去。一把夺过她的刀,奋力推开她,喝道:“都给我让开!”反手刷刷几刀削去方逸柳和严昊的束缚,方严二人欢呼声中,我们一路冲向东关王。
人群赶紧围拢保护东关王,大概我的样子实在凶神恶煞,他们也不敢贸然冲上来,呐喊着和我们对峙。我也没有妄动,游目四顾,寻找突围机会。
东关王吃惊地看着我,大笑起来:“都这样了你还想跑?”他忽然沉着脸冷哼一声:“既然要跑,何不抓了我那傻丫头作人质?赵墨,你还是傻了!”
我双眉一立,喝道:“我捉你作人质不一样?”
东关王倒没生气,又笑了一声:“这么着你对傻丫头还算有点良心,小伙子,冲着丫头的面子,我留你一命也成。我很看得起你,不如你降了东关,跟我一起打过去,做个开国功臣!如何?”
我一惊,没想到他野心这么大。看来,就算不是三宝进贡扰民,凭着青龙族的强盛,东关王势在必反。他只是装模作样,利用了民怨,找到最好机会。
谁都想不到东关王在这寒冬之际胆敢出兵,北国猝不及防,只怕要出大祸!我得赶紧回去报信!
可群敌环伺,脱身不易……不行,我必须活着回去!白见翔秀丽温柔的面容在我心头飘过,但我现在看到的是青龙族无数双野狼一般充满仇恨和饥渴的眼睛。东关兵马凶悍强壮,远胜白国,又积累了几世的欺压仇恨,一旦开战,白国会怎么样……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把白见翔放到了一边。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