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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菲回去后,一连数日,神情都有点恍惚。再见亲人的震撼,让她脑子里十分混乱。
丹菲生母姓陈,闺名就叫倩娘。她母亲就是荆州人士,娘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家中上面还有一兄一姊。丹菲这个大姨母嫁了一个举子,大姨夫官运十分亨通,一路青云直上。丹菲入宫后偷偷打听过,那时候她舅父在荆州料理祖业,大姨夫则在青州任知州!
这个陈夫人,就是丹菲的大姨母!
丹菲一家当初假死逃生,背井离乡,放弃了一切,自然包括亲人。丹菲独自杀回长安为父母报仇,也从未想到过还能再和亲人见上一面。
方才一眼,就见这姨母温婉慈爱,言笑时竟然和母亲有六七分像!
丹菲想起惨死的父母,再回想姨母的笑容,只想扑进姨母怀中痛哭一场,诉说她这些年遇到的所有委屈。可是如今这情况,就算亲人近在咫尺,也不能相认。
丹菲魂不守舍,也没注意到含凉殿里发生了什么。直到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才将她的神招了回来。
韦皇后满脸怒火,又将一个玉杯砸在地上,吼道:“狗胆獠奴,一派污言!他真是这么说的?”
上官婉儿扶着她道:“皇后息怒。大家必然不信那厮的话。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丹菲带着小宫婢去打扫残渣,听韦皇后不住怒骂,“哪里来的贱狗,竟敢如此污蔑我。这个郎岌是何人,如此狂放大胆?”
上官婉儿道:“不过是定州的一个士绅罢了。”
“区区一个士绅就敢上言,污蔑我同宗中书令意图谋反?”
“大家怎么会信这等荒谬之言?”
“那你同大家说,郎岌污蔑妾要谋反。大家若是信他所言,现在就将妾废了,拘禁起来。若是不信,那就将那个污蔑皇后的獠奴杖毙!”
韦皇后动了真怒,不论上官婉儿如何劝解,都不肯善罢甘休。
丹菲本以为纵使韦皇后闹到圣人面前,也会被圣人劝住。不料这次圣人也拿韦皇后没法,竟然真的下旨,将郎岌杖杀。
此事一出,满朝震惊。御史纷纷上言抗议,可圣上却一概敷衍了事。圣人治家治国的本事平平,和事的本事却是一流。他一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百官也不能拿他如何。韦后一党额手相庆,可略有些良知的官员都十分义愤不平。
于韦皇后来说,她觉得自己杀鸡儆了猴,出了一口恶气,十分痛快。春日宴会众多,韦皇后不是今日去上官昭容的别院,就是明日去安乐公主的新豪宅,日日寻欢作乐。
公孙神爱吸取了教训,平日都避着安乐公主走。丹菲还是在上官婉儿的游园会上才又见到了她。
公孙神爱入京月余,衣裙妆容已经同京都流行同步,单看妆扮举止,丝毫不像是个在地方长大的女孩。她也知道自己开口会露怯,所以惜字如金,倒越发显得矜贵神秘,令一群单身汉们趋之若鹜。
见了丹菲,美人倒是嫣然一笑,犹如春风化雨。
“阿段,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呀。”
丹菲迟疑一瞬,慢吞吞走到她身边。混血美人妆容精致,衣裙华丽,顿时衬得淡妆素裙女官打扮的丹菲黯淡不已。
丹菲这下倒真有点理解那些贵女嫉妒讨厌公孙神爱的心情了。谁都有几分虚荣好强的性子,被这么比得毫无招架之地,本能就要反感呀。
“我说真的,并不这么喜欢来赴宴呢。”公孙神爱道,“昨日钰郎沐休,带我去游曲江池了,那里可比宴会有意思多了。”
“是么?”丹菲干笑了一声,“你们都玩了什么?”
“他给我在摊子上买了小玩意儿,我们还投了圈,中了一个布偶小羊。后来他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公孙神爱满面红光,“我耶耶从来不许我乱吃街市上的东西,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呢!”
这崔景钰,是不是每同哪个女孩亲近些,便带她去游一次曲江池?玩一样的小把戏?他莫非给每个女孩都买过一串糖葫芦?
丹菲心口沉得很,仿佛坠了一快铅石头。
当初和崔景钰共游曲江池,虽然时间很短,对她来说,却是近几年生活里难得的轻松愉快的时光。是她一直珍视的回忆。
如今看来,这对于来说难得可贵的记忆,与崔景钰不过是寻常之举。于她同游,或是与别人,并无什么区别罢了。
“阿段就没想过出宫嫁人么?”公孙神爱问,“我听钰郎都说了,你们当初一路从沙鸣南下,你还救过他的命。他对于你因为他而被没入掖庭的事至今十分内疚呢。我想,若是你能出宫,适得良人,过上好日子,钰郎心里定会好受很多吧。”
丹菲古怪地看了公孙神爱一眼,“多谢娘子关心。不过娘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公孙神爱娇羞一笑,“我有话直说,阿段您别介意。我……我曾托兄长问过钰郎何时才再考虑娶亲。钰郎就提到了你。他说他受了舅父嘱托照顾你,可你还依旧在宫中吃苦,他又如何能自己娶亲快活呢。”
丹菲嘴角抽了抽,“他是这么说的?”
“是呀!”公孙神爱瞪着一双美目,双眸好似破晓时分深蓝的天空,星光点点,“我能理解钰郎怜爱你的心意。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咱们好好挑选,再想个法子将你接出宫来,将你风光大嫁,你喜欢不喜欢?”
丹菲这下连半张脸皮都在抽了,干笑着道:“喜欢,简直太喜欢了!这事,你同崔景钰商量过了吗?”
公孙神爱没留意丹菲点名道姓,兴奋道:“我没有同他说。我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我问过耶耶和兄长了,都说以你受宠的程度,若是自己看中了男人,想要出宫,皇后很有可能会同意的呢!阿段,你就不想争取一下吗?大好青春年华,留在宫里蹉跎,不是太可惜了。”
丹菲自诩口齿伶俐,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她明白公孙神爱此举是为了双赢,有些多管闲事,但也是出于好心。可是天下好心办出来的坏事,依旧是坏事呀。
公孙神爱都还不是崔家妇,却来操心崔景钰的表妹嫁人,这手伸得未免太长了。知情的,只会笑她求嫁心切。同时丹菲以段宁江的身份找个外人帮忙安排婚事,也是不给崔家面子呀。
丹菲深吸一口气,道:“娘子突然同我说这个,有些突然。我回去好生想想,再给你回复,如何?”
“也好。”公孙神爱亲昵地拉着丹菲的手,“我家有就一个堂弟,同你年貌相当,高堂皆在,正在读书进学。家境不宽裕,却是很有出息呢……”
丹菲受不了她这热情,忙道:“娘子恕罪,我还当值,不敢走开太久,怕皇后要使唤。”
公孙神爱的笑容淡了些,矜持地点头道:“那就不留你说话了。”
丹菲一路往回走,想起公孙神爱的话,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一种难言的怒火越烧越旺。
她阴沉着脸沿着游廊而行,就见前方一处水榭,两个男子正站在说话,正是崔景钰和段义云。
段义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丹菲看到他脸上的青肿,吓了一跳。
“谁打的你?”
“你怎么知道是人打的?”段义云不禁问。
“这分明是个拳头印子。”丹菲道。
段义云苦笑,下意识扫了崔景钰一眼。
丹菲一看崔景钰,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道:“表兄有空么?有件事想同你聊聊。”
段义云误解了,道:“他也是为你好。”
“什么?”丹菲一头雾水。
崔景钰朝段义云投去警告的一瞥,顺手拉起丹菲的手,“去一边说话。”
丹菲反应过来段义云话里的意思,莫名其妙道:“你打云郎干吗?”
崔景钰紧抿着唇不语,一直将丹菲拉到旁边一处竹林里。丹菲站定,才意识到手被他牵着,脸顿时发热,下意识挣扎。
崔景钰松开了手,面色冷漠地看着她,“说吧。有什么事?”
他冷淡的态度,让丹菲脸上的温度又迅速降了下来。
她镇定下来,平和道:“方才公孙娘子要给我做媒,说是因为你表示若我的终身没有着落,你也不会有成家的打算。我就是想同你说,若这是个误会,劳烦你同她解释清楚。若你真说了这话……你要发疯,自己去发,少扯上我做挡箭牌!”
说到最后,也忍不住露出不耐烦。
崔景钰浓眉微微皱褶,打量丹菲的目光里有着一点异样的光芒。
丹菲又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崔景钰。你若觉得我是累赘也没关系。你如果觉得我留在宫里已经无用了,那好,我出宫就是。我再不济,也可以去投奔阿锦。”
“投奔她,好可以同段义云日日相见?”崔景钰突然冷声说。
丹菲差点将一记耳光甩在崔景钰的脸上。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她的心都寒了。
“你就不恨段义云?”崔景钰阴沉地注视着她,“他明明许诺了娶你的。皇后赐婚不假,他却没有去为你争取,哪怕是去尝试一次。这样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丹菲简直觉得莫名其妙,“我在说你的事,你扯到段义云身上干吗?我同他早就结束了。况且,我同他的事,又何必向你解释?”
“好!”崔景钰牙关紧咬,面如冰霜,“我会同公孙娘子解释,让她不要来管你的闲事。你可满意了。”
“很好!”丹菲亦咬牙切齿。
崔景钰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丹菲望着他清瘦而孤寂倔强的背影,心又软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唤道:“崔景钰,你到底在想什么?”
男人离去的脚步顿时停住。
“我不想再想我们最开始的那样,一遇到什么分歧就吵架。”丹菲幽幽道,“我也很不喜欢咱们俩吵完后就分道扬镳。我觉得我们俩的情谊是禁不起这样折腾的。哪怕这只是我一个人这么以为。”
崔景钰缓缓转过身,表情复杂地望着她。
“好,我们不吵架。”崔景钰嗓音暗哑道,“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丹菲啼笑皆非,“我不是你肚子里虫,怎么知道呢?你有很多事从来不说,尤其是你外放了一年多,变化这么大,我觉得更加不了解你了。而我真的很不喜欢总是费心费力地去猜。如果你觉得我没有资格知道,那也行,我出宫去,离开这一摊子事。如果你还继续将我当作同伴,那么,我觉得我有资格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崔景钰沉默着,朝丹菲走过来,一直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两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丹菲不大自在,可是她身后就是竹子,没法再退。
“你不知道?”崔景钰低声道,丹菲几乎能感受他说话的气息,“而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丹菲一直望进崔景钰的双眼里,怔怔地问:“崔景钰,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崔景钰哑声道:“你以为,我当你是什么?”
丹菲怔怔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崔景钰目光灼热,“而你又当我是什么?”
风中带着湿意,混合着蔷薇花香。暖融融的阳光透过密密的竹叶,洒下点点细碎的金光。竹林将他们环抱着,与世隔绝。
丹菲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我……你走之后,我一直很想你。”
话至尾声,轻微得几乎不可闻。
崔景钰喉结滑动,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
丹菲在极度紧张之中,只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她下意识把脸凑了过去。随后,手臂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按入怀中。
“我……”
嘴唇随即被堵住。
这一吻好似星河交融,于漫长岁月中终于寻找到了自己一直寻觅的归宿。又如滔滔巨浪拍打着岩石,激荡出漫天碎花。每一次辗转的吮吸,每一步急切地索取,都灌注着滚烫的热情,将丹菲的血液烫得跟着燃烧起来。
汹涌澎湃的情绪从崔景钰身上散发出来,如巨浪将丹菲淹没。这个吻几乎有些粗暴,唇舌强硬霸道,一路侵略,攻城占地。
丹菲毫无招架之力,全面崩溃。她放在崔景钰胸口的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襟,紧张得关节发白。一股潮水般的情绪冲刷着神智,令她神晕目眩,无法呼吸。
半晌,崔景钰才松开了她。两人都急促喘息着,贴着额头,心跳得几乎要停止。强烈的感情让他们都觉得阵阵晕眩,闭着眼睛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我……”丹菲好不容出声。
崔景钰捧着她的脸,重新又吻住她。吻落在她的鼻尖、额头,发顶,最后徘徊在耳畔,气息灼热,充满难以言喻的狂喜。
丹菲的腿一下就软了,无助地抱住崔景钰的脖子。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发慌,眼睛发热,视线一片模糊。
“看着我!”崔景钰的目光专注而热切,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你现在明白了吗?”
丹菲眨了眨眼,目不转睛,而后抬起手,试探着摸了摸崔景钰的脸。她的指尖冰凉,崔景钰低垂着眼帘,用脸颊蹭了蹭,亲吻着她的手指。
丹菲闭上了酸涩的双眼,搂住崔景钰的脖子,主动去吻他。
男人强健的胳膊用力抱住她,滚烫的嘴唇同她的贴合,放肆地吮吸,辗转缠绵,直到无法呼吸了,才喘息地分开。
“你喜欢我?”崔景钰激动得嗓音都有点变了,英俊的脸上布满红晕,眼睛亮得吓人。他抓着丹菲,不住地吻着,就像渴了很久的旅人,怎么喝水也不够。他力气极大,强横霸道。
男人积压许久后爆发出来的热情简直可以焚烧一切。丹菲呆呆地被他揉来抱去,遍身如火,昏昏沉沉。
“说呀!”男人咬着她的耳垂。
丹菲紧闭着眼,脸颊滚烫,哆嗦着点了点头,随即又被狠狠吻住。
“崔景钰……”丹菲努力挣扎着喘息,“我……”
“我也喜欢你。”崔景钰哑声道。
丹菲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她紧抱住崔景钰,脸埋在他胸膛里。那种长久以来压在她肩上、胸口的重量,似乎随着眼泪一点点卸去。时刻萦绕身侧的冰冷孤寂感也被这个温暖的怀抱融化。
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哭得说不出话来。
崔景钰眼里泛着血丝,亲她的发顶。然后把她整个人一把抱起来,放在栏杆上,又捧着她的脸,不住吻她。他是男人,不擅言辞,只能用亲昵的动作来发泄自己狂喜激动的情绪。
丹菲的情绪在温柔的轻吻里平复了下来。她摸着男人的头发,耳朵。两人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我们浪费了好多时间。”崔景钰的唇贴着丹菲的鬓角,低哑的声音饱含着柔情,“我到了泉州,才知道义云转头娶了刘玉锦的事。泉州开春海防紧张,我没法赶回来。我当时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我以为你喜欢他的……”
“别提了。”丹菲靠在他怀里,闭着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崔景钰微微笑了,眼角的笑意是那么温柔,“以后,就不分开了。”
“好。”丹菲望着他温柔又英俊的笑颜,觉得自己又想吻他了。
心意相通后,亲吻便再也没有了惶恐与不安,全新的感觉是那么美好,让她爱上这亲昵的方式。
丹菲忽然明白为什么刘玉锦破釜沉舟也要私奔了。相爱的感觉就好像中了蛊,你会为此不顾一切。如果现在有人要将他们分开,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抗争。
两人久久相拥,谁都没说话。气氛实在太好,都舍不得打破这个沉静。
竹林外,有人咳了两声。
丹菲猛然想起来,段义云还在外面替他们守着。她当即满面通红地从崔景钰的怀里出来。
崔景钰面上漠然,耳朵却也在发红。他帮丹菲整了一下弄乱的发钗,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这才牵着丹菲的手,走了出去。
段义云面无表情地靠着一棵树站着,见他们俩出来,眼神暗了一下,嘲道:“既然舍不得分开,就早日洞房好了。”
丹菲脸红如烧,轻轻推了推崔景钰,旋即转身就跑走了。
崔景钰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带着浅而满足的笑意。
“你想好了?”段义云道。
“你自己先放弃的。”崔景钰挑眉。。
“你能保护好她?”段义云冷声问。
“我一直都在守护着她。”崔景钰笃定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