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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脉脉清风吹拂过菩提树,青月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淡然,顿时心生感激。天子妃嫔欲与寻常男子传递物事,必由宫女转交,虽是心知不合规矩,但青月亦亲自接过那宝数珠,又道:“多谢师父开解,本宫不胜感激。”
明朗方欲开口,那黄琉璃瓦覆的檐下转出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正立于佛塔旁细细打量着他们。青月定睛一看,却是宁贵人的贴身宫女,那宫女见状慌忙屈膝道:“启禀皇后娘娘,宁贵人有了身孕,皇上正派人四处找皇后娘娘呢。”
她口中如是说着,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明朗身上瞄去,明朗却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高洁,清风拂起他银灰色的僧衣一角,恍若冬日里一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莲,双手合十道:“贫僧恭喜皇上,恭喜宁贵人。”
那宁贵人董鄂·慧馨为长史喀济海之女,亦为董鄂凌霄族姐,她虽为满人,容貌却有着胜似异族女子的奇特之美。青月携着其木格至西黄寺的厢房时,正见宁贵人由福临陪着,安坐在那榻上,她生得修长而饱满,并非寻常女子那样凝白如玉的肤色,然而那眉眼处生得极美,容貌艳丽,一颦一笑间,灵动四溢。宁贵人的性子亦好,虽怀着身孕,却不似旁人拿娇撒痴,她笑得十分爽朗,大方地接受众妃的恭贺,见到青月亦不恃宠,端端正正行下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青月素喜真性情的女子,便虚扶了宁贵人一把,道:“恭喜贵人。”福临亦是不胜欣喜,道:“慧馨入宫多年,一朝有喜,皇额娘必定欢喜。”
疏疏朗朗的厢房里,焚着寺中常用的檀香,教人心神安定。巴常在执了宁贵人的手,笑道:“宁姐姐这一胎必定是个皇子,将来牛钮也有个伴儿了。”宁贵人闻言便道:“前些日子我和贞妹妹方去了撷芳殿看过大阿哥,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极是可爱,我当真是羡慕得紧。”贞贵人便拿帕子掩了口打趣道:“姐姐的阿哥正好好待在肚子里呢,不过等上几个月便能出来见额娘了。”
众人谈笑风生间,那陈常在的面色便颇有些晦暗,贞贵人素来心思细腻,便温言道:“常言道先开花后结果,陈妹妹已经有了大公主,来日儿女双全,才是真正难得的福气呢。”陈常在闻言方肯展露笑颜。
恪妃自受了皇帝申饬后,便颇有些看不上陈常在,此刻更闷闷不言。陈常在的眼风往念锦身上一扫,见她愈发清瘦,便含了几分讥诮道:“恪妃娘娘恩宠正盛,见了宁姐姐有孕却如此不快,难道还怕将来无子无女没有福气吗?”
念锦闻言一凛,生怕福临再怪罪于她,正欲反驳时,青月已然截话道:“陈常在如此有福气,还是别那么招摇,分些给旁人为好。常言亦道物极必反,免得将来大公主福气太过,反倒无福消受了。”
陈常在气得脸色煞白,却碍于青月的身份,不敢反驳半句,只得咬了唇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倒是福临轻叱道:“陈常在生育公主固然有功,但这后宫里亦分尊卑。”陈常在虽跋扈些,但亦非蠢钝之人,此刻见福临动了怒气,慌忙向念锦请罪。念锦虽因她受过斥责,但素来心善宽宏,现下见福临偏帮着自己,早已是不计前嫌,便对陈常在一笑了之。
待到回宫之日,下了数日的大雪渐渐停了,那明亮的日光透过云彩,亦透过明纸糊的十二扇棂花长窗,一缕一缕烙在坤宁宫的朱墙上。
青月闲闲倚在一张贵妃榻上,慵懒地读着一卷宋词。窗边的彩蝶青花素底花瓶中插着几枝新绽的娇艳红梅,明媚如细碎红云堆积,衬得她一张素面越发干净明洁。
其其格忽然掀了帘子,款款走进来,满面笑意请了安,道:“娘娘,外头大雪止了,又露了日头,奴婢瞧着景致极好,娘娘日日窝在殿里看书,仔细伤了眼睛。不如出去赏赏雪,看看梅花,也好活动活动身子。”
青月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形如鸦翅的一双睫毛在日光下仿佛镀了一层淡金色,隐隐透出光泽,那黛眉入鬓,剪水双瞳,竟教人不舍移开目光。
“罢了,出去散散心罢,成日地躲着,也闷得慌。”青月随手搁下书,捡了一双淡青色绣双蝶锦缎宫鞋穿上,就着其其格的手,一路行至御花园。
冬日虽积雪难行,但宫人日夜洒扫,辟就了一条小径。青月未传肩舆,虽穿着那高底宫鞋,一路上倒也走得稳稳当当。
不过多时便行至了御花园东南角的碧苑,那里原是福临为博她一笑而移种的千株绿梅,亦是紫禁城冬日里最美的一方景致。然而寻常妃嫔宫人嫌着此地偏远,加之紫禁城冬日严寒,极少有人踏足此地,此刻竟是格外安静。
青月见那碧梅盛开之时如无尽温润的五瓣青玉,花蕊又如同晶莹细碎的羊脂白玉,梅香愈发清冽动人,混合着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如美人风姿绰约,明珠生辉,一如她云髻上所簪的寒梅玉簪,清冷中更见高洁。
她正攀着一枝梅轻嗅着,那熟悉而清冽的香气里,竟隐隐想起了那夜他的温存,亦想起了盛京夜宴上他的冷待,不禁眼帘微垂,苦涩一笑。却忽然听见身后一把清澈的男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⑴原来是如此别样的景致。”
青月收敛了笑意,冷冷转过头来,清澈的阳光在她清丽脱俗的面容上搁浅。她微微侧一侧头,似是无意地一拂身侧的明黄手绢。嘴角轻掠起一丝笑意,却不带半分温暖,淡淡地望着眼前眉目温和的少年,正如满园清冽的梅花一般,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那少年不卑不亢,眉眼间是不同于这宫廷的清明和干净。他澹然一笑,已躬身行礼:“臣弟博穆博果尔向皇嫂请安,愿皇嫂凤体安康。”
青月侧首间已然明了,眼前温煦如和风一般干净温润的少年,正是先帝贵妃博尔济吉特氏独子,福临同父异母的亲弟,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此前虽曾与他在夜宴上见过数面,然而彼时一颗心皆悬在了福临与董鄂氏身上,根本无心牵挂其他。
如今细看之下,但见襄亲王乃是温润如玉的好男子,谦谦君子,风度翩翩,不禁多了几分相惜与怜悯。于是清浅一笑,依稀露出颊边浅浅一双酒窝,柔和道:“襄亲王请起。本宫独自赏雪看梅,倒叫襄亲王笑话了。”
博穆博果尔爽朗一笑,毫不吝啬地赞叹道:“臣弟一路行来,望见皇嫂独立于梅林疏影之间,便如同那汉家水墨画上走出的女子一般,惊为天人,”他顿一顿,复又道:“皇嫂之姿,倒教臣弟想起陆放翁的一句词来。”
青月悠扬的远山黛眉微微皱起:“什么词?”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⑵”博穆博果尔温和道。
青月瞟一眼那满园碧梅,似无边的青色云锦,一匹一匹铺天盖地而去。她冰冷的眼风淡淡扫过襄亲王温润的脸庞,那面上虽含着几分笑意,眼里却满是清冷之泽:“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她扬起下颌,轻蔑一笑:“襄亲王这是在咒与本宫?”
博穆博果尔心弦一动,虽素听人赞她容颜绝色,蕙质兰心,却不意她连诗书亦如此精通,惊奇之余不禁道:“皇嫂误会了,臣弟之意,意指娘娘遗世独立,恍如谪仙。”
青月闻言并未露半分喜色,只澹澹一笑:“本宫并无那样的气韵风度,也不求同绿梅般高洁傲岸。”她似是轻叹一声,淡淡道:“若苍天有情,明人间是非,世间何来伤心之人,青月惟盼无波无澜,安度此生罢了。”
博穆博果尔此刻听得她别致如玉的名字,与她淡漠疏离的容颜相衬得宜。他望着她髻上的双平展翅碧玉凤钗,那天家气派不言而喻。然而青月此刻便如同那摇摇欲坠的青凤钗一般,立于凄凄北风中,身姿楚楚,柔娆嬛嬛,却难掩她势凌风雨,气傲烟霞。
博穆博果尔温和安慰道:“娘娘乃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元女,当今太后的亲侄女,更是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何自怨自艾,望北风而嗟叹?”
“本宫一时感慨而已,并无如此多思,多谢襄亲王关怀。”青月澹澹而笑,然而那明媚的笑容里却有冰封不化的哀伤,犹豫了许久,方又道:“只是与其关怀本宫,倒不如多多怜取眼前之人,不要等到失去的那一日方知后悔。”
襄亲王一时不得其解,正静默无言间,那沉寂便如死水一般蔓延在无边无际的白雪和绿梅之中。只听“啪”的一声,那树桠上的积雪压断了纤细梅枝,青月恍然回神,自知失言,忙泠然向博穆博果尔道:“本宫乏了,先行告辞,襄亲王请自便。”
博穆博果尔虽疑惑不止,但当下只得行礼道:“恭送皇嫂。”
她远去的背影柔娆孱弱,一分一分渐渐消失在那重重叠叠的碧青色梅花之中,忽而北风四起,那冰天雪地之中,她清冷无波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