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天为谁春

莞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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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1>  太后舆轿前脚方离了那翊坤宫,青月后脚便跟了上去,伺候太后的宫人数量众多,那迤逦一列宫人,将青月远远阻在了后头。

    彼时正是三春时节,那御花园里的海棠和石榴皆开了满树,远远望去,烈烈如焚,青月一路相随,步伐惶急,连那落花沾衣亦犹自未觉。

    不知行了多久,太后的舆轿方在那御景亭脚下停了下来。青月站在那亭前的彩石路面上,沉吟片刻,便举足上前。太后在苏茉尔的搀扶下,缓缓上了那御景亭。

    御景亭是紫禁城最高之处,四方之景尽收眼底,亦是皇帝与后妃于重阳节登高远眺之处。青月不知太后何意,只得跟了上前,沿着那登道拾级而上,行至亭前,方屈膝行礼道:“太后万福。”

    太后端坐于亭中宝座上,方和蔼笑道:“青儿跟了哀家一路,想必也累了。”说罢随手一指身旁的汉白玉石椅,青月一怔,方依依坐下,道了句:“谢太后。”

    那三月里的风带了一丝稀薄的温热,像小儿软软的手拂过面颊,那亭中摆着数盆高大的西府海棠,花苞轻绽,香气芬郁。青月却只觉头昏脑涨,心下疲惫,终于撑不住道:“青儿斗胆,夕颜一事……”

    太后一双眸子又黑又深,仿佛连绵不绝的巍峨群山,又似波澜壮阔的翻涌大江,更依稀透着几分慈母之晖。她带了几分浅笑,凝望着青月不施脂粉的清丽面颊,方道:“孩子,她已经去了,你却还这样年轻,若是将自己一并搭了进去,当真值得么?”

    青月不意太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远山黛眉轻轻一皱,旋即舒展开来,面上酒窝轻陷,只道:“只消一看太后与懿靖大贵妃娘娘,便知姐妹情深,理当如此。”

    太后薄施脂粉,犹带了一分久历宫闱的沉稳与大气,虽经沧桑而无老态,愈发显得端庄高华,直视着青月道:“悼妃亦是我博尔济吉特家的女儿,若当真去得不明不白,教哀家如何向达尔汗亲王交代?”

    她话音未落,青月已是按捺不住,一掌扶在那大理石桌上便欲起身,却奈何一阵眩晕,若非苏茉尔及时搀扶,只怕已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太后亦含了几分担忧,轻轻抚了抚青月的手背,那莹白皮肉下瘦骨嶙峋,只觉盈盈不堪一握,不禁道:“自己的身子最是要紧。悼妃之事,不可明察,却能暗访。”

    青月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悲辛,那眼中一汪秋水,将落未落,过了片刻方依依起身行礼,一福到底:“青儿替夕颜谢过太后。”

    那脉脉清风里,她方走下那景观亭的石阶,便见其其格已传了肩舆前来,不禁与她会心一笑。其木格见她那笑意虚浮在面上,隐隐泛着异样的潮红色,忙道:“格格不要紧罢?奴婢这就去传萧太医前来。”青月却只一摆手道:“不必了,先回永寿宫要紧。”

    待到申末时分,她便觉昏昏欲睡,便由其其格伺候着解衣睡下。待到那夜半里,忽然一阵梦魇,惊醒过来,只觉浑身乏力,背心上一阵滚烫,一阵冰凉,忙唤了守夜的其木格来。

    其木格以手替她覆了覆额,惊道:“格格怎么烧得这样烫?”

    她心下亦慌,却犹自强撑着,灯火星点里,隐隐见得那面色苍白似一朵初蕊梨花,唇上竟无了半分血色,只觉得昏昏沉沉,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其木格急急唤了其其格进来,轻声道:“宫门已经下钥了,今日又不是临风当值……我即刻便去太医院请今夜当值的太医来……”

    青月半倚在那榻上,听得零星一句,忙支起身子道:“不必了……”那话未说完,已是一通咳嗽,其其格忙扶了她躺下,又将那湖水碧蚕丝锦被的一角细细掩好。青月早已疲惫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

    那梦里睡得极不安稳,身子虽灼热滚烫,却觉心口一阵冰凉,只听得见那殿内的兽耳八卦铜壶滴漏之声。不知睡了多久,忽有一只清凉柔软的手覆在自己的额上,又听得熟悉而低醇的声音轻轻道:“她睡了多久?”

    她犹在半梦半醒之间,极力睁了眼,却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那重重叠叠的杏黄色鲛纱帷帐静静委落眼前,依稀闻得阵阵龙涎清香。她轻轻皱了皱眉,仿佛连梦中亦是相思相望的苦痛,便不愿多虑,很快闭了双眸睡去。

    那清晨的熹微阳光透过长乐殿的窗棂,一缕一缕烙在殿内的方砖上,青月鸦翅似的睫毛轻轻一颤,悠悠醒了过来。她的眼眸微微垂下,只觉枕畔一丝金光耀眼,方起了身一看,竟是雕工精湛的一枚錾金令牌,以满汉二文端端正正刻着“乾清宫”三字。那一方令牌紧紧握在手中,只觉掌心硌得生疼,却隐隐有一分暖意,层层漫上心头。

    青月向来身娇体弱,那一病便是半月。她虽在病中,却亦知六宫里的流言渐渐散去,一如夕颜之死,不过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风浪过后,却连半点涟漪亦不留。

    待到四月里,那日天气晴好,端妃忽然携了恪妃与康妃一同来了,青月正在那庭院里闲闲看着一本《庄子》,待到几人走近了,方抬眼笑道:“既是你们来了,便也不必拘束行礼了。”

    恪妃见得她神色尚好,方笑道:“我便说你这里最是清净,不似外头闹闹腾腾的。”康妃亦道:“妹妹病了大半月,如今可好透了?”

    青月抛下那书,轻盈的睫毛忽地一颤,似凝了朝露一般,道:“如今蓟县的黄花山下已在建悼妃陵了,我的一桩心事,也可算了了一半。”

    端妃素来直爽机敏,亦心知瞒不过她,便道:“如今六宫流言平息,皇贵妃功不可没。只是谋害悼妃之人……”

    青月的芙蓉素面上露出了浅浅一抹嘲讽,半晌,方道:“太后已道因果报应,咱们便等着罢。”她微微一抬眼,那飞扬的眼眸满是令人炫目的神采,又隐隐含了几分凌厉,忽而道:“我从不相信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相信人定胜天,那真凶必有伏法之日。”

    众人俱是一愣,康妃最是爱说爱笑,便道:“听听青月这张利嘴,若是个男儿之身,只怕是个顶天立地,绝无仅有的巴图鲁呢。”

    青月那素面莹白,欺霜赛雪,犹带了两分嫣红,道:“瑾瑜莫要取笑我。”

    几人正笑说着,其其格忽然从回廊处转了出来,请了个安,道:“启禀格格,萧太医来请平安脉。”

    青月轻轻颔首,端妃便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们便陪着康妹妹回宫看看三阿哥罢。”

    她话音方落,青月已是满目怜爱之色,温和道:“自玄烨百日后,我还未见过他,如今已满了四岁罢?”

    康妃笑道:“正是呢,妹妹好记性,来日妹妹若得了空,便也去景仁宫走走罢。”

    青月莞尔一笑,不置可否,那日头晴好,打在她莹白如玉的侧脸上,隐隐带了几分清愁。三人方出了那永寿宫,萧临风忙退避一旁,似落落清风,坦然行礼道:“端主子,恪主子,康主子安好。”

    恪妃温和一笑道:“萧太医甚是辛苦,静妹妹便交由萧太医照看了。”

    萧临风不卑不亢,只拱手道:“恪主子言重了,微臣伺候静妃娘娘,理当尽心尽力。”

    青月正对着那庭下的莲池怔怔地出神,萧临风见她的背影清瘦孱弱,不禁生了几分怜惜,跪下道:“微臣给静主子请安。”

    那清风朗朗拂过,莲池内几片碧绿荷叶微微颤动,青月心下一沉,那面上竟是颇具希冀的神色,她并未转过身来,只压抑着满心悸动道:“如何?”

    萧临风静静起身,略显萧索的面上生了几分喜色,道:“回主子的话,那毒药皆是剧性,却不似寻常毒物。微臣连日来彻夜不眠,翻查医书,方从古籍上知道那当中有一味苗疆蛊毒,原是宫中御药房所没有的。”

    青月只觉撕心裂肺之痛,一掌击在那莲池旁的大理石雕栏上,泠然道:“最毒妇人心。”

    萧临风又道:“既是出于宫外,微臣今夜便出宫查访,主子请放心,一切定会水落石出。”

    青月沉吟片刻,方道:“此事凶险,本宫与临风同去。”

    萧临风大吃一惊,慌忙跪下道:“娘娘千金之躯,怎能出宫。”

    青月那宽大的袍袖中紧紧握着一枚錾金的令牌,仿佛依稀带着一丝薄热的体温。那样一枚令牌,五爪金龙栩栩如生,数年前,她亦是将它握在手中,仿佛保命护身的一支救命符。

    那夜色未央里,她便由宣武门而出,待到回宫,却已是卯正时分了。那天空晦暗不明,半边浓稠得似一汪墨汁,半边又是清泠一抹鱼肚白。

    车夫将青盖马车停在了宣武门外,青月手持其其格的令牌,守门侍卫又是图海安排的心腹,即刻便打开城门放行。

    夹墙宫道隐隐有冷风呼啸而过,那天上的星子犹未隐尽,薄光熹微,那样的时辰里,茕茕独行,是有些害怕的。青月披着玄色的兜帽大氅,在深深的宫道上低着头快步行走,那两旁的朱红宫墙被熹微晨光映得惨白,忽地一晃,眼前多了一个清朗俊逸的身影。

    薄光盈盈,清清朗朗,如一地残雪凝光,那明黄服饰上的龙纹与十二章纹清晰可见,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像极了大婚那一日她自东珠坠角的赤红盖头下,偷偷窥见的吉服一角。

    那夜色里忽然相见,竟有一瞬间的怔忡,不过一瞬,已是含了几分泪意。她柔肠百转,心意缱绻,虽觉不妥,终究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如何来了?再过片刻便是上朝的时辰了。”

    福临接过她肩上的昙花织锦包袱,随口道:“不要紧,还有一阵子功夫,即便今日不去也不打紧。”

    青月紧一紧身上的绫墨披风,低低道:“我吩咐了其木格备轿等着,现下估摸着已经快来了。你……还是快些走罢,别误了上朝的时辰。”

    福临清明的眼神有一晃的失落,瞬间隐没在漆黑的瞳仁里,只是那语气里颇含了几分责备,道:“你自己当心。我……先走了。”

    青月微微屈膝福了一福,抬眼凝视着他的眉梢眼角,轻柔道:“多谢你。”

    她不施脂粉的面容在晦暗的灯色和月光下莹白如羊脂玉,青丝如墨云堆积,微笑时眼神似醉,如一枝雨后桃花,灼灼其华。

    不过一瞬,福临心中的不快已然尽数散去,语气中颇是心疼怜惜:“回宫后要多休息,我会告知皇额娘你身体不适,今日便不用晨昏定省了。”

    她粲然一笑,浅浅两点酒窝隐现,只觉满天星子璀璨,亦不如她此时巧笑光华。

    长巷的转角处有香云金陵车盖一闪,却是永寿宫的轿辇来了。福临忙闪进那就近的宫门底下,那稀薄晨光下的阴影霎时与福临的倒影融成一体。

    其其格与其木格迎了上来,青月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她们,垂首进了轿辇中。

    福临静默立于那宫门朱红漆彩的立柱下,忽见青月素手一挑帷帐,静静地凝望着自己所立的方向,纵使所望之处对她而言,不过漆黑一片。而他,亦无法分辨她此刻的神情。

    曾以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如今,却是相思相望不相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