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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妃虽心中恨极,到底念着青月临行嘱咐,生生将那满腔恨意压下,面上并不露出半分,犹似以往般衣不解带,倾心照料病中爱子。
玄烨几度高热未退,康妃忧心忡忡,几番命人去乾清宫求皇帝相见,但因着皇贵妃病重,御驾日日陪伴承乾宫,寸步不离。玄烨昏迷之中,不断呼喊“皇阿玛”,康妃不由怔怔落下泪来,抚着玄烨缠满纱布的小手,温柔而哀戚道:“我苦命的孩子,你的阿玛这样不疼你……”玄烨似是感知母亲的慈爱一般,又低低唤了一句“额娘”,康妃已是潸然落泪,轻声道:“额娘在这,烨儿别怕。”
青月立在那阁中,见得玄烨痛苦至此,亦不由生了无尽的怜悯与恨意,那手上一使力,三寸来长的珐琅缠丝银护甲便戛然而断,殿外的阳光经了那明纸糊窗,投进来不过是一丝一缕的浅金色,照在那断甲上粼粼生光。
她白日里照看着玄烨,夜里却命了永寿宫诸人明察暗访。待到二月初四夜里,其木格急急扯了一个小内监来,道:“启禀格格,这小林子是内务府梁尚钧谙达手底下的,那日便是由他随梁谙达去景仁宫的。”
二月里的日子,犹带春寒料峭,其其格方呈了一盅虫草乳鸽汤上来,青月将那和阗白玉错金宝石碗一端,只觉质地温润,触手生温,心里却是严寒,不由将那汤汁一泼,淋漓洒了满地氆氇。那小林子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急急跪下道:“静妃娘娘饶命——”
青月冷冷道:“既让本宫饶命,便一五一十地招了,免得去那慎刑司受苦。”
小林子骇得面无人色,却只一个劲儿叩首道:“奴才不知娘娘所说何事,但求娘娘方奴才回去。”
青月一抬眼,安德广便上前拖了小林子下去,她将那白玉错金碗狠狠掷在小林子跟前,冷笑道:“本宫瞧你入宫伺候也有些年头了,难道不曾听过永寿宫的静妃最是心狠手辣么?本宫只给你一夜的时间,若明日卯时你还这般思量不清,本宫定会让你如同这白玉碗般,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那夜风泠泠里,她的面容清丽脱俗,那眸光似冰,含着机锋与凌厉,小林子唬得连磕头亦忘了,便被安德广拖了下去,关在柴房里头。
卯时天刚亮,安德广将那柴房的门一开,见小林子瑟缩在角落里,忙一把扯了他出来,带到那暖阁里头,见青月正在梳头,那殿中的仙鹤鎏金香炉里,焚着清淡的沉水香,丝丝缕缕,只觉清淡静谧。
她往铜镜里瞥了一眼,恍若无意般随口道:“一夜已过,可想明白了?”那阁中明暗交错,她执着一只白瓷小盏,细细把玩着,那清丽的容貌在晨光熹微里看得并不真切,只觉清冷疏离,小林子方望了一眼,便重重磕下头去:“奴才若是招了,求娘娘饶奴才一命!”
小林子到底年纪小,断断续续说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交代清楚。青月眉心一震,一拍那金丝楠千缕雕花小案,道:“去景仁宫。”又吩咐了安德广将小林子好生看管,方携了二婢匆匆去了。
丹阳殿内愈发清冷,四处皆弥漫着浓浓的草药气味,康妃愁眉紧锁,纤细的眼眸因着连日来的哭泣而红肿不堪。
青月吩咐二婢守在殿外,方举足而进。康妃见了她,忙起身行了个平礼,青月一把扶了她坐下,只开门见山道:“瑾瑜,祸起萧墙,我们竟从未注意。”
康妃惊得猛然站起,那素白的横玉扁方上一抹珠翠玲玲作响,惊道:“你是说——猗兰阁?”
青月平静起身,颔首道:“咱们这便去找那个害玄烨的人。”
猗兰阁布置得精巧秀致,夷贵人连生一双儿女,皇帝待之分外优渥,非但赏下许多珍奇首饰,更破例将她擢升为贵人,位分虽低,在一众庶妃间却也风光无两。
青月携了康妃与二婢进去,便望见阁里角落置着一张乌檀木小案,一盒东海明珠并数件婴儿肚兜随意丢弃其上,几盒香料散落一地,浓香四溢。
她以眼神示意康妃,康妃轻瞥一眼已然大惊失色,案上之物皆是常宁满月礼时,康妃派掌事宫女霓裳所赐。
青月冷笑连连,心中愈加笃定,执了康妃的手便往猗兰阁深处走去。
那暖阁里悬着十二扇水晶帘,颗颗晶莹如泪滴,里头隐隐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
“姐姐说的是呢,康妃从前不得宠,不过仗着生了儿子,整日耀武扬威。如今姐姐也生了儿子,皇上可是分外疼惜姐姐了。”
又有女子娇俏一笑,十分刻薄道:“我就是见不惯康妃那嚣张的样儿,当初和我们一样的庶妃地位,如今捡了高枝儿往上爬,还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呢!如今我眼见她日日啼哭,倒真是开心极了!”
隐隐有着一丝幽怨和刻毒,声音低了下去:“同样是生了个阿哥,皇上却只给了我贵人的位份,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还多亏了那一位的法子,否则,三阿哥怎么会……”
青月素手一挑那水晶琉璃帘,大步跨了进去:“说什么三阿哥这么开心,倒让本宫也听听。”
几位庶妃大惊之下花容失色,夷贵人倒是机敏,忙起身行礼道:“静妃娘娘吉祥,康妃娘娘吉祥。”
康妃俏面紫涨,正欲开口,夷贵人的话已然追到耳边:“回娘娘的话,娘娘想是久居深宫,听得差了,嫔妾生完五阿哥之后落了头风,适才说的是‘不开心’而非‘开心’。”
康妃方喝了一句“胡说”,便听得青月冷笑一声,饱含了讥讽道:“是么?那就把你不开心的事情都说出来,让本宫和康妃开心几分。”
她素来声似莺啼,娇俏空灵,那话音甫落,康妃身后迤逦一众宫女皆笑了起来,夷贵人向来因着皇贵妃而颇得恩宠,自是几分骄矜,何曾如此受辱,那一张粉脸顿时涨得如同鸽血红宝一般。
青月冷冷打量一眼阁内众妃,见得璟贵人、唐常在与杨答应皆在,只缓缓道:“都平身罢。”
夷贵人方直起身子,一咬下唇,已然抬头嘲讽道:“嫔妾再如何不开心,也比不过静妃娘娘终日不见天颜——”
话音未落,其木格自已一个箭步上前,一掌劈在夷贵人的左脸上,斥道:“夷贵人放肆!”
夷贵人怔了片刻,眸中尽是雪亮的恨意,捂着那高肿的脸颊,恨恨道:“贱婢胆敢掌掴本贵人,二位娘娘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青月恍若未闻般,只闲闲拨着那腰际的白玉玦,康妃亦是冷眼相待,夷贵人见二人无动于衷,抬手便欲打向其木格,却被青月一手格在半空中,动弹不得。她还欲挣扎,青月素手一扭,便疼得她“哎哟”一声叫唤出来。
那阁中的鎏金鼎炉里焚着百合香,丝丝缕缕,格外浓郁,只听得她清泠泠的声音响彻猗兰阁在内:“其木格的胆子再大,也不如夷贵人谋害皇子这般胆大包天罢?”
夷贵人顿时花容失色,颤声道:“娘娘……说什么,嫔妾听不明白。”
康妃冷冷扫一眼风鬟雨鬓的夷贵人,昂声道:“夷贵人不敬主位,霓裳、羽衣,拖她到丹阳殿外跪着,没有本宫的允许,不许起身!”
夷贵人犹自倔强地不肯跪下,挑衅似的望着青月。青月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那足尖轻轻踢在她的膝处后方,夷贵人“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已是正午时分,景仁宫日光甚好,丹阳殿外的汉白玉月台皆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夷贵人已跪了一个时辰,滴水未进,神思倦怠,整个人摇摇欲坠。
青月和康妃携了一众庶妃坐在廊下,冷眼旁观着,却听得夷贵人大声喊道:“康妃娘娘,嫔妾不服——”
璟贵人位份到底高些,听得夷贵人这一句,不由领了众位庶妃跪下向康妃求情。
康妃脸上青白交加,十分尴尬,她向来是性子柔和的女子,若非为了玄烨,亦不会这般与人交恶。青月轻轻抚了抚她冰冷的手背,方扬声对夷贵人的贴身侍女璐儿道:“五阿哥此刻是否该从撷芳殿回宫了,你去带他回来,也教他学学他的额娘,是如何字字珠玑,伶牙俐齿的。”
夷贵人忙以额触地,讨饶道:“静妃娘娘,嫔妾知错了,求娘娘千万不要让五阿哥见到嫔妾如今这幅落魄样!”说罢,两行清泪便从粉饰得格外精心的面庞上淌下,左颊上的伤痕更显红肿可怖。
青月心知她并非柔弱的女子,正疑惑间,便见那浅金色的日光下,夹着更耀眼的明黄一色自景仁门而入,却是帝后携了端妃、恪妃来了。
康妃不由一怔,忙带头行礼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安,恪妃娘娘万安,端妃娘娘万安。”
皇帝一迈进宫门,便见夷贵人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心生怜惜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青月冷笑连连,亦不开口,只冷眼瞧着夷贵人一通胡编乱造。她满面泪痕,重重磕了头下去,直如弱柳扶风般,悲戚道:“回皇上的话,臣妾开罪了静妃娘娘,故娘娘罚臣妾跪在此处反省。”
青月的眼风冷冷从夷贵人身上扫过,方落到他身上,不过一瞬,便转开了去,只是静默不言。
皇帝见她如此,不由微微严厉了口气:“怎的又惹是生非了?”
她静静听着,只觉他未有一丝薄责,便斜睨他一眼,转身进了丹阳殿。
皇帝见她如此,不由含了几分怒气道:“夷贵人,你先起来,朕会为你做主。”
璐儿忙上前扶了夷贵人起身,夷贵人却双膝一软,又跪坐在地上。
皇帝心下生了几分怜惜,便吩咐了霓裳赐座,却听得那殿前廊下响起了清凌凌的一把女声:“不必赐了。”
众人回首望去,青月手持着一只赤纹的玄色小靴,翩然而出,皇帝不知她意欲何为,已是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月并不理睬他,只径直行至夷贵人身前,将那马靴朝她脸上掼去,夷贵人本能地一偏,片刻间云髻已然散落,那金玉扁方和珍珠簪子落了一地。
皇帝正要喝止青月,眼角却瞥见夷贵人神色苍白,顷刻间面无人色,只躬身往璐儿身后缩去,惶然惊叫起来,不禁疑惑大起,问道:“怎么回事?”
青月又是怒极,又是悲痛,只冷冷俯瞰着夷贵人的落魄模样,道:“你也会害怕?天花何等可怖,你一个成人尚且畏惧至此,烨儿只有六岁,你这是要了他的命!”
她话音未落,皇帝已是怒火中烧,不由高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夷贵人面色煞白,那左脸高高肿起,唇角一抹殷红血迹,分外可怖,只吓得一个劲儿磕头道:“皇上明察,不关臣妾的事……”
康妃狠狠剜了夷贵人一眼,方敛衣郑重跪下,饱含着悲怆道:“回皇上的话,玄烨自患天花以来,臣妾每日自责,一心以为是自己的疏忽,没能照顾好玄烨。直到前日静妃来景仁宫,与臣妾仔细检查了玄烨的贴身衣物,竟然发现这双马靴里有天花的痘毒……因其零星半点,臣妾与乳母一时间也未发觉……皇上……臣妾求皇上为我们母子做主,这是有人要害死咱们的三阿哥啊!”
皇帝有一瞬间的怔忡,方望向青月,见她独立朝阳之下,眼神清明,满是坚定与悲愤,颔首道:“康妃所言非虚,内务府的小林子现下便关在永寿宫里,他儿时患过天花,今晨已承认了所有罪行。夷贵人拿五十两金子收买于他,让他将寻来的天花痘毒拭于断针之上,又藏于玄烨的马靴里。”
皇帝听罢,已是勃然大怒,对着夷贵人咆哮道:“你天大的本事!”
那晨光昭昭里,夷贵人披头散发,涕泪横流,方望了皇帝一眼,还未开口,已然昏死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