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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七年腊月二十八,端妃帮衬着皇后,将那年下事宜皆打理得整整有条,又将去岁里的账目算得清了,方得了半日闲,特请了康妃与恪妃往钟粹宫一叙。
午后的日头极好,一缕一缕透过那窗纱,照得阁中暖意愈甚。康妃端着一盏普洱,徐徐吹着那盏中浮沫,轻笑道:“昨日里如嫔来见了我。”端妃不由“哧”地一笑,含了几分轻蔑道:“她在钟粹宫讨不到半点便宜,便又去景仁宫叨扰妹妹么?”
恪妃向来安静,听得她二人一言一语,不过淡淡笑着,看着那窗上的水仙剪影。康妃方道:“二位姐姐可知如嫔所为何事——竟是为了静妹妹来的。”端妃微微一愣,方与恪妃会心一笑,又传了紫竹进来,道:“储秀宫的如嫔今日可曾来过?”
紫竹不解何意,只道:“回主子的话,如嫔娘娘昨日来过。”
端妃娇俏一笑,道:“前日里是本宫忙于六宫之事,原怠慢了如嫔,现下便去请她来叙叙话罢。”
皇帝连日来忙于誊写《端敬皇后行状》,原不欲旁人打扰,如嫔随侍圣驾亦愈发少了。那日她正坐在储秀宫的东暖阁里剪着花枝,听得端妃传召,不由怔了片刻,方传了舆轿随紫竹一同前去。
她在钟粹宫中不过待了一盏茶时分,便连肩舆也未传,只携了贴身侍婢匆匆回宫。申正时分皇帝翻了牌子,仍旧是召如嫔侍寝,徐向荣却是面有难色,只道:“启禀万岁爷,如主子偶感风寒。”皇帝倒也不以为意,只道:“传萧临风去储秀宫看看。”又随手择了康妃的牌子,徐向荣忙道了声“嗻”,便躬身退了下去。
那亥末时分,宫门早已下了钥,六宫里走动的皆是些奉命办事的宫女内监。如嫔方披了件暗纹素花的大氅,不携侍婢,独自一人匆匆离了储秀宫。
永寿宫的大门以红木制成,彩以朱红丹漆,格外厚重,那蓝底金漆的匾额下,却不见当值的内监。如嫔未携侍从,只得独自一人用劲将那宫门推开,她穿着几寸来高的秋香色锦缎绣蝶宫鞋,一个不慎,便扭伤了脚。
“吱呀——”一声,永寿宫的大门开了,一束银白色的月光宛若天河般流泻而下,划过那长乐殿的双交四菱花檐,又轻轻洒在如嫔的双足上,月河汪洋,盈盈若水。
她顺着那束月光,一瘸一拐走了进去,长乐殿里空无一人,唯有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置于赤金薄镂雕刻的鸳鸯台上,映得满室滟滟生辉,映衬着书卷墨香,依稀可见高高耸立的金丝楠书架,并着一张堆满帛纸卷籍的胡床书案。
那书案上置着一盏六角玻璃风灯,烛光生滟,甚是好看,当中一幅“梅兰竹菊”的四君子水墨图,又细细题上了四句诗词,用笔恣意洒脱,全然不似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那笔锋犀利端傲,大气磅礴,女子多临卫夫人之簪花小楷,题诗之人却是遒劲的颜体,如嫔略通诗书,素日也颇皇帝几番赞赏,此刻亦不免感叹作画之人才情满怀。
殿内幽兰猗猗,薜荔藤萝,疏朗清阔,隐隐透着不言而喻的奢华,竟远远超过了皇后所居的翊坤宫,令人不由自主想起皇帝所居的乾清宫。然而乾清宫里素来焚着龙涎香,长乐殿却处处弥漫着浅淡的沉水香,和着幽幽一阵香气,非兰非麝,彷如百花凝露,分外清幽动人。
如嫔难掩心中诧异,但见穿过长乐殿便是永寿宫的*院,忽有一阵悠悠笛声自风中徜徉而来,清灵纯净如昆山玉碎。如嫔听得笛音潺潺,散入春风,不由怔怔出了神去,不知那吹笛之人该是如何不食人间烟火。
她扶着廊下的红梁木柱,有蜿蜒葳蕤的藤蔓撩拨过手腕,见得庭院里草木葱郁,冬末的白梅开了一树,玉蕊盈盈,枝梢斜欹,月色泠泠下浮动着一抔轻粉素白,芬芳四溢。那树下系着一架小小精致的秋千,端坐着一个女子。
远远望去,朦胧月色里,她一身青衣潇潇,唇边横着一支白玉笛,缀着紫色绸带系成的如意合欢结,样貌不得而见,却望之淡漠疏离,清冷别致。
那女子微微一抬眼,想是瞥见了如嫔,却不为所动,依旧轻启樱唇,笛音不绝。
如露如电,亦如梦幻泡影,如嫔定了定心神,方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只见她阔袍大袖,披着一件天水碧的大氅,并非等闲宫嫔的装束。那一头青丝如墨色锦缎,半头秀发自额前向后挽着,斜斜簪着一支白玉玲珑钗,那长发随夜风轻轻扬起,有幽幽一阵香气自鼻尖划过。
夜色未央,美人如玉,这般幽美诡谲的画面,倒教人分不清那女子究竟是雾中之仙还是玉面修罗,如嫔怔怔地瞧着,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画像上令人心驰神往的汉家女子。
她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着,几乎要挣破躯壳而去,十指泛着青白色,紧紧攥着那薄如蝉翼的丝绢,压在心口处,方步步上前,屏住呼吸看向那女子的脸。
蓦地,一曲终矣,那女子方轻轻抬首,绝美的双眼静静地望向如嫔。
如嫔见了她的面容,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撑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那娇小玲珑的身躯,看似不过十六七的年华,双瞳漆黑如墨,明亮深邃,睫毛纤长如寒鸦双翅,眼角微微飞扬,樱唇轻覆着细腻温润的玉笛,那下颌微微上翘,如一只光洁细腻的白玉盏。
她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在单薄娇弱的肩背上,发尾处微微卷成好看的弧度,虽容色冷漠疏离,不含一丝笑意,然而那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令人眩目的灵气。这般容貌,早已和那在如嫔心中描绘过千万遍的女子一同交织成了魅影。
竟然是她……
从前曾听得皇帝吟过一句《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今日见得她,倒真真生出了那幽谷里一袭青衣的精灵仙子般的错觉。
如嫔愣在原地,只顾自己出神,方听得她清冷如霜的嗓音,淡淡道:“如嫔夜访永寿宫,有何贵干?”
如嫔见那倾国殊色的女子竟认得自己,不由唬了一跳,定了定心神,方佯装镇定道:“本宫与侍女走散了,便进永寿宫坐一坐,也好向静妃娘娘问安。”
青月闻言不由莞尔而笑,如嫔怔怔地瞧着,见得她双颊一双酒窝,浅浅盈盈,那双眸弯如弦月,亦仿佛在笑一般,心中不禁愈发笃定。
如嫔仔细打量了青月一番,见她妆容简约,虽容色倾国,灵气四溢,却尚年幼,便只把她当做了寻常人家的格格。
如嫔昂然立于月色如积水空明般的庭院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还不快去通报静妃娘娘?”
青月双足一踢,轻轻巧巧从秋千上落了下来,她穿着麂皮小靴,着地时如落花无声,径直走向院中的汉白玉石桌,清冷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我便是静妃。”
说罢,亦不理会如嫔惊诧的神色,只朝着后殿凌然道:“来人,奉茶——”
话音甫落,便有迤逦一列粉衫宫女从偏殿而出,手捧格式茶具器皿,施施然行礼道:“如嫔娘娘万安——”其木格为首,端着一对雕刻龙凤的白玉盏,置着两颗硕大晶莹的夜明珠,那柔和细腻的光辉,在月色下分外晶莹温暖。
如嫔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在青月面前坐下,一时间竟忘了行礼,青月倒也不以为意。只不慌不忙浣过了双手,执起白玉茶盏,凝神静气地泡起了茶。
那一双娇嫩莹白的纤手在月下恍如翩跹的一对玉*,仿若月色般的面容不施脂粉,在氤氲的水汽下分外朦胧清丽。
自打进了永寿宫的大门,所见之物皆犹如冬末初春里一场绮丽的梦境,如嫔正发着愣,青月已然迎面递上一盏茶,那茶汤碧绿通透,盛在微微透明的羊脂玉茶碗里头,满是清新馥郁的幽香。青月淡然一笑,笼手于袖中:“莫负了这上好的雨前龙井。”
如嫔仔细打量,她莹白如玉的面容,远山黛眉……剪水双瞳……盈盈笑涡……果如画像上一般灵气袭人,遗世独立,心中不由五味杂陈,往日的种种猜忌和心酸皆涌上心头,不禁脱口而出道:“敢问娘娘的闺名——可是唤作青月吗?”
有刺骨的凉风自颊边刮过,兼夹着涌起遥远的回忆,已经过了许多年,再没有人这般唤过这个名字。那仅存的回忆,还是在当年那初见的科尔沁草原上。夜风泠泠里,乍然听得“青月”二字,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却依旧如同当年般微微悸动。
他负手而立,眉目唇角满是柔和的笑意,温文尔雅道:“你便唤作青月?”
依稀是那样久远的记忆了,回忆里,她分明清晰地记得,那是她听见他此生唯一一次,唤她的名字。
那思绪翩跹里,又回到数年后的今日,却是心如秋水已止。她回过神来,方觉如嫔那样的口气,终究是有些无礼的,便微微蹙了眉头,白皙纤细的手指把玩着茶盏,淡漠道:“本宫的名字,是博尔济吉特?孟古青。”
如嫔不由猝然而起,高声道:“你胡说——你分明就是她,那幅画……我在皇上的画里都看见了,你……你究竟是不是她?”
她一番话断续不已,颠三倒四,其木格已是一头雾水,却见青月闻言一凛,素手倾覆茶汤,面上却依旧是正色,只冷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清茶玉盏,当真是焚琴煮鹤了。”她起身离开,宽大的衣袍和裙角在风中纷飞如青色蝶翼,冰冷道:“送客——”
她一身青衣如水,转身离去,那纤细娇柔的背影却有着不可一世的坚毅和倔强,势凌风雨,气傲烟霞,远远将如嫔甩在了身后,步进了长乐殿。
如嫔有一瞬间的失神,从前听人说废后静妃骄纵狂妄,不可一世,素来不为皇帝所喜,方下旨废后,令改居侧宫。今日一见,不意……却是这般清高傲骨之人。
其木格见青月如此,心下不由生了几分愠怒,但到底碍着如嫔的身份,只不卑不亢道:“如嫔娘娘,我家格格近日身体不适,现下天色已晚,还请娘娘早日回宫歇息。奴婢即刻差人备好轿辇,送娘娘回储秀宫。”
如嫔突遭青月如此冷待,已然十分失态,顾不得那许多,只抓着其木格的袖子失声道:“你告诉我,静妃娘娘的闺名,究竟是不是青月?”
其其格虽不明就里,但见如嫔不依不饶,又如此焦灼,便存心要气一气她,那心思辗转里,方温顺地屈膝道:“回如嫔娘娘的话,我家格格的闺名,正是博尔济吉特氏青月。”
如嫔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一如那夜明珠般惨淡清冷,那声音亦冷得发颤:“本宫明白了……都明白了。”说罢亦不理会其木格的神情,逃也似的离了永寿宫,不再回头望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