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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在宝钗闺房门口最后顿足片刻,咬咬牙,掀开帘子,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
探春迈步进门,见薛宝钗正坐在炕上和迎春等人说话。虽是临近芳辰,宝钗的装束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头上挽一个漆黑油光的髻儿,只斜插一支小金凤钗,凤口衔着一串米粒珍珠,下坠一颗菱形红水晶压在鬓角。身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倒是颈上带着一个几乎等肩宽的金项圈,上面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金锁垂在胸前,十分夺目。
探春心头一紧,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就这么打道回房,等过了宝钗的及笄再出来。可是她不能,不耐烦跟宝钗寒暄的惜春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三姐姐,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呀!”
探春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在林妃看来十分牵强并饱含歉意的笑容,疾步走进来,不顾湘云正挨着宝钗坐在炕沿上,直接挤到了两人中间。
湘云不妨,“哎呦”一声差点儿摔到地上去,多亏了坐在旁边的迎春伸手扶了她一把。饶是如此,湘云的左膝也磕在了炕沿上,痛的直吸气,一边不满的大叫道:“三姐姐,你干什么嘛?”
探春歉意一笑,伸手拍拍湘云,湘云扭了扭身子,但并没有十分想躲开,只是追问不断:“你急个什么劲儿啊?没看到我坐在这里吗?”
探春扭头指着宝钗胸前的金锁,笑道:“宝姐姐成日家说她不喜欢‘花儿、粉儿’的,还总是劝我们在穿戴上要守本分,说那些闲装富丽的金玉首饰都是大富大贵人家小姐的穿戴,咱们‘比不得她们’。可是你瞧,她今儿却戴了这么亮闪闪的一把金锁,我可不好奇吗?”
湘云见宝钗的次数很少,尚未听过这些劝道,十分疑惑的问道:“宝姐姐为什么不喜欢装扮呐?我在家时,婶娘还常常说‘小姑娘家家的,不能打扮的太素’。我原道我们家中的境况就已经不大如人意了,如今入不敷出,婶娘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我们娘儿们动手,就为了节省。可即便是这样,你瞧我这头上簪的、手上戴的、腰里系的,也都是差不离的好东西。怎么宝姐姐偌大的皇商家庭却没个闲装富丽来戴戴呢?”
一席话,直说的宝钗的脸上发热,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层次分明的红了。林妃见状,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现在完全相信湘云把黛玉比做戏子是无心的口快了,看她的言语间,分明是无差别是攻击嘛!想到就说,逮谁算谁,而且多半不过大脑。
探春再料不到,她按照王夫人的意思宣扬宝钗勤俭持家、品格端方、安分守拙、是个恪守封建妇德的典范,却不想,被湘云噼里啪啦一通追问弄成了对薛家家境的质疑。飘着大雪的正月里,探春急出了一身冷汗。
迎春自认了外祖母之后,性格很是改变了不少,她原就是胸有丘壑之人,不然不可能下得一手好棋。只是过去她处境尴尬,有些事,看得越透越烦恼,就索性万事不想万事不问万事不虑,任凭人家背地里骂她是‘二木头’也无动于衷。为了自保,她宁可天天装聋作哑,只为了可以安静的生活下去。
然而,没有人是天生愿意受气的,当迎春找到了牢固的靠山以后,过去那种窝窝囊囊的生活,她再也不想领受了。虽不至于主动去欺负别人,却是再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受气了。胆子大了,说话也利落了,木头一样的性格一去不复返,现在,再有人见到贾家二姑娘,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套用木讷、寡言这类词语来形容了。
天性善良的迎春很早就察觉到她那看着风光的三妹妹,其实内里的生活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后来她和四妹妹相继认了外祖,受刺激最大的就是探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二太太对她的重视也越来越少,眼下看到探春明显不是出自本意的言不由衷,更因此而陷入窘迫恐惧,迎春脱口而出替她解围道:“这与家境什么相干?不过是个人趣味不同罢了。许是宝姐姐就喜欢素净的妆容不好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宝姐姐天生丽质,很不必那些俗物来修饰。你当人人都同你和宝玉一样吗?喜欢大红大金,也不怕被人臊了去。”
湘云一听,果然把对薛家的质疑全抛开了,揉身就蹭到迎春怀里不住的缠磨:“宝姐姐天生丽质,我就是那不堪入目的了?”
惜春笑嘻嘻的拿手指在脸上划着羞她:“你不羞,缠着别人赞你容貌,好大脸面,好厚脸皮。”
湘云倒不恼,只是趁势拽着探春,让她表扬自己。探春赶紧顺杆下,直把湘云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连被惜春称为“厚脸皮”的湘云都红了脸,拿手去堵探春的口,不叫她再说下去了。
总算揭过了这一篇,探春算是松了口气,宝钗也把脸色调整回正常,大家仍旧说笑吃茶。只是宝钗特别注意着林妃的神色,见她似乎对薛家的经济状况不甚关心,不禁又是放松又是揪心。林妃倒是发现宝钗的目光有些奇特,但只以为是围绕着宝玉归属问题的敌对感,并未在意。毕竟,就算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现在的宝姐姐可是把她视为未来小姑而非情敌的。
宝钗的贴身丫鬟统共就两个,偏偏文杏还很小,一团孩气,莺儿只好一个人进进出出不停的倒茶拿点心,那说着马上进来的薛姨妈,却是到这会儿还没露面。又一次,莺儿出去了半天也没回来,宝钗眼见着林妃身前的果碟子空了,便急着对文杏道:“去催催你莺儿姐姐。”
文杏答应着出去了,转一圈,回来说:“莺儿姐姐被太太叫去了。”
宝钗奇道:“妈妈叫她做什么?”
文杏摇头:“我不知道。”站在林妃身后的雪枭眉头一皱,对文杏的自称十分不豫。
宝钗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飞快的想了三秒钟,顿时了然,她想起林家丫鬟在主子面前都是自称“婢子”或“小婢”的,显得十分有教养和规矩,顿时对文杏恼火不已。又瞄了一眼林妃,发现她仍然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没注意到呢,还是压根不想关注她家的事儿,心里又添了一重烦恼。
好半天,莺儿才捧着一壶快凉了的茶进屋,宝钗有些不悦的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去给林妃和迎春添茶。然而一向伶俐的莺儿却没领会过来,反而很没规矩的凑近湘云,拉着她腰带上的金麒麟啧啧不已:“云姑娘,你这个麒麟真好看,上面有錾什么吉字么?”
湘云从小跟着奶娘丫鬟长大,对主子奴才的分别不大看重,因此对莺儿的无礼也没什么表示,很自然的回道:“并没有錾字,谁家见过麒麟錾字的呢?都是什么长命锁啊、吉祥符啊、观音牌的才会有那个呢!”
这话正合莺儿心意,奉薛姨妈之命,她的任务就是在贾府姑娘们面前提起自家姑娘的金锁,好把“金玉良缘”的话推广出去。让这些豪门小姐们去传,比让下人去传好的多,更抬自家姑娘的身价。
几乎在同时,林妃和宝钗一起想到了莺儿将要说的话,但不同的是,林妃出于对那枚要了真正林妹妹小命的金锁充满兴趣,巴不得莺儿赶紧把它请出来瞧瞧;而宝钗,却是凭借对母亲的头脑简单和姨娘王夫人的心计狡诈的了解,直觉将会发生自己不乐见的灾难。
是以,两人同时开口,林妃问道:“宝姐姐戴的不就是长命锁么?可有錾字?”
而宝钗则厉声斥道:“谁纵得你这样没规没距同云妹妹讲话?还不快下去!”
莺儿的声音就夹在她们两人中间想起,格外的中气十足、吐字清晰:“我们姑娘的金锁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上面錾有‘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八个字。那和尚还说了,姑娘的金锁,将来必得捡有玉的方可……”
“莺儿住口!”宝钗“嚯”地一下起身,面带薄红,眼含怒气,把正听得入迷的湘云唬了一跳,结结巴巴的叫她:“宝,宝,宝姐姐,怎么了?”
莺儿也被吓得半死,她从跟着宝钗以来,还从没见宝钗动过真怒呢。宝钗素日里自我要求严格,从来都是缓行动、慢说话,出门必要气度高雅,开口必要文采斐然,不管跟谁,从来不肯大声说话,便是对着丫鬟也常带三分笑。今儿这副样子,着实把莺儿吓得三魂不附,七魄离体,要不是靠着门框,指不定都坐到地上去了。
林妃十分惊讶,今儿这一出,怎么看上去似乎不是宝钗所愿呢?更有甚者,她似乎并不愿意把宝玉和自己说到一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钗银牙欲碎,她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今儿这一出,一定是她那满腹算计的姨娘唆使她那头脑简单的母亲才搞出来的闹剧。她就知道,那天应该同母亲讲明的,偏她出于羞怯,只是含糊其辞。母亲想不明白,一定是去同姨娘商量,姨娘便趁机推荐了自己儿子,母亲人傻单纯,轻易上了她的当。难怪这几日一反常态的一定要让她带上这劳什子,宝钗又羞又气,恨不能扯下这惹事的金锁丢到火盆里去才好。
正如宝钗推测的那样,薛姨妈得了女儿不想进宫的指令,百思不得其解,便去找姐姐王夫人商议。王夫人巴不得全宫的娘娘都死在当地好给女儿元春腾地方,自打见了宝钗,就一门心思的去堵她进宫的路。眼下听见她自己就不大愿意,更是喜上眉梢,顺势便推荐了宝玉,在薛姨妈面前大大夸奖了一番,催着薛姨妈订下两家婚事,她好趁机谋夺薛家巨款。二来,还可以分走越来越不跟她一心的凤姐儿的权势,一举两得。
薛姨妈听完王夫人描绘的前景也颇感满意,宝玉的家世样貌都是好的,更难得的是十分体贴女孩儿,婆婆又是姨母,女儿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委屈。更兼宝玉生来含玉,连清虚观里被太上皇封为“大幻仙人”,今上又加封了“终了真人”的张道长都说他是个有来历、有造化的,女儿跟了宝玉,比入宫也差不到哪儿去。
于是,姐妹俩联手策划了今天这一出在宝钗看来绝对难堪的闹剧。别说贾家这一年多来又是降等又是削封,连宫中的贵妃都被一拖再拖成宝林,单是贾宝玉的不学无术就让宝钗这个满脑子浸透着封建主义思想,从小到大被培养成忠实信奉封建道德和封建礼教的淑女难以容忍。她对封建道德规范报以极高的赞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每个人都应该按照标准封建道德规范去做事。宝玉不肯走“经济仕途”,宝钗从心里往外觉得跟他无法沟通。在宝钗的择偶标准单上,宝玉连参选资格都没有。
然而,母亲为姨娘所骗,轻而易举上了大当,把她的金锁和宝玉的宝玉联系在了一起,特别是,这一切还发生在林妃的面前。宝钗从心底升起一种无力和无奈,她有种预感,给林妃做嫂子的机会,怕是要毁在母亲的手里了。而在背后挑拨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怀着满腔憧憬前来投奔的姨娘。
宝钗缓缓坐回炕沿,以手支额,低声道:“对不住众位妹妹了,我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正吃着‘冷香丸’,大正月里的,把病气过给妹妹们就不好了,今儿先请回吧,待我大安了,好好设宴请妹妹们一回。”
宝钗既这么说,迎春等人当然不会再叨扰下去,问候了几句,一起告辞了。外间正偷听的薛姨妈匆匆赶来,苦留用饭,最后还是林妃出面,说今日刚到,还没去拜见大舅母,这才脱身而走。薛姨妈挲着两只手怔在原地,看看倚门而立的宝钗,又看看帘子还在微动的前门,不住的叨念着:“这话怎么说?这话怎么说?”
宝钗含泪走近薛姨妈,伏在她肩上低声哭泣:“妈妈,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