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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灵珊带着楚楚,和阿裴又见面了。
说服楚楚跟灵珊来吃这顿中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楚楚现在是一只易怒的刺猬,整日都在备战状态里,尤其对于灵珊。她已经养成一个习惯,灵珊要她往东,她就要往西,灵珊要她写字,她就要画图,灵珊要她站起来,她就坐在那儿不动。好在,这些日子来,灵珊在教下午班,把她调到上午班,干脆不和她直接发生关系,教楚楚的王老师也叫苦连天:
“那孩子浑身都是反叛细胞丨我巴不得她赶快毕业,让她的小学老师去头痛去!”
楚楚到暑假,就该进小学了。
这天中午,为了说服楚楚跟她去吃饭,灵珊只得用骗术:
“阿香请假了,你家里没人,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去!”楚楚简单地说,“我去丁中一家里玩!”
“丁中一又没有请你去!”
“我自己要去,不管他请不请!”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好的冰淇淋吃!”
“我不爱吃冰淇淋!”楚楚把头转开。
“还有新鲜的樱桃!”
“我不爱吃樱桃!”
“还有香蕉船,还有汉堡牛排,还有煎饼,还有水果圣代,还有桃子派……”
楚楚用双手蒙住了耳朵。
“我不听你!我根本不听!”
灵珊大声说:
“好,你不来,那就算了!我反正已经请过你了,既然你不去吃冰淇淋,我就请丁中一去吃算了。”她往教室里就走,一面问着说,“丁中一呢?周晓兰呢?统统跟我吃冰淇淋去!我请客……”
楚楚奔了过来,把小手硬塞进她的手中。
“阿姨,你先请我的!”她说。
“去不去呢?”
“去。”楚楚咽了一口口水。“我要吃桃子派,还要吃香蕉船。”
就这样,楚楚跟着灵珊,来到了福乐。
阿裴显然早就来了,她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抽着烟。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也相当紧张,但是,她并没有醉酒的痕迹,灵珊一直担心她通宵喝酒,会醉得不省人事,现在看来,她却是清醒的,而且,是相当兴奋的。
“楚楚,”灵珊把孩子推到前面来,用昨晚约好的方式介绍说,“这是张阿姨,是我的好朋友。”
楚楚抬头看着阿裴,阿裴手里的烟蒂掉在桌上,她握起一杯冰水,手微微地颤抖着,冰块撞着玻璃杯,发出叮铃当的响声。阿裴猛饮了一口冰水,眼睛朦朦胧胧的,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楚楚不在意这个张阿姨,她根本无心去管什么张阿姨。坐好之后,她就望着灵珊:
“阿姨,我可以吃香蕉船了吧!”
“你先吃客汉堡牛排,再吃香蕉船!”灵珊说,“不能一上来就吃冰淇淋。”
“我要先吃香蕉船!”楚楚又拗上了。
“不行,你要先吃汉堡。”灵珊也拗上了。
“就……就……就让她先吃香蕉船吧!”阿裴开了口,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楚楚胜利地抬眼看着阿裴。
“张阿姨说可以!”她叫着。
灵珊看了阿裴一眼,叹了口气。
“大人教育不好孩子,就在这种地方!”她妥协地说。“好吧,让她先吃冰淇淋,吃完冰淇淋,她不会再有胃口吃正经的中饭了。”
“就此一次!”阿裴虚弱地微笑着。“就这么一次。看在我面子上。”
灵珊叫了香蕉船,为自己点了客三明治,她问阿裴:
“你要吃什么?我猜你还没吃东西!”
“我不吃,”阿裴摇摇头,眼光如梦如幻地停驻在楚楚脸上。“我吃不下。”她伸出手去,情不自已地轻轻触摸了一下楚楚的面颊,她的手刚握过冰水杯子,很冷,这一触摸,楚楚就直跳了起来,恼怒地叫:
“不要碰我!”
阿裴缩手不迭,目不转睛地看着楚楚。脸上有股不信任似的,受伤的、痛苦的神情。灵珊笑笑,故作轻松地、解释地说:
“这孩子绰号叫小刺猬。她对任何陌生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不喜欢人碰她。”
“陌生人?”阿裴喃喃地说,燃起了一支烟,她的手不听指挥,打火机上的火焰一直在跳动。“陌生人?”她再重复了一句,凝视着楚楚,声音凄恻而悲凉。
香蕉船来了,楚楚大口大口地吃着冰淇淋,和所有孩子一样,楚楚酷爱甜食,尤其是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昧,阿裴看得津津有味。灵珊用手托着下巴,呆望着她们两个,一时间,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楚楚被阿裴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抬起眼睛来,她望着阿裴。阿裴眼里那份强烈的关切和动人的温柔,使楚楚莫名其妙地感动了,那孩子忍不住就对阿裴嫣然一笑。显然,楚楚对自己刚才的一声怒吼也有点歉意,她居然伸出手去,轻轻地在阿裴手背上抚摸了一下,细声细气地说:
“张阿姨,你好漂亮好漂亮呵!”
阿裴一震,眼睛陡然湿了。熄灭了烟蒂,她伸出手去,想抚摸楚楚的头发,又怕她发怒,就怯怯地收回手来。楚楚是“察言观色”的能手,虽然不知道这个张阿姨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已经明白,这个张阿姨“好喜欢好喜欢”她。她是善于利用机会的,三口两口就解决了自己的香蕉船,她说:
“我还要吃巧克力圣代!”
“你不能拿冰淇淋当饭吃!”灵珊说,“这样不行……”
“张阿姨!”楚楚求救地看着阿裴。
“灵珊!”阿裴急急地喊,“你就依她一次吧,就这一次!”她伸手叫了女侍,又点了一客巧克力圣代。
灵珊无可奈何地看着阿裴,三明治来了,但是,灵珊也没有胃口了。她只是看看阿裴,又看看楚楚。越看,她就越发现,这母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漂亮的大眼睛,都有瘦瘦的小尖下巴,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楚楚吃着她的巧克力圣代,她对这个“张阿姨”的兴趣来了。她吃一口圣代,抬头看一眼阿裴。
“张阿姨,你很像……”
“很像什么?”阿裴着魔般地问。
灵珊猛地一震,糟糕!她想起韦鹏飞所保留的那张照片,楚楚不可能没看到过那张照片!楚楚一定记起了那张照片!楚楚认出来了,一定认出来了……
“很像电影明星!”楚楚天真地说。
灵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阿裴勉强地微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楚楚的小手,这次,楚楚没有像刺猬般刺人,反而对阿裴笑了笑。这笑容粉碎了阿裴的武装,瓦解了阿裴的意志,阿裴吸着鼻子,眼泪汪汪。
“楚楚。”她轻声低唤,声音柔得像水。“楚楚,你……你怎么不胖呢?楚楚,你……你过得好吗?你快乐吗?你爸爸疼你吗?”
楚楚莫名其妙地看着阿裴。
“我爸爸最疼我哩!”她睁大眼睛说。“可是,爸爸要娶后娘了,娶了后娘,就不疼我啦!”
“楚楚!”灵珊变了色,想岔开话题,“你吃完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三明治?”
“我还要冰淇淋!”楚楚一眼看到女侍端着杯水果冻,就叫了起来,“我要吃那个绿绿的东西!”
“楚楚,”灵珊忍无可忍。“你不能这样乱吃!你一点主食都没有,就吃冰淇淋怎么行?”
“那不是冰淇淋!”楚楚强辩着。
“那是水果冻。”
“我要吃水果冻!”
“不行!”
楚楚转头看着阿裴,娇娇地,媚媚地喊了一声:
“张阿姨,我要吃水果冻!”
阿裴又被这祈求声所大大地震动了,她抬眼看灵珊。
“就这一次!”她低低地,哀恳似的说,“就这一次,你让她吃吧!”
“阿裴?”灵珊蹙紧眉头,瞅着她。“什么就这一次?你已经一连使用了三次‘就这一次’了!”
“我知道。”阿裴垂下了眼帘,看看桌面,又转头看看楚楚。这一看,她就再也没有办法把眼光从楚楚脸上移开了。那孩子正凝视着她,脸上布满了天真的、可人的、温馨的、娇媚的笑意,眼珠黑如点漆,朗若明星,一瞬也不瞬地停驻在她脸上。阿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咬得嘴唇上全是齿痕。灵珊一句话也不再说,挥手又叫了一客水果冻。
当楚楚解决了水果冻,又要求桃子派的时候,灵珊从位子上直跳了起来。
“楚楚,我们该走了。我下午还有课!”
“你去上课,”楚楚居然条理分明,“我和张阿姨在一起,张阿姨,我陪你好不好?”
“不行!”灵珊斩钉断铁地说,拉起楚楚的手,一种近乎恐惧的醋意攫住了她,她忽然感到背脊发凉而冷汗了。“你跟我回去!”
楚楚挣脱了灵珊的手,一半是矫情,一半是任性,她直扑向阿裴,用小胳臂把阿裴拦腰抱住,她就把脸孔整个埋进了阿裴的怀里,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张阿姨,你身上好香呵!张阿姨,你的衣服好软呵!张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她仰起小脸,直视着阿裴。“张阿姨,你来当我的老师吧,我不要她了!”
阿裴激动地揽住了楚楚,她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楚楚的头发,面颊,肩膀,手臂……然后就猛地抱起那孩子来,死命地勒紧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满眼眶都是泪水,俯下头去,她疯狂地吻着楚楚的面颊,鼻子,额头……嘴里喃喃地、痛楚地呼唤着:
“楚楚,楚楚,我的楚楚!我的小楚楚!”
灵珊心惊胆战,那种恐惧的感觉就一下子紧紧地包围住了她,再也顾不得礼貌,顾不得面子,更顾不得阿裴的情绪,她死命拉开了楚楚,几乎是把楚楚从阿裴怀里抢下来了。她拖着楚楚就往外面走,逃难似的逃出了福乐。楚楚牛脾气发了,开始在那儿尖声怪叫: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
灵珊叫住了一辆计程车,拉着楚楚就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灵珊回头张望,正一眼看到阿裴从福乐里冲了出来,呆呆地站在路边上。风鼓起了她那软绸的衣衫,飘飘扬扬,衣袂翩然。她那凄白的面颊,和她那身衣服相映,像极了古罗马时代的大理石雕像。
到了安居大厦,把楚楚交给阿香,灵珊就赶去上课了。一直到了幼稚园里,她耳边还响着楚楚的呼叫声,那呼叫声像山谷里的回响,连绵不断地,总是在那儿重复: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
这一个下午,灵珊都神思恍惚,总直觉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阿裴的请求,让她们母女见面。但是,面已经见过了,有任何不良的后果,也已经逃不掉了。黄昏时,一下了课,她就迫不及待地往韦家跑,还好,什么事都没有。阿香说,楚楚很乖,只是把一个洋娃娃给分尸了。对那暴戾成性的楚楚来说,分尸一个洋娃娃,简直是不稀奇的事。
晚饭后,灵珊和韦鹏飞又坐在客厅里,计划着他们的未来。灵珍的婚期已经决定在七月中旬。因此,灵珊坚持要拖到明年再结婚,她的理由是:
“无论如何,总该让姐姐先结婚,姐姐嫁了以后,爸妈可能心理上会有些不平衡,我该多陪陪爸爸妈妈……”
“别傻了,灵珊!”韦鹏飞打断了她。“婚后,我们又不搬家,两家对门而居,你还不是可以整天待在娘家,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两样……”
“既然没什么两样!”灵珊说,“那就不用结婚了!还结婚干吗?当一辈子爱人,可能比结婚好!”
“你休想!”韦鹏飞把她拥进了怀里,鼻子对着她的鼻子,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我要娶你,我要占有你,我要你姓我的姓!”
“你自私!”
“世界上没有不自私的爱情!”
她打了个寒战,这句话,她听阿裴说过。
“怎么了?”他敏感地问,没忽略掉她的颤栗。
“没什么。”她掩饰地。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韦鹏飞把她拥得更紧。“我要我属于你,完完全全地。要用我以后的生命,对你做个完整的奉献。我没有办法抹煞掉我的过去,而我的未来,比我的过去长久,比我的过去优秀,比我的过去成熟……我要把它给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一个月,每一年,我要给你!”
她凝视他,眼底流动着光华。于是,他俯下头来,紧紧地,深深地吻住了她。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紧贴着,拥吻着,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低声说:
“我们尽快结婚吧!和灵珍同时,好吗?”
“不好,要明年夏天。”
“今年秋天?”他商量地。
“明年春天吧!”
“你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他撒赖地说,“记得吗?是你提议结婚的,你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你又推三阻四起来了。”
“我向你求婚吗?”她惊叹地说,“你……你真……真……”
他立即吻住她。
“不许生气!我和你开玩笑。”他吻着她的头发,又吻她那小小的耳垂。“哦!灵珊,嫁我吧!马上嫁我吧!我要你,等不及地要你!后天,明天,或今天!嫁我吧!我发疯一样地要你……”
“你以前也是这样发疯一般地要阿裴吗?”她忽然说。
他陡地推开她,愣住了。热情迅速地离开了他,他的脸色僵硬,眼光阴郁,那种凶猛的、阴鸷的神态又来到了他的脸上,他瞪着她,喉咙低沉而沙嗄:
“何苦?灵珊?你何苦要说这些?你何苦要破坏掉我们的甜蜜?何苦?灵珊?你何苦这样残忍?”
灵珊睁大了眼睛,恐惧、懊悔、烦恼同时向她袭来,她怔了两秒钟,就骤然投身在他怀里,抱住他,把含泪的眼睛埋在他那宽阔的肩头,她一迭连声地叫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疯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吃她的醋!我一直在吃她的醋!原谅我,鹏飞!我是那么嫉妒她,嫉妒她曾经占有过你!”
韦鹏飞扶起了她的头,用双手紧紧捧住,他凝视她的眼睛,深沉地,执拗地凝视她,哑声说:
“灵珊,我怎样可以把这个阴影从我们中间剔除?我怎样可以?”
“不不,”她急促地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不不!没有阴影!我们之间没有阴影!我再也不提她了,我发誓不提了,你原谅我……”
他一把搂紧了她。
“不要再说!”他喉咙哽塞。“是我该请你原谅!灵珊,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在认识你以前,要去爱别人!原谅我在认识你以前,要去娶别人!”
“哦!鹏飞!”她喊着,紧紧地,紧紧地把头依偎在他肩上。“我们都不提了,好不好?我们都忘记掉那一段,好不好?”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恻然无语。室内有短暂的沉寂,然后,有个细细的、软软的童音,打破了这阵甜蜜的、温存的静默。
“爸爸,阿姨,你们看我的洋娃娃!”
灵珊慌忙抬起头来,和韦鹏飞分开了。他们同时对楚楚看过去,只看到楚楚手中,捧着一个用积木搭成的“家庭”,那“家庭”里有好几个洋娃娃。楚楚把那“家庭”放在桌上,从中间拿起一个洋娃娃,那是个穿着围裙,戴着小白帽子,用布制的,淑女型的洋娃娃。她举着它,灵珊仔细一看,那洋娃娃已手断足折,正是阿香说,被“分尸”了的那一个。她说:
“你把洋娃娃弄坏了!”
“是的,我把她弄坏了。”楚楚说,“可是,我这里还有好的。”她一个个地拨弄着那“家庭”里的每一分子,一面数说着,“这个是爸爸,这个是阿香,这个是我,这个……”她举起一个特别漂亮的洋娃娃,笑着说,“是张阿姨!”最后,她再举起了那个手断足折的,说,“这个……是你!”
灵珊的脸色顿时雪白,心脏一下子就沉进了一个又深又冷的冰窖里。她的思想、意识、感情都在刹那间被击碎了,击得粉粉碎了。掉转身子,她往门外跑去,韦鹏飞一伸手,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灵珊回过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盛满了恐惧和悲切,她低低地说:
“我知道了!我不可能摆脱掉那阴影!永不可能!放开我!让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他放开了她,回过手来,他一手就把桌上那个“家庭”打落在地上。大踏步跨过去,他用力践踏着那个“家庭”,把所有的积木和洋娃娃都踏成碎片。楚楚惊呼了一声,尖叫着:
“我的洋娃娃!我的洋娃娃!”
韦鹏飞举起手来,毫不考虑地就对楚楚重重地挥去一掌。灵珊闪电般扑过来,用身子遮住了楚楚,韦鹏飞这一掌就打在灵珊头上,灵珊头中嗡然一响,天旋地转,身不由主地跌倒在地毯上。刹那间,室内是一片死样的沉寂。楚楚吓呆了,灵珊吓呆了,韦鹏飞也吓呆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灵珊才有了意识,她看到韦鹏飞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他伸手扶起她,再托起她的下巴,注视她的眼睛。他们两人对视着,两人眼里都充满了惊惧、恐慌与痛楚。然后,他们就一语不发地,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楚楚仍然呆立在一边,愣愣地看看他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