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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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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第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着一大沓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车,淋着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有今天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没没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

    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地跑上榻榻米,手里提着把油纸伞,苍白的脸上浮着个勉强的微笑。

    “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把伞来,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说,修鞋的钱以后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

    “妈,你没有不舒服吧?”

    “哦,没有,我很好。”妈说,努力地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着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来,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皮上做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着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爪交叉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

    “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儿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着我,好半天才说:

    “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免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

    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天空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地洒着,屋檐下单调地滴着水。妈又跟到门口来,看着我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地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那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共汽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黑又暗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终于找到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地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倒地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再从泥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

    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转八转,这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东南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蛮有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上,那扇门根本就开着,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地问:

    “找谁?”

    “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迭连声说,“请进,请进。”

    我走了进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

    “请先写一个自传。”

    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着,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地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点点头说:

    “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

    “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

    “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刊名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地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小说的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可和高宝的乱真。第二份小说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内容,我也可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地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人对我笑笑,说:

    “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还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

    “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吗?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人吧!”

    说完,我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地站着,大有不解之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地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已经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找着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

    “应征的?”

    “是的,”我点点头。

    “请先登记一下。”

    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沓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

    “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

    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

    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把一沓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这对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们随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够,然后问:

    “你叫什么名字?”

    “陆依萍。”

    他在那沓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

    “是的。”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问:

    “高中毕业?”

    “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突然说:

    “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

    “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

    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

    “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天舞厅就要开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很世故地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可是,”我昂着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年了,房东在催着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又是毫无结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

    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和我在学校中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学期排位子,我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一本小说,我们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国文系,学费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试就一塌糊涂,我既不会钢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乱七八糟,发榜后竟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每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请下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情、率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乡,公家配给的宿舍,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六席大的房子里,台风季节还要受淹水威胁。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间房子,她妹妹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敲了门,很侥幸,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给我开的门,看到了我,她叫了起来:

    “陆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经死掉了呢!”

    “喂,客气点,一见面就咒人,怎么回事?”我说。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还不是没有来找我!”

    “我忙嘛,要学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到厨房门口去招呼了一声,方伯母马上留我吃晚饭,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和方瑜谈,就一口答应了。方伯伯还没有回家,我和方瑜走进她的房间里,方瑜把纸门拉上,在榻榻米上盘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压低声音说:

    “我有话要和你谈。”

    “我也有话要和你谈。”我说。

    “你先说。”

    “不,你先说。”我说。

    “那么,告诉你,糟透了,”她皱着眉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

    “哈,”我笑了起来,“恭喜恭喜。”

    “你慢点恭喜,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吗?恋爱,那么美丽的事,还不值得恭喜。”我说。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说他也爱上了我呀!”

    “什么?”我打量着她,她长得虽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几分像西方人,应该是属于容易让男孩子倾心的那一种典型。如果说她会单方面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让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学校中,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而她也是极难动情的,这件事倒有点耐人寻味了。“真的吗?”我问,“他竟然没有爱上你?”

    “完全真的,”她正正经经地说,“非但没有爱上我,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

    “哦?他是谁?”

    “我们系里四年级的高材生,我们画石膏像的时候,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

    “形容一下,这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

    “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哦?”

    “满头乱发,横眉竖目。”

    “哦?”

    “胡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

    “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毫无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气傲,与众不同……”

    “好了!好了!”我说,“你是真爱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

    “那么,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头看看窗外,皱皱眉想出了一个主意,“喏,找个机会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压下去,他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

    “没有用。”方瑜毫无生气地说。

    “怎么没有用?难道你试过?”

    “没试过,我知道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

    “因为……”方瑜慢吞吞地说,“他早已有了爱人了!”

    “哦,我的天!”我叹口气,“那么,你是毫无希望了?”

    “是的,毫无希望。”

    “连夺爱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

    “别那么泄气,他的那个爱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同班同学,娇小玲珑,怯生生的,娇滴滴的,碰一碰就要伤心流泪,弱不禁风,标准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温柔。”

    “哦,你那个横眉竖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爱上了这个小林黛玉?”

    “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他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做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

    “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叹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地问,审视着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地说,接着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一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别鬼扯了!”我蹙着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

    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

    “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

    “钱?拿到没有?”

    我摇摇头,说:

    “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

    “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少!”

    方瑜看看我,说:

    “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地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沓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

    “别讲了,依萍。”

    “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们!”

    “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地转开头说,“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

    “方瑜!我会报复他们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

    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扶着门对我说:

    “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天心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

    “方家——”妈犹豫地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

    “那——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

    “无论如何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算帮我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妈,”我转开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

    “别说了,依萍,”妈说,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红着眼圈说,“他不应该打你,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也不该打你。”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忘记告诉你,今天早上尔豪来了一趟。”

    “尔豪?!他来做什么?”我问。

    “他说,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声,“大概越想越气,要再打我一顿!”

    “我想不是,”妈沉思地说,“或者他有一点后悔。”

    “后悔?”我笑了起来,“妈,你认为爸会后悔?他这一生曾经对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后悔过吗?后悔这两个字和爸是没有缘分的!”

    我站起来,走到我的屋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记日记,记日记是我几年来不间断的一个习惯。我把今日谋职的经过概略地记了,最后,我写下几句话:

    “生活越困苦,命运越坎坷,我应该越坚强!我现在的责任不止于要奉养妈妈,还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报复。凡有志者,决不会忘记他曾受过的耻辱!我要报仇的——不择任何手段!”

    第二天,我又度过了没有结果的奔波的一日,当黄昏时分,我疲倦不堪地回到家里时,懊丧使我几乎无力举步。任何事情,想象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却如此困难,没想到我想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进了门,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没有找到工作?”妈妈问。

    “没有。”

    妈不说话,我发现妈显得又苍老又衰弱,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毫无血色。我说:“妈,明天去买十块钱猪肝,煮碗汤喝。”

    “可是——”妈望了我一眼,怯怯地说,“我把那两百块钱给周老太太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家里除了这两百元和我带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钱都没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时,连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给了她?”

    “嗯。”

    “那么,你今天吃的是什么?”

    妈把头转开,默默不语。然后,她走到床边去,慢慢地把地下那张虎皮卷起来,我追过去,摇着她的手臂说:

    “妈妈,你难道一天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妈妈轻轻说,“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东西。”

    “哦!”我叫了一声,双腿一软,在地下坐了下来,把我的头埋在裙子里,眼泪夺眶而出。“哦,妈妈,哦,妈妈。”我叫,一面痛哭着。

    “依萍,”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饿呀!别哭!去把这张虎皮卖掉。”

    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的说:

    “妈,不用卖虎皮,我马上就去弄两千块钱回来!”

    说着,我向大门外面跑去,妈追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地问:

    “你,你,你到哪里去弄?”

    “那个××公司!”我说,“他说我随时可以去!”

    妈死命地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来是怯弱而柔顺的,这时竟显出一种反常的坚强,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我,急急地说:

    “我不许你去!我决不让你做舞女!”

    “妈,”我急于要冲出去——

    “做舞女并不下贱,这也是职业的一种,只要我洁身自爱,做舞女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妈拉得更紧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级,只要一陷下去,就会一直往下陷,然后永无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尔滨,我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有最好的教养,只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变成高等娼妓,然后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灯红酒绿的环境和酒色财气的熏染,日子一久,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再想爬高就难如登天了,你会跟着那酒色堕落下去,无法自拔!依萍,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妈妈,我们要钱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妈妈坚决地说,眼睛里含满了眼泪,“我宁愿去向你爸爸要钱,也不愿你去做舞女!”

    “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我叫着说,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妈妈也靠在门框上抹眼泪。就在我们母女相对啜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了。我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开门。门外,是方瑜,她匆匆地塞了几张钞票到我手里说:

    “这里只有七十块,你先拿去用着,我再想办法。没时间和你多谈,我明天要考试,要赶回去念书!”说完,她对我笑笑,挥挥手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关上房门,走上榻榻米,对那七十元发了好一阵呆,七十元,这份量多重呀!把钱交给了妈,我说:

    “方瑜送来的,我们再挨两天看看吧!”

    两天过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妈一开门就对我说:

    “今天如萍来过了。”

    “她来干什么?”我诧异地说,“要想参观参观我们的生活吗?”

    “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妈说,“是你爸爸叫她来的!”

    “爸叫她来干吗?”

    “你爸叫她送来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我愕然地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妈说,“如萍说是爸叫她拿来给我们过年和缴房租用的。”

    “可是,”我不解地说,“为什么他突然要给我们钱了?”

    “我想,”妈犹豫地说,“大概他觉得上次做得太过分了。”

    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昂了一下头说:

    “妈,把那三千块钱给我,我要退还给他们!我发过誓不用他们的钱,他知道我们活不下去,现在又来施舍我们。妈,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施舍!”

    “唉!”妈叹了口长气,默默不语地站着,半天之后,才低低地说,“可是,我们是需要钱的。”

    “无论怎么需要钱,我不用他的钱!”我叫着说。

    “不用他的钱,用方瑜的吗?”妈妈仍然轻声地说着,像是在自语,“让方瑜那样清苦的人家来周济我们?为了借钱给我们,他们可能要每天缩减菜钱,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而你爸爸,他对我们是有责任和义务的!”

    “妈妈!”我喊,“你不要想说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为了武装自己的信念,我咬着牙说:“你不要让我去接受施舍,人总得有几根傲骨!”

    “傲骨!”妈妈点点头,凝视着我说,“傲骨是不能吃的。现实比什么都残忍!”

    “妈妈!”我摇摇头,“你要勉强我去接受这笔钱吗?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远在这笔钱的压力下抬不起头来!”

    妈沉默了。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走到桌子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我,我接过纸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沓,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紧了纸包,望着妈苍白而不健康的脸和弱不禁风的单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动摇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们的急,三千元在“爸爸”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我矛盾得厉害,现实和自尊在我脑中迅速地交战,我几乎决定留下这笔钱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过的豪语,我甩了甩头,毅然地走向门口。

    到“那边”的这段路变得很漫长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个炙手的东西,在我手中和心里烧灼着。停在“陆寓”的红门前面,我彷徨地望着那块金色的牌子,按门铃吗?退还这三千元?不顾妈妈的苍白憔悴,只为了维持我可怜的自尊?我深思着,心底的犹豫更加厉害。终于,我还是按了门铃。

    走进客厅,爸正靠在沙发里抽烟斗,雪姨在给尔杰用手工纸折飞机。看到我进去,他们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过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边的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掉转身子,准备出去。爸在我身后叫:

    “依萍!站住!”

    我本能地站住了,爸的语气中仍然具有权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转回身子,我望着爸,爸从嘴里取出了烟斗,眯起眼睛注视我。他在研究我吗?我忍耐着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

    “你的傲气是够了!”

    我仍然不说话,只静静地瞪着他。他用烟斗指指沙发,命令地说:

    “坐下来!”

    我没有坐,挺立在那儿。我在和自己生气,为什么我不能掉头就走,还要站在这里听他说话?爸的烟斗又塞回了嘴里,衔着烟斗,他点点头说:

    “依萍,把钱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内心又剧烈地交战起来,爸的态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贯的命令态度的后面,仿佛还隐藏着什么,使他的语气中带出一种温和的鼓励。看到我继续沉默,他坐正了身子,心平气和地说:

    “依萍,再固执下去,你不是傲气,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许多错误,你应该运用一下思想,不该再感情用事了。现在,把钱拿回去!”

    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钱,又望望爸。愚昧,是吗?或者有一点。钱,在陆振华眼里算什么呢?可是,对我和妈,却有太多的用处,太多,太多……我定定地望着爸,心里七上八下地转着念头,拿走这笔钱?不拿这笔钱?但是,爸为什么对我转变了态度?他也动了怜惘之念和同情之心?还是另有别的因素?在我的犹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热讽的态度说:

    “振华,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这笔钱了。”

    我把眼光调到雪姨的脸上,这吝啬贪婪、浅薄无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这笔钱吗?当然,如果我从此不收爸的钱,她才开心呢!愚昧,不是吗?有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让妈妈在家里饿肚子,愚昧,不是吗?我凝视着那包钱,心志动摇。爸站起身来了,拿了那包钱,他递在我面前说:

    “给你妈妈治治病!”

    我愣了愣,就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钱。雪姨又发出了一串轻笑,说:“不是不要吗?怎么又拿了?”

    我木然地转过身子,握着钱,向房门外面走。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着,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划别的。为什么我不收爸的钱呢?为什么我要饿着肚子,让雪姨觉得开心呢?

    走到了院子里,爸在后面喊:

    “依萍!”

    我回头,爸注视着我,深思地说:

    “经常到这边来走走,把你的傲气收一收,总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是吗?是一家人吗?爸为什么要讲这一句话?难道他真懊悔了对我的鞭打?还是——他把我从废墟中发掘出来了,又重新想认我这个女儿?我望着他,不能从他的脸上获得答案,但他眼睛里有一种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着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现实、自尊、傲气……多么错综紊乱的人生:钱在我手里,现实的问题解决了,自尊和傲气呢?我总要在一方面被压迫着吗?

    阴云又在天边堆积起来了,快下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