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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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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我们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阳还很好,但是,我们到坟场的时候,天又阴了。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方吹拂而来,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只有妈妈、我、何书桓,和小蓓蓓。爸爸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蓓蓓是我用皮带牵着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找寻尔豪,但是没有消息。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我相信,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她死了,就让她静静地安息吧!就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亲人,还是敌人?望着她的棺木被落人掘好的坑中。

    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后,工人们的铁锹迅速地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着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我木然地站在那儿,一任狂风卷着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地在我脚下徘徊低鸣。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像红麻般凌乱,一种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着我,我想哭,但眼睛却又干又涩,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我还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寂寞也好,孤独也好,她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她有恨也好,有爱也好,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我咬紧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带,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瞪着如萍的坟穴,如萍,她是逃避还是报复?无论如何,她是已无所知,亦无所求了。

    “走吧!”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默地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着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下了山,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

    山下,车子还在等着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着蓓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着车子开走了。我说:

    “进去吧!”

    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着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着他,勉强地再吐出几个字:

    “不进去吗?”

    他用手支在门上,定定地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

    “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嗯?”我近乎*地哼了一声,仰首望着乌云正迅速合拢的天边。我已经预感到他会说什么,而紧张地在内心做着准备工作。

    “依萍,”他的声音低而沉重,“我们两个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依萍,”他带着几分颤栗,困难地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从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条生命!依萍,说实话,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来追求你。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地赔掉如萍一条命?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是我杀了如萍。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我必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我扶着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

    “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地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低地,不胜凄楚地说:

    “依萍,我真爱你。”

    他的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地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

    “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

    “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地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地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着你就如同望着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

    “嗯。”我哼了一声。

    “这样做,我是不得已……”

    “我了解。”

    “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脸!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着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

    “你不需要请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吗?”

    他悲苦不胜地望着我。

    “也好,”我虚弱地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着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地凝注在我的脸上。

    “依萍,”他试着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着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在无声地喊着,“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

    “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地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加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很高兴地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着振作起来,严肃地望了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

    “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

    “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着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地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情,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着充满着泪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会有那一天吗?”我祈望地问。

    “或者。”他说。

    “有时候,时间会冲淡不快的记忆,会愈合一些伤口,是吗?”

    “或者。”他说。

    我凝视他,凄苦地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不太少的钞票,递给我说:

    “你们会需要用钱……”

    “不!”我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负欠,也没有金钱的负欠,我们好好地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钱!”

    “你马上要用钱,你父亲一定要送医院……”

    “这些,我自己会安排的!”

    “依萍,别固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请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说。

    “好吧!”他收回了钱,“假如你有所需要,请给我一个信,我会尽力帮忙,我走之后,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亲。”

    “你知道我不会。”我说,“既然分手了,我不会再给你任何麻烦了!”

    “你还是那么骄傲!”

    我笑笑,眼睛里凝着泪,他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摇晃,像一个潭水里的影子。他的手从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们又对视片刻,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那么,再见!依萍!”

    “再见了!”我轻声说。

    “好好珍重——”

    “你也一样!”

    再看了我一眼,他转过身子走了,我靠在门上目送他。他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看我,我对他挥挥手,于是,他毅然地用了一下头,挺着胸,大踏步地走出了巷子。

    当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见了,我才回身走进大门,把门关上,我用背靠在门上,泪水立即不受控制地倾泄了下来,点点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天上,隐隐的雷声传了过来,阴霾更重了,大雨即将来临。

    我走上榻榻米,妈妈问我:

    “书桓呢?——”

    “走了!”我轻声地说。

    “怎么不留他吃饭?”

    “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我们家吃饭了。”

    “怎么回事?你们又吵架了?”妈妈盯着我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吵!”我走过去,在妈妈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来,把头靠在妈妈的膝上。窗外掠过一阵电光,雷声立刻响了。“要下雨了,妈妈。”我静静地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更加不安了。

    “这就是人生,不是吗?妈妈?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开始就有结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妈妈,别再问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有点神经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闹别扭了,是不是?”

    我笑了笑,把头更深地倚在妈妈的衣服里,泪水慢慢地滑下了我的面庞。窗外一声霹雳,暴风雨终于来临了。我眼泪模糊地望着窗外的风雨,脑中恍恍惚惚地想着书桓、如萍、梦萍、尔豪、尔杰、雪姨、爸爸、妈妈……像五彩的万花筒,变幻莫定,最后却成为一片混沌。

    在风雨中昏睡半日一夜,当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时,我真想就这样长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处理,我勉强地爬起身来,换掉睡衣。机械化地梳洗和吃早饭,蓓蓓在我脚下绕着,我拍拍它,要妈妈好好喂它。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无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养了。回想半年前,我还曾渴望有这样一只小狗,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了我的,却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了我的,望着它那掩映在长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叹息了。

    出了家门,太阳很好,湿漉漉的地面迎着阳光闪烁,隔夜的风雨已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到了“那边”,阿兰开了门就唠叨:

    “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会喂老爷吃饭,老爷一直发脾气,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别吵,晚上我就给你算工钱!”我不耐地说。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门口,一看到我,就咆哮地大叫了起来:

    “好呀!依萍!你想谋杀我吗?”

    “怎么了?爸爸?”我问,走过去摸摸他枯干的手。

    “我不要那个臭丫头服侍,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叫着,挥舞着他的双手。

    “好的,爸爸,我马上叫她走!”我说,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的腿能动吗?”

    “昨天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说,瞪着我的脸,“依萍,我是什么病?”

    “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说出半身不遂的话,“爸爸,今天我送你到医院!”

    “我不去医院!”爸爸大叫,“我陆振华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我决不去!”

    “爸爸,”我忍耐地说,“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医院里随时可以打针吃药,而且你行动不方便,在家里连大小便都成问题!你又不要阿兰服侍,我两边跑要跑得累死!”

    “为什么不住进来?连你妈一起?”

    我眯着眼睛看着爸爸,抬抬眉毛说:

    “当你有人服侍的时候,当你面前围满了人的时候,你把我们母女赶出去!现在,你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该搬进来了吗?”爸爸气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恶地缠在一起。但是,他终于克制了自己,放开眉头说:

    “好吧!依萍,算你强!”

    “我去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我说。

    到巷口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所有公立医院都有人满之患,这年头,好像连生病都是热门,一连几个“没病床!”使我泄气到极点。最后还是一家教会医院说可以派车来接。回到“那边”,我叫来阿兰,帮爸爸整理出一个小包袱来,因为我对爸爸的东西根本不熟悉。

    车子来了,他们抬来担架,把爸爸用担架抬到车子上,我提着小包袱,跟在后面。当担架从客厅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脑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阵不祥的预感使我浑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车,我吩咐阿兰好好看着屋子,就跟着车子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医生诊断了之后,我付了住院费,爸爸被送进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钱还是何书桓前几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费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对于和那么多人共一个房间十分不惯,又咆哮着说他睡不来弹簧床,要医院里的人给他换木板的一这是他向来的习惯。交涉失败后,他就一直在生气。当护士小姐又不识相地来干涉他抽烟斗时,他差点挥拳把那护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总算让爸爸平静了下来,我一直等到爸爸在过度疲倦下入睡之后,才悄悄地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边”。

    现在已经用不着阿兰了,因为医生已告诉了我,爸爸在短期内绝不能出院。我结清了阿兰的工钱,看着阿兰提着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立即,四周死样的寂静像蛇一样对我爬行过来,把我层层地卷裹住了。

    我环视着室内,落地收音机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来阿兰一定有两三天没有做洒扫工作了。室内的沙发、茶几、落地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种被摒弃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试着找寻这屋子里原有的欢乐气氛,试着回忆往日灯烛辉煌的情况,试着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我被这冷清孤寂所压迫着,半天都无法动弹。终于我站起身来,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声音,使我吓了一大跳,这咯咯声单调而空洞地在整幢房子里传播开来,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阴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里去,而直接进了爸爸的房间,坐在爸爸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目前的种种问题。爸爸病卧医院,尔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梦萍也被遗弃在医院中无人过问,现实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费用将如何解决?我回顾这空旷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卖掉这幢房子!

    可是,要卖房子的话,这房中的家具、物品、衣饰、书籍等又如何解决呢?唯一的办法,是把衣物箱笼等东西运到家里去,而家具,只好随房子一起卖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必须赶快着手整理这房中的东西。但,当我站起身来,茫然失措地打量着各处,又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最后,我振作了一下,决定先从爸爸的东西整理起,于是,我立即采取了行动,先找出了爸爸的钥匙,打开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进了箱子里。东西复杂而零乱,整理起来竟比预料的更加困难,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从壁橱里拖出来,每一声发出的重物响声都会使我自己惊跳。箱子既行打开,满屋都散放着淡淡的樟脑味,给我一种清理遗物似的感觉。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时地停下来默默出神。而每当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静、空虚,就会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紧张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赶快把自己再埋进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一声门响,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在院子里,仿佛有脚步声正沿着水泥路向房子走来,接着,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地敲击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地跨入了走廊。一刹那间,我觉得四肢发冷,虽然这是大白天,我却感到四周阴气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脸像特写镜头般突然跃进了我的脑海。我迅速地站起身来,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拥在胸前,眼睛直瞪着门口,看有什么怪物出现。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排门而入,一对锐利而诧异的眼光冷冷地射向了我,我心中一松,吐了口长气,怔怔地说:

    “是你?”

    “这是怎么回事?”进来的是失踪多日的尔豪,他蹙蹙眉头,望着地上散乱堆积的衣物箱笼。

    “你不知道发生过的事吗?”我问。

    “我在报上看到妈出走的事。”他说,狐疑地望着我,“爸爸呢?”

    “病了,”我说,“今天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望着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陆家的浓眉大眼!

    “医生说是心脏病再带上血压高。”

    “很严重吗?”

    “我想——是的。”

    他的眼帘垂下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地抬了起来,继续望着我问:“这屋子里别的人昵?如萍呢?阿兰呢?”

    我痉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说:

    “阿兰走了。”

    “如萍呢?”

    “如萍——”我凝视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难地说,“死了。”

    “你说什么?”他不信任地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复而机械化地说,“她用爸爸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和书桓把她葬在六张犁山了。”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狞恶,低低地从喉咙里爆出了三个字:

    “你撒谎!”

    “我没有,”我摇摇头,紧张使我的背脊发凉,“那是真的,她自杀了,用爸爸的枪自杀了。”

    他紧紧地盯着我,那眼光使人联想到电影中吃人部落发现了闯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凉意加深了,下意识地抓紧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尔豪盯了我起码有一世纪那么长久,我知道,他开始明白我说的是事实了。他的眉毛纠结,眼光灼灼逼人,凶恶而浄狞,这神情我似乎看过——对了,这就是爸爸鞭打我时的样子——尔豪竟那样像爸爸!终于,他从齿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语,语气森冷阴沉:

    “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连杀一只小蚂蚁都不敢,却杀了她自己!依萍,她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地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着不动了,静静地望着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作见证。我只有等着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发红,里面喷着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地转开了头,喃喃地说:

    “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地问:

    “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

    “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

    “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发涨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

    “卖掉也好,以后不会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

    “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

    “你现在住在哪里?”

    “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

    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

    “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

    “如萍。”我轻轻地说。

    他望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地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着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取下了“陆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门口,我对着这两扇红门,怅然仁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又如何发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发生过血案,拼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强强地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着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地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着那矮小狭窄而简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

    这天,我提着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委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发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

    “依萍!”

    “嗯?”我应了一声。

    “坐过来一点。”

    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紧紧地盯着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

    “依萍,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做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着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换了主人!我勉强地说:

    “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地望着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着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

    “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

    我仍然不语,爸爸沉思了好久,说:

    “我的房契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拿去!那儿有一个锦盒,里面还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眯了起来,朦耽地凝视着窗子。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定定地望着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眼光来,上上下下地看看我,低声地说:“里面还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给你!你留起来,无论在怎么穷困的情况之下,永不许变卖,知道吗?”

    “好的,爸爸。”我柔声说。

    “除了珠子之外,还有一张照片……当我……之后,你把它安放我贴身的口袋里,让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吗?”

    我不语,我十分害怕听到爸爸提身后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调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然后,他闭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我站起身,想给他盖上夹被,可是,我才拉开被,他就又轻声地吐出了两句话:

    遗恨儿时休?

    心抵秋莲苦!

    我一愣,这两句话太熟了,在哪儿看见过?立即,我想起这是那张照片后面题诗中的两句,但,我故意不明白地问:

    “爸,你在说些什么?谁的照片?”

    “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地射向了我,“许许多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她父亲的马童!她也常骑马,每次都是我帮她拉马,扶她上马下马……她和我同年龄,十分娇嫩。日子久了,我们都逐渐长大,她偷偷地教我念书,我偷偷地亲吻她……她的父亲发现了,把我鞭打一顿,赶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来娶她……十五年之后,我带着军队回去,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地,呆呆地望着爸爸,我从没想到爸爸会有这样一个旖旎的恋爱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说了下去:

    “那串珠子是我离开她去打天下时她送我的,照片是后来托人带给我的。我以为她会等我,但她没有等我,我带着军队回去,把她搜了出来,她含泪说,她敌不过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杀尽了她的全家,这是我滥杀的开始。以后,我用枪弹对付这个世界,我闯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势力纵横数千里,可是,枪林弹雨里也好,舞台歌榭中也好,我还是忘不了她,有了权势之后,我收集长得稍微有一点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邮票一样: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进来。我有了成群的姬妾,可是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的她!”

    我听呆了!顿时明白那张照片的眼睛何以那么像妈妈,大概妈妈就靠这对眼睛,能够得宠那么多年!雪姨呢?对了,爸爸说过她的眉毛和脸庞像一个人!哎,爸爸!滥于用情的爸爸!拥有数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可是,谁知道,最无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痴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复杂,我能了解几分?而我妄以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为我能分辨是非善恶,评定好坏曲直!望着爸爸干枯的脸,疲倦的神态,苍白的须发。如果他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也有一则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也饱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

    “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说话。他的神情看来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

    “依萍,”爸爸仍然瞪着我,“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过爱情!当它在你门前的时候,抓住它!依萍!记住我的话,时机一纵即逝,不要事后懊悔!”

    “爸爸!”我喊,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只能转开头以掩饰我即将迸流的泪水。时机一纵即逝,我的时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弦语愿相逢,

    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诗中的句子了,我悄悄地拭去了泪,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慢慢地阖拢。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长的谈话和过度的兴奋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着他,于是,他又张开眼睛来看看我,低低说了一句:

    “她姓邓,名字叫萍萍,心萍长得很像她!”

    说完了这一句,他逐渐地睡着了。我站起身来,轻轻地拉开夹被盖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托住下巴望着他。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姐妹取名字都是什么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视着他,一直凝视着,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孺慕之情,静静地望着他。

    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我几乎从早到晚地陪伴着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书桓。虽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多少的深夜,我把头埋在枕头中,一次又一次地呼叫书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门远眺,疯狂地期盼奇迹出现,但,我总算撑持了下去。有时,爸爸会用探索的目光望着我,一次,他疑惑地说:

    “书桓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他……”仓促间我竟找不出借口,半天后才支吾地说,“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着眼睛望着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茫然地站着,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拖进了痛苦里,书桓,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他和我之间,已隔得太远了!这名字仿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所亲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才走进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问话。我赶了过去,听到爸爸在兴奋地、喘息地、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

    “你们……抓到她,就……就……枪毙掉她,懂不懂?枪毙……”

    我诧异地看着那些警察和爸爸,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望着警员们问:

    “有什么事情?”

    “你是谁?”他们反过来回我。

    “我是他女儿!”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么人?”

    雪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说:

    “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姨太太。她怎样?你们在调查什么?”

    “雪琴!”爸爸兴奋地插了进来说,“已经……抓……抓到了。”

    “哦,”我恍然地说,“你们已经找到雪姨了吗?”

    “你没有看报纸?”一个警员问,“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现在正在调查,她身边还有个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吗?”

    走私案!难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样子,冥冥中的神灵并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员的问题:

    “不,那个男孩并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儿子!”

    “怎么说?”警员盯着我问。

    “那是姓魏的人的儿子!你们也捉住了姓魏的吗?”我问。

    “报上都有!你去看报纸吧!”警员们不耐地说,结束了他们的调查。

    警察们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去翻出了这两天的报纸。近来,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头昏脑涨,我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看报纸!我先翻开昨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一条头号新闻立即跳进了我的眼帘:

    基港破获大走私案

    衣料、化妆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边中号字的小标题是:

    初步估计约值百万余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网

    早获情报追踪多日

    破晓时分一网成擒

    我握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正式的报导并不长,显然消息还不十分完全。只略谓:因为早就获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在昨日凌晨时分,终于当他们偷运走私货时人赃俱获。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可是,显然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这张报纸,我又找出今天的报,果然,一条消息依然触目地占着第三版头条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

    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

    陆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报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会制裁她,如萍死了,“那边”破碎了。到现在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边”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现在,我该满足了!我呆呆地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地望着爸爸那张枯干憔悴的,和放射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竟然满腹怆恻之情!

    “依萍。”

    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过去,爸爸的眼珠定定地瞪着天花板,幽幽地说:

    “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动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一当他阖上眼睛,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代表生命的两道寒光,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转开头,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