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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是在三月中旬举行的。
那确实是个鸟语花香的季节,尤其在风雨园中,雨季刚过,天清气朗,竹林分外的青翠,紫藤分外的红艳,而雨薇手植的杜鹃和扶桑,都灿烂地盛开着,一片姹紫嫣红,满园绿树浓荫。早上,鸟啼声唤破清晓;黄昏,夕阳染红了园林;深夜,月光下花影依稀,而花棚中落英缤纷。这是春天,一个最美丽的春天!
婚礼是热闹而不铺张的,隆重而不奢华的。一共只请了二十桌客,使雨薇和若尘最惊奇的事,是培中、培华居然都合第光临了,而且送了两份厚礼,并殷勤致意。事后,若尘曾叹息着说:
“这就是人生,当你成功的时候,你的敌人也会怕你,也会来敷衍你了。如果你失败了,他们会践踏在你背上,对你吐口水。”
“不要再用仇恨的眼光来看这人生吧!”雨薇劝解着说,“他们肯来,表示想和你讲和,无论如何,他们的血管里有你父亲的血液,就看在这一点上,你也该抛开旧嫌,和他们试着来往!”
“你是个天使。”若尘说,“你不怕他们别有动机吗?你不怕他们会像两条蚂蟥,一旦沾上,他们就会钻进你的血管里去吸你的血!”
“他们吸不到。”雨薇笑容可掬,“我们都是钢筋铁骨,他们根本钻不进来!”
“你倒很有自信啊。”若尘吻着她说,“但是你却有颗最温软的心,你已经在准备接受他们了,不是吗?”
“因为他们是你哥哥!”
“我该忘了他们对我的歧视及虐待吗?”
“我知道你忘不了!”她坦白地望着他,“我也一样,我们都是凡人,而不是圣人,即使圣人,也有爱憎与恩怨,不是吗?我只是在想,我们都经过风浪,我们都忍受过孤独,我们都曾有过痛苦和悲哀,奋斗和挣扎,但是,我们现在却如此幸福,在这种幸福下,我无法去恨任何人,我只想把我们的幸福,分给普天下不幸的人们!”
“他们也算不幸的人吗?”
“是的,他们是最不幸的!”雨薇语重而心长,“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没有爱!”
若尘拥住了她,虔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说过的,你是个天使!”
他深深地吻了她。
婚礼过后,他们没有去“蜜月旅行”,只因为雨薇坚持没有一个地方,能比风雨园更美丽,更甜蜜,而更有“蜜月”的气息,若尘完全同意她的见解。而且,由于工厂的业务那样忙,若尘也不可能请假太久,他只休息了一个星期,每日和雨薇两个,像一对忙碌的蜜蜂,在风雨园中收集着他们的蜜汁。
早上,他们奔逐于花园内,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采撷着花瓣上的露珠。中午,他们沐浴在那春日的阳光下,欣赏着那满园的花团锦簇。黄昏,他们漫步在落日的小径上,眩惑地凝视那红透半天的晚霞。夜里,他们相拥在柳荫深处,对着月华与星光许下世世相守的诺言。这花园虽然不大,对他们而言,却是个最丰富的天地!生活中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深情,充满了震撼灵魂深处的爱与温柔。他常紧拥着她,叹息着说:
“我一向不相信命运,我现在却以充满感谢的心,谢谢命运把你安排给我!”
于是,她会想起那个命定的下午,她第一次走进老人的病房,做他那“第十二号”的特别护士,然后引出这一连串的故事,以造成她今日的情景。想起老人,她叹息,想起老人临终写给她的那封信,她更叹息。她的叹息使他不安,于是,他怔忡地问:
“怎么了?为什么叹气?”
“我心里一直有个阴影,”她说,“我担心你父亲并不希望我们结合。”
“为了那封信吗?”他敏锐地问,“不,雨薇,你不要再去想那封信了,父亲已去,我们谁也无法知道他那封信的确切的意义。但是,我们活着,我们结了婚,我们幸福而快乐,只要父亲在天之灵,能知道这一点,也就堪以为慰了,不是吗?”
这倒是真的,于是,雨薇思了甩她那一头长发,把那淡淡的阴影也甩在脑后,事实上,他们间的幸福是太浓太浓了,浓得容不下任何阴影了。
然后,这天早上,朱正谋来看他们。
“我有一样结婚礼物带给你们!”他微笑地说。
“是吗?”雨薇惊奇地问,“我记得你已经送过礼了!”
“这份礼不是我送的。”朱正谋笑得神秘。
“谁送的?”若尘更惊奇了。
“你父亲。”
“什么?!”雨薇和若尘同时叫了起来,“您是什么意思呢?朱律师?”
朱正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打开信封,他取出了一把钥匙,微笑地看看若尘,又看看雨薇,慢吞吞地说:
“记得克毅临终前的一段时间吗?那时我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我们一起拟定的遗嘱,一起研究过他的经济情形。他临终前一个月,把这钥匙交给了我,说是假若有一天,你们两个结了婚,这把钥匙就是结婚礼物!”
“这钥匙是开什么东西的?”雨薇问。
“在银行,有个不记名的保险箱,保险箱只要持有钥匙和号码,就可以进去开启,这就是那把钥匙。”
“可是……”雨薇诧异地问,“假如我没有和若尘结婚,你这把钥匙预备怎么办?”
“关于你们所有的疑问和问题,我想,等你们先使用过这把钥匙之后,我再答复你们,怎样?如果你们要经济时间,现在就可以到银行去,那保险箱中,一定有你们很感兴趣的东西!”
这是个大大的惊奇和意外,而且还包含着一个大大的“谜”。若尘和雨薇都按捺不住他们的好奇心。立刻,他们没耽误丝毫时间,就跳上了老赵的车子。
他们终于取得了那个保险匣,在一间小秘室内,他们打开了那匣子,最初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信封,上面有老人的亲笔,写着:
耿若尘江雨薇仝启
若尘看了看雨薇,说:
“你还说父亲不愿意我们结合吗?”
雨薇已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笺,她和若尘一起看了下去,信是这样写的:
若尘雨薇:
当你们能够顺利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相信你们已经结为夫妻,而且,若尘也已挽救了公司的危机,重振了业务。因为,这是你们能打开这保险匣的两个条件,若有任何一个条件不符合,你们都无权开启这保险匣。
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满腹的疑问,你们一定怀疑我是否赞成你们结婚,因为,我曾分别留过两封信给你们,都暗示你们并非婚姻的佳配。哈哈,孩子们,你们中了我的计了!事实上,自从见到雨薇之后,我就认为若尘的婚姻对象,非雨薇莫属。等到雨薇把若尘劝回风雨园,再目睹你们之间的发展,我就更坚定我的看法,你们是一对佳儿佳妇,我却深恐你们不能结为佳偶!因为你们都有太倔强的个性、太敏锐的反应,和太易受伤的感情。因此,我思之再三,终于定下一计。
我把风雨园留给雨薇,却让若尘住在里面,造成你们朝夕相处的局面。可是,若尘性格高傲,未见得肯住在属于雨薇的房子里。不过,我并不太担心这点,我深知若尘有不肯认输的习性,因此,我只好借助于X光,告诉若尘一个错误的情报,故意刺激你的嫉妒与好胜心。至于雨薇呢!天下的男人都有同样的毛病,越难得到的越好,所以,我告诉你别让他“轻易”追上你,制造你心里的结。于是,雨薇是若即若离,若尘是又爱又恨,你们将在艰苦与折磨中,奠定下永恒不灭的爱情基础。当然,我这一举也很可能弄巧反拙,那么,我就只能怪我这个老糊涂自作聪明了。但是,以我对你们两个的认识,我相信你们终会体谅到我的一片苦心。
若尘从小就天资过人,但是,在我的骄宠下,已造成不负责任、放浪不羁的个性,如何把你这匹野马纳入正轨,使我伤透了脑筋。我信任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又怕你那份浪子的习性,因此,我留下两千万元的债务给你,如果你竟放弃了负担这个债务的责任,那你也开不了这个保险匣子。假若你竟能挽救纺织公司的颓势,你才真不愧是我心爱之子!事实上,纺织公司虽连年亏欠,已濒临破产,但我在海外的投资,却收获丰富,所以,纺织公司的债务根本不算一回事,我故意不加挽救,而把这难题交给你,我想,当你看到此信时,一切问题早已迎刃而解。我虽不能目睹,但却能预期。若尘、雨薇,我心堪慰。
在这保险匣中,有一个瑞士银行的存折,约值台币五千万元,这是我历年海外投资的收益,如今全部留给你们两人,任凭你们自行处理。哈哈!若尘,你父亲并非真正只有债务,而无财产,他仍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大企业家!不是吗?
保险匣中,另有一个首饰盒,其中珠宝,价值若干,我自己也无法估计,这是我多年购置,原想赠送给晓嘉的,谁知晓嘉遽而去世,这些珠宝,我将转赠给我的儿媳雨薇。若尘若尘,如果你曾为你母亲的事恨过我,那么,应珍重你和雨薇这段感情。我虽对不起你母亲,却把雨薇带给了你,我相信,在泉下,我也有颜见你母亲了!
现在,你们已经得到了一笔意外的财产,希望你们善为运用,千万不要给培中、培华,若干年来,他们从我这儿所取所获,已经足够他们终身吃喝不尽。纺织公司若没有他们的拖累,也不至于亏欠两千万元!所以,不必因为得到这笔“遗产”而有犯罪感,钱之一物,能造就人,也能毁灭人!给了你们,可能大有用处,给了他们,却足以毁灭他们!
好了,我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你们既然看到了这封信,相信你们要做的也都做了!我有佳儿如此,佳妇如此,夫复何求!我现在只想大笑三声:哈!哈!哈!
在人生这条漫长而崎岖的途径上,我已经走完了我的路,以后,该你们去走了!孩子们,要走得稳,要走得坚强,不要怕摔跤,那是任何人都难免的,孩子们,好好地迈开大步地走下去吧!
最后,愿你们无论在富贵时,或贫困时,艰苦时,或幸福时,永远都携手在一起!
父亲绝笔一九七一年六月
若尘和雨薇看完了这封信,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凝满了泪水,他们先没有去看那存折和首饰盒,却猝然拥抱在一起,紧紧地依偎着。然后,若尘望着他的妻子,轻声说:
“你还认为父亲在反对我们结合吗?”
“他是个多么古怪幽默,而聪明的老人呀!”雨薇说,“这一切对我而言,实在像天方夜谭里的一个故事!”
若尘取出了那首饰盒,打开来,顿时间,光芒耀眼而五彩斑斓,里面遍是珍珠宝石、项链、戒指、手串、头饰、别针……样样俱全。若尘在里面选出了一个钻石戒指,那钻石大得像粒弹珠。他说:
“把我给你的那个小钻石戒指换下来吧!”
“哦!不!”雨薇慌忙把手藏到背后,红着脸,带着个可爱的微笑说,“请你让我保留我这个小钻戒,好吗?”
若尘凝视着她,低声说:
“你真让我不能不爱你,雨薇。”
她再度依偎进了他的怀中,他揽着她,两人默立了片刻。然后,他说:
“骤然之间,得到这样一大笔钱,我们该怎么办?”
雨薇微笑了一下,说:
“我们把这保险匣仍旧锁好,先回去见过朱律师再说,好吗?”他们回到了家里,朱正谋仍然在风雨园中等着他们,看到那两张焕发着光彩的脸,朱正谋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耿克毅啊耿克毅,他想着:你这怪老头儿何等幸运,你导演了所有的戏,而每幕戏都按你所安排的完成了,现在,你真值得人羡慕,竟有此佳儿佳妇!他迎上前去,微笑地说:
“你们看过一切了吧!现在,你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大财主了,而且,你们还这样年轻!”
“有个问题,朱律师,”雨薇问,“假若我没嫁给若尘,假若纺织公司也没有扭转颓局,这笔款项和珠宝将属于谁呢?”
“依照克毅的吩咐,三年后,你们两个条件只要有一个没实现,这笔款项将以无名氏的名义,捐赠给慈善机关。”朱正谋笑着,“没料到你们不到一年,就已经完成了两个条件,我也总算到今天为止,才执行完了你父亲的遗嘱,我很高兴,到底无负老友的重托!”
想到朱正谋一直掌握着这把钥匙,在仅仅是道义的约束下,执行这没有人知道的“遗嘱”,耿若尘对朱正谋不能不更加另眼相看,而由衷敬佩。
朱正谋沉吟了一下,微笑地望着他们:
“现在,你们将如何处理你们的财富呢?”
“首先,”雨薇说,“我们要把老李老赵他们应得的数字给他们,这只是小而又小的数目,剩下来那一大笔钱,我倒有个主意……”“别说出来!”若尘嚷,“我也有个主意……”
“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有个提议……”朱正谋也开了口。
“这样吧,”雨薇笑着说,“我们都别说出来,每人拿张纸,把自己的意思写在纸上,再公开来看,两票对一票,假若有两票相同,我们就照两票的去做!”
“很好!”若尘说,拿了三张纸来。
大家很快就把纸条写好了,雨薇先打开自己的,上面写着:
“立德所提议的学校。”
她再打开若尘的:
“办孤儿院与问题儿童学校。”
最后,是朱正谋的:
“订婚夜所谈的那所学校。”
大家面面相对,接着,就都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朱正谋开心地说:
“为了这么好的‘不约而同’,我必须要喝杯酒!”
若尘取来酒杯和酒瓶,豪放地说:
“我们都要干一杯!”他注满了三人的杯子,走到老人的遗像前面,对老人举起了杯子,他大声说,“敬您!爸爸!”
大家都对老人举了杯子。老人的遗像屹立在炉台上,带着个安详的微笑,静静地望着室内的人们。
晚上,有很好的月亮。
若尘挽着雨薇,漫步在风雨园中。云淡风清,月明星稀,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慢慢地、缓缓地踱着步子,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风声细细,竹叶簌簌,树影仿佛,花影依稀,他们停在爱神前面。若尘凝视着雨薇说:“雨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是的。”
“你心里还有打不开的结吗?”她知道他指的是那阕词: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她微侧着头,考虑了一下,说:“是的,还有一个。”他微微一愣,说:“什么结?”“你所说的那个结。”她低语。“我所说的?”他愕然问。“你忘了?”她微笑,低念着:
天不老,情难绝,心有双丝网,化作同心结!
她抬眼看他,轻声耳语:“别打开这个结,我要它永在心中!”他低叹,轻喊:“雨薇!我真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拉过她来,他埋下了他的头,月光又把他们两人的影子重叠成了一个。
云淡风轻,月明星稀,风雨园中,无风无雨,只充满了一片静谧与安详的气氛。
爱神仍然静静地伫立着,静静地凝视着园中的一切。
——全书完——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初稿
一九七三年一月三日夜修正完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