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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以为世纬和小草,都已找到生活的目标。一个教书,一个读书,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假若世纬因此再也不轻言离去,那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和希望了!这扬州山明水秀,风和日丽,不像北方那样萧索和荒凉。假如……假如……自己能留在这个地方,不再飘泊,岂不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假如……假如……婆婆那句“媳妇儿”,能够弄假成真,岂不是……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耳热心跳起来。世纬世纬啊,她心里低问着: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呢?你一定要把我让给绍谦吗?想到绍谦,她的心绪更加紊乱了。那热情真挚,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绍谦,确实有动人心处!如果自己没有先人为主的世纬,一定会对绍谦倾心的。或者,自己应该把对世纬的感情收回,全部转移到绍谦身上,这样,说不定就皆大欢喜了!那该死的何世纬,他到底是木讷无知呢?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心上?
不能想。她摇摇头。想太多就会变成婆婆一样。她把那些恼人的思绪抛诸脑后,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世纬和小草,各有所归,每天清晨就去学校,傍晚时分才回来,她却长日漫漫,不知怎样度过。于是,她去求静芝和月娘,能否也给她一份工作。月娘非常热心,正好绣厂中缺乏刺绣的女工,于是,青青就进了绣厂。
江南的苏绣,和湖南的湘绣同样有名。青青是北方姑娘,大手大脚,对刺绣这等精细的工作,本来并不娴熟。好在,青青年轻,又一心求好,学习得非常努力。再加上,第一次看到绣厂中这么多姑娘,端着绣花绷子,耳鬓厮磨,轻言细语的,也真别有情调。再再加上,那上班的第一天,她发现了一件事,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天,她拉着一个姑娘的手,站在立志小学的门外,等世纬、绍谦他们放学。当两个“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出了校门,青青就急切地把那个姑娘推上前去。
“你们看看,认不认得她?”
世纬和绍谦一抬头,只见这位姑娘,浅笑盈盈地面对着他们。明眸皓齿,玉立修长,美丽得不可方物。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还来不及反应,小草已脱口惊呼:
“石榴姐姐啊!观音菩萨啊!你怎么在这里呢?”
观音菩萨?两人再定睛细看,可不是吗?明明就是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教难的观音呀!绍谦推着世纬,无法置信地嚷着:
“你瞧你瞧,这观音下凡,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让人瞧着就想顶礼膜拜!真是漂亮啊!”“观音”被这样直接的赞美,弄得脸都红了。
“哇!”世纬太意外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呢?”
“说来,你一定不会相信!”青青笑得灿烂。“原来石榴在傅老爷的绣厂上班呀!我今天去绣厂工作,石榴来教我绣花,我这一瞧,真吓了一跳呢!简直不敢相信呀!有观音菩萨来教我,我还能绣不好吗?”
“石榴姐姐,你不是在镇江吗?”绍文好奇地。“你怎么到扬州来了?”
“其实,我是扬州人。”石榴清清脆脆地开了口,声音就像那天一样,和煦如春风。“我外公是镇江人。所以,那天我去镇江扮观音,扮完观音,就回到扬州来工作。事实上,我在傅家绣厂,已经做了三年了!”
“太好了!”世纬笑着说,“我现在必须相信,人与人之间,有那么一种奇异的缘分,有缘的人,不论是天南地北,总会相遇。”
“有学问的人,不论是上山下海,总能说上一套!”绍谦接口。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从此,在扬州的山前水畔,世纬等三大两小的“五人行”,就增加了石榴一个,变成“六人行”了。青春作伴,花月春风。这六个人还真正有段美好的时光。
但是,青青在欢乐之余,情绪却越来越不稳定。她本来就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倔强、好胜、冲动,又容易受伤。现在,在每晚对世纬的期待之中,她逐渐体会到自我的失落。小草的朗朗书声,更唤起了她强烈的自卑感。没念过书的乡下姑娘,既非大家闺秀,又非名门之女,凭什么有资格做梦呢?可是,她有时就会恍恍惚惚的,忘了自己是谁。
然后,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世纬的脚踝肿得好大,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她冲过去一看,吓了好大了一跳。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是扭伤了?还是摔伤了?”
“是被蛇咬到了!”小草在一边,冲口而出。“已经好多天了,大哥也不看医生,又不许我讲……现在肿成这样子,也不知道那条蛇有毒还是没毒!”
“什么?被蛇咬了?快给我看!”青青不由分说,就卷高了世纬的裤管,看着那已经发炎的伤口,急得眼圈都红了。“你瞧你瞧,都已经灌脓了,你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治呢?小草!赶快把我的针线包拿来,再拿一盒火柴来!”
“我已经擦过药了,”世纬急忙说,“我想没关系,明天就会好了!你拿针线干什么?”
“别动!”青青按住他的脚,自己跪在他面前,把那只脚放在一张矮凳上。“咱们乡下,有治伤口发炎的土办法,蛮管用的,就是有点疼,你忍着点儿!”说着,她就拿一支针,用火细细地烤,把针都烤红了,然后,就用针去挑他伤口周围的水泡,再用力挤,直到挤出血来。世纬被她这样一折腾,真是痛彻心肺,忍不住说:
“请问你得扎多少个孔才够?”
青青一抬头,眼里竟闪着泪光,她哽咽着说:
“我知道很疼,可是没办法,你还要再忍一忍!”说着,她就对那伤口俯下头去,用力吸吮着。
“老天!”世纬挣扎着,大惊失色。“我不让你做这种事!你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
青青置若未闻,按着世纬的脚,她没命地吸着。小草慌忙捧了痰盂,站在旁边伺候着。青青迅速地吸一口,啐一口,全神贯注在那伤口上。世纬放弃挣扎,内心骤然间汹涌激荡,伤口的疼痛,像火灼般蔓延开来,烧灼着他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意识。
青青吸了半天,再检视那伤口,只见干净的、新鲜的血色,已取代了原来暗浊的污血。她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
“行了!现在可以擦药了!最好有干净的纱布,可以把伤口包起来……”
“我去找月娘拿药膏和纱布!”小草放下痰盂,转身就奔了出去。
青青听不到世纬任何的声音,觉得有点奇怪,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世纬灼热的眼光。她怔住了!心脏猛地怦然狂跳。这种眼光,她从未见过。如此闪亮,如此专注,如此鸷猛……像火般燃烧,像水般汹涌,无论是火还是水,都在吞噬着她,卷没着她。她跪在那儿,完全不能移动,不能出声。迎视着这样的眼光,她竟然痴了。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视着。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体化为虚无。时问静止,空气凝聚,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
然后,世纬身不由主,他伸手去轻触青青的发梢,手指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她的唇边。她的嘴唇热热的,湿润的。她的眼光死死地缠着他,嘴唇依恋着他的手指。大大的眼睛里,逐渐充满了泪。一滴泪珠滑落下面颊,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整个人一抽,好像被火山喷出的熔浆溅到,立即是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他的神志昏沉,他的思想停顿,他的血液沸腾……就在这时候,小草捧着一大堆东西,急冲进来。
“来了!来了!”她一迭连声地嚷着。“又有纱布,又有棉花,还有什么什么解毒散,什么什么消肿丸,我全都拿来了……”
世纬一个惊跳,醒了过来。迅速地抽回了手,他跳起身子,十分狼狈地冲向窗边去。青青正陷在某种狂欢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世纬这突兀的举动,把她骤然间带回到现在。
“不要这样对我!”世纬的声音沙哑,头也不回。“我不要耽误你,也不允许你耽误我!所以,不要对我好,不准对我好!知道吗?知道吗?”
青青张着嘴,吸着气,狂热的心一下子降到冰点。她仍然跪在哪儿,不敢相信地看着世纬的背影。
“大哥,青青,”小草吓坏了,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小小声地说,“你们怎么了?不是要上药,要包纱布吗?……”
“不要纱布!不要上药!什么都不要!”世纬一回头,眼光凶恶,声音严厉。“你们走!马上走!快走啊!”
青青眼泪水簌簌滚落,她急急站起,回头就跑。由于跪久了,脚步踉跄。小草把手上的纱布药棉往床上一放,对世纬跺着脚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青青嘛?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青青会哭的,你知道吗?你每次凶了她,她都会躺在床上掉眼泪的,你知道吗?”
回过身子,她追着青青而去。
世纬目送她们两人消失了身影,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说不出有多难过。他重重地往窗子靠去,后脑勺在窗棂上撞得砰然作响。
这件“太过分”的事,小草很快就忘了。因为学校里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面对。但是,青青却忘不了。她不知道那天的欢乐,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快,更不知道世纬怎会如此喜怒无常。但是,有一点,她是深深了解的,世纬宁可把她推给绍谦,就是不想要她。
绍谦,他是她的另一个烦恼。
绣厂中,每天中午吃饭时都有一段休息时间,不知何时开始,绍谦常常带着好吃的东西,送来给青青和石榴吃。每次,小草和绍文不甘寂寞,总是跟着来,世纬应该很识相才对,可是,不知怎么,他也会跟在后面。来了之后,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地问题多多。自从“治蛇咬”之后,世纬一直避免和青青单独相处。但,在“六人行”中,他又不肯真正落单。
于是,绍谦发现,要和青青讲两句知心话,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青周围,永远围着一大群人。而世纬的的承诺和支持,又一点效果都没有。甚至于,他有时觉得,这世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常在有意无意问,破坏了他百般制造的机会。他对世纬,实在有气。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就像管学校一样,他坚持要实行“爱的教育”,反对绍谦用体罚,结果孩子们顽劣如故,常常欺负绍文和小草。但他宁可弟妹被欺负,就不肯改变教育方法。真是个顽固的书呆子!绍谦对世纬,是一肚子的无可奈何。
这天,他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机会,看到青青单独在绣厂的花园里走动。他四顾无人,冲上前去,拉住她就跑。嘴里急急地说:
“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青青没办法,被他一直拉到绣厂隔壁的文峰塔。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吧!”青青有些不安。
绍谦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扇着风,眼睛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看青青,一副手足失措的样子。
“好热啊!”他紧张兮兮,刚擦掉额上的汗,鼻尖上又冒出汗来。“你热不热?”
青青又好气又好笑,又心有不忍。
“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你说还是不说啊?”
“哦,好好好,我说!我说!”他飞快地看她一眼,脸涨红了,支支吾吾的。“是是……这样子的,算一算呢,我们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还有我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没有十分清楚,好歹也有个七分了解。所以……我……我……”
“不要说了!”青青一急,慌忙阻止。
“怎么了?”绍谦怔了怔。“我还没有说到主题呢!”
“我叫你别说,你就别说了嘛!”青青开始倒退。
“为什么呢?”绍谦一急,也不害臊了,身不由主地跟着她走过去。“最重要的部分我还没讲到呀!我要你嫁给我呀!”
青青脚下,一根大树根绊了绊,她站不稳,差一点摔一跤。绍谦慌忙伸手扶住,青青又慌忙挣开绍谦的手,两人都闹了个手忙脚乱。青青心烦意乱之余,眼中就充泪了,绍谦一看这等局面,挥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瞧!我这张笨嘴!明明是‘求亲’嘛,却给我搞得像‘逼亲’似的!”
青青见此,方寸大乱,泪汪汪地瞪着绍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喂喂,”绍谦着急地说,“你可别哭,别生气呀!我知道我的口才差劲极了!可我有什么法子?从小我就爱拳脚不爱念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我最少还有两样优点,一我身体棒,二我绝对能够保护你,虽然我不会讲好听的话,可我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实实在在的啊!”
青青仍然不说话。
“你嫌我哪里不好,我还可以改!”绍谦更急了。“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出口了,你也回我一句话呀……”
青青再也无法沉默了。她哽咽着开了口:
“绍谦,你的求亲,让我好感动,我这样一个人……能够有你这么好的男人来求亲……真是我前生修来的……可是,我不能够答应你!有许多事,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就是不能答应你!”
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飞奔而去。
剩下绍谦呆呆地站着,又沮丧,又失意,又自责。
“笨!”他喃喃地自语,“一定是我把话讲得太急了!太直接了!应该要婉转一点呀,应该要先表明心迹呀……瞧,事情被我弄砸了!笨!”他抓抓头,抹去额上的汗。“对,快找世纬商量大计,看还有补救的办法没有?”
他转身就去找世纬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