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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雪如和皓祯就这样人了狱。吟霜暂时无人拘管,因圣旨上未曾明示,何时削发?何时为尼?
王府中顿时一团混乱,官兵押走了王爷等人之时,顺便洗劫了王府。除了公主房以外,几乎每个房间都难逃厄运,箱箱笼笼全被翻开推倒,衣裳钗环散了一地。丫环仆佣眼看大势已去,又深怕遭到波及,竟逃的逃,走的走,连夜就散去了大半。
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府,变成一座空旷的死城。
北国的秋,特别萧飒。银杏树的叶子,又落了满地,无人清扫。亭亭台台,楼楼阁阁,和院院落落,再也听不到人声笑语,看不到衣香鬓影。苍苔露冷,幽径花残。长长的回廊上,冷冷清清,杳无人影。只有层层落叶,在寒风中翻翻滚滚,从长廊的这一头,一直滚向那一头。昔日繁华,转眼间都成过去。
第二天,皓祥和翩翩回来了,看到府中这等残破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等到知道圣旨上竟是:
“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革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皓祥就大大一震,愣愣地说:“怎会这样呢?难道我们进宫密告,都没有功劳吗?为什么把我革爵?降为庶民?我没有欺君,我没有犯上呀!这太不公平了!”
秦嬷嬷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抖着手,指着皓祥说:
“心存恶念啊!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阿克丹不知从何方冲出,伸手就抓住皓祥胸前的衣服,怒目圆睁地爆出一吼:
“对!这叫报应,你们害人害己,不仅是无福之人,更是王府的罪人!”
小寇子也冲过来了:
“你们让王爷福晋入狱,让额驸判了死刑,你们于心能安吗?你们夜里睡得着吗?如今,金钱财物,花园房合,荣华富贵一起失去,你们就满意了吗?……”
“你……你……你这个臭奴才!”皓祥又气又恨,对小寇子伸出了拳头,“我要你好看!”
“算了吧!”阿克丹把皓祥用力一推,推倒于地。“你已经被降为庶民了!省省你的少爷架子吧!王爷和额驸垮了,你还有什么天下……你睁大眼睛看看,王府中还留下了什么?”
翩翩环顾四周,天愁地惨,一片荒凉。箱笼遍了,杂物纷陈……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就在此时,吟霜气极败坏地奔了过来,一见到翩翩,竞像见到唯一的救星般,对翩翩就跪了下去:
“侧福晋!请你救救大家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从昨天到现在,我去了都统府,去了悦王府,康王府,还去了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家里……大家听说是硕亲王府来的,就慌慌张张地关上大门,根本没有人肯见我!连我那嫡亲的姨妈,都连夜出京避风头去了……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进宫去见公主!侧福晋,我知道你才从宫里回来,你和公主,一直走得很近,你和那崔嬷嬷,也很投缘。请你帮我,那宫门森严,我进不去!你想想法子,让我和公主见上一同,让我去求公主……要不然,皓祯是死路一条,阿玛和额娘在牢狱里,也是活不成的!我求求你……”她对翩翩“嘣嘣嘣”地磕下头去,“把我扮成宫女,把我扮成你的丫环,带我进宫去吧!”
翩翩见吟霜说得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心中不禁紧紧一抽。毕竟,她在王府中已二十年,又何忍见王府瓦解凋零!她凝视吟霜,终于明白吟霜只是人而不是狐,她进不了那座宫门,但是,进去又有何用?
“那公主,”翩翩勉强地开了口,喉中涩涩的。“她恨你都来不及,怎会帮你呢?”
“不管她帮不帮,这是最后的一条路了!”吟霜悲喊着,“只剩两天了,后天此时,皓祯就身首异处了!事不宜迟,请你帮我做最后的努力,请你!求你!拜托你……”她再磕下头去,额头都磕肿了。
“也罢!”翩翩看着那荒凉的庭院,“我立刻就去打点布置,看能不能打通崔嬷嬷那一关!”
这一布置,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崔嬷嬷才同意了,愿带吟霜见公主。事实上,崔嬷嬷有崔嬷嬷的想法,只有她最深地体会出公主对额驸的一番心。如今,额驸问斩,公主这一片痴心,将系向何方?如能留下人来,则日久天长,一切仍然有望……而且,而且……
于是,这天晚上,吟霜打扮成宫女,被崔嬷嬷从偏门中,悄悄带进了宫。这已是皓祯的最后一夜了。
公主她那寝宫之中,不住踱着步子,“花盆底”的宫鞋,踏在青砖地上,笃笃有声,敲碎了那寂静的夜,也踩碎了公主自己的心。
“公主!”崔嬷嬷带进吟霜来。“有人求见!”
公主乍见吟霜,吓了好大一跳。
“怎么?怎……么!又是你!你连皇宫都进得来?你的法力越来越大了……”她慌乱地回头喊,“崔嬷嬷!崔嬷嬷!”
“是我带她进来的!”崔嬷嬷哀伤地看着公主。“现在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她根本不是白狐,皇上不是对你都说过了吗?你再不用怕她了!你和她的心病,也应该解一解了,要不然,你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恍恍惚惚地度过吗?醒一醒吧!公主!”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公主仍然神魂不定,怔忡地瞪视着吟霜。“我不知道,一切都把我搅糊涂了!皇阿玛说我嫁的是个假皇亲,他要把他处死,好,那我不是成了寡妇吗?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吟霜,“你……你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不去救皓祯呢?”
“我如果真的神通广大,如果真的法力无边,”吟霜悲痛地说:“我还会来求你吗?我早就去施法了!”她往前一步,急促地抓住了公主的双臂,忍不住就给她一阵摇撼。“公主!请你清醒过来!你一定要清醒过来!因为皓祯已到最后关头,明日午时,就要处死了!不管他是真皇亲,还是假皇亲,他是真贝勒,还是假贝勒……他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丈夫呀!是我们两个人都深深爱着的,唯一的,真正的丈夫呀!”
公主大大地震动了,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呼吸急促地鼓动着胸腔,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吟霜。
“公主,你的敌人是我,不是白狐!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挫败,而逃避到‘白狐’的邪说里去!你要站起来,跟我争皓祯,跟我抢皓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赢过我!如果皓祯死了,你就再也赢不了了!”
公主脸色一动,眼中闪闪发光。她挺了挺下巴,又有了“公主”的权威。
“你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她冷冷地说,“皓祯死了,你也赢不了了!”
“哦!这就是你的想法!”吟霜激动地嚷,“可见你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清醒明白的!你宁愿皓祯死掉,我们两个都做输家,也不愿意皓祯活着,却只爱我一个!你要用死亡来终止皓祯对我的爱!”她点着头,眼光凌厉,灼灼然地逼视着公主。“你有你的骄傲,你的自尊,但,到了最后,你却走了一步这样窝囊的棋!这步棋,让你这一生都输定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公主紧紧地闭着嘴唇,不说话。
“但是,”吟霜继续说,一句比一句有力。“你能不爱他吗?你能不想他吗?你能不希望他有回报吗?大婚之夜,合卺之时……往日种种,难道都不曾在你回忆中萦绕吗?他的死亡,能让这所有的相思回忆都一笔勾销吗?”她盯着公主的眼睛,急切地说:“我们谈一个条件,好不好?只要你救了皓祯,我保证消失在你们面前,我用我的死亡来交换皓祯!没有了我,你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来赢得皓祯的心!”
公主牵动了一下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你死了,”她眼神缥缈。“他的心会跟着你走,我才没那么傻!”
“那么,我不死!皇上已下令,要我去当尼姑,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再也不来扰你们。”
“你当了尼姑,他会在尼姑庵前结庐而居!”
“他不会,他还有父母要侍奉……”
“他会。我已经太了解他了!”
“那么,去问皇上求情,赦免了我们,和我共有他吧!你救了王爷和福晋,皓祯感恩,我也感恩,让我们三个,和平共存!那总好过你为他守寡,是不是?”吟霜喊着,去抓公主的手。公主神情一恸,挣脱了吟霜。“你走!”她简单地说。“我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了,你说任何话,对我都没有作用了!你走!我不要见你!也不要听你!”
吟霜绝望到了极点,她瞪视着公主,只看到一张心灰意冷、毫无表情的脸孔。麻木不仁!是的,她已经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了。
“公主!”她做最后一搏。“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间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
“够了够了!”公主愤然地一把推开吟霜,激烈地冲着她喊,“我知道你们的爱崇高伟大极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他死了,你尽可跟着他去!你走!我不管你是人是狐、是鬼是神、我已经受够了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吟霜的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然后,她坚决地、木然地转过身子,直挺挺地走了出去。脸上,已没有来时的惶恐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是的,公主说得好;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
同一时间,在宫中的大牢里,皇上特别恩准,让王爷、雪如与皓祯共进最后的晚餐。
狱卒送进了佳肴美酒,叹口气说:
“大限在明日午时,一早就得动身赴法场,这一顿请好好享用吧!”
王爷和雪如,看着托盘里那六碟小菜、一壶美酒,真是痛人心肺。皓祯走过来,斟了一杯满满的酒,就双手捧着,对王爷和雪如跪了下去,诚挚地说:
“阿玛,额娘,我糊里糊涂,当了你们二十一年的儿子,这二十一年来,我带给你们的欢乐不多,带给你们的烦恼和痛苦却不少!原以为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承欢膝下,不料这么短暂,就要分离……阿玛与额娘的恩情,只有等来生再报。这杯酒,我敬你们两位,心中有句话,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抱养了我!生我者是谁,我不知道,养我育我的,是你们,谢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丰富的一生,我真的不虚此行了!”他一仰头,把杯子干了。
雪如已泪落如雨,号哭着把皓祯抱住:
“你还说这种话,每个字都刺痛我的心呀!娘对不起你,是我一手改写了你的命运,是我一手促成了你今天的悲剧,没有我,你今天或者在某处某地,安居乐业,娶妻生子,好好地过着你的人生!”
“也许是吧!”皓祯说,“可是那样,我就不会遇见吟霜了,正像吟霜说的,如果可以从头来过,让我们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仍然选择现在的局面!”他看着雪如,叮嘱着,“照顾吟霜!”
雪如拼命点头,说不出话来了,心酸已极。泪,完全无法控制地滚滚流下。王爷站在一边,眼光直直地看着这对母子,竟无法开口。好半晌,他才佝偻着身子,去装了一碗饭,又夹了好多菜,拿着碗筷,递给皓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人盛饭。
“饭菜凉了……”他哽咽地说,“你……趁热吃了吧!”他的手抖抖索索的。
“是!”皓祯慌忙双手接过碗来。
王爷一瞬也不瞬,定定地看着皓祯。皓祯勉强地拿着筷子,扒着饭粒往嘴里送去,尽管食难下咽,却努力地、一口一口地吃着。王爷贪婪地看着他,似乎想把他整个身影,都攫入内心深处去。他嘴里,喃喃地说着。
“儿子,好好吃一点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嘴唇颤抖着。最后,仍然只是困难地重复了一句,“儿子!吃饱一点儿!”
皓祯看了王爷一眼,鼻塞声重地应了一个字:
“好!”
然后,他就端着饭碗,努力而专心地吃着那餐饭。王爷和福晋,痴痴地看着他吃。三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大牢内一灯如豆,夜寒如水。寂静的夜里,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