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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圆而大,月色似水,整个残破的花园、废墟、铁门和断墙都染上了一层银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罩上了一层雾似的轻纱。那断壁、那残垣,在月光下像画,像梦,像个不真实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砖,一草一木,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月光下。
方丝萦轻悄地走进了这满是荒烟蔓草的花园,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来了,可是,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她,推动她,左右她,使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来了,她又来了,踏着月光,踏着夜露,踏着那神秘的、夜晚的空气,她又走进了这充满了魔力的地方。
那幢房子的空壳耸立在月光之下,一段段东倒西歪的墙垣在野草丛生的地上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户的藤蔓伸长着枝丫和鬈须,像一只只渴求着雨露的手。那两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绽放,鲜艳的色彩映着月光,像两滴鲜红的血液。方丝萦穿着一双软底的鞋子,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摘下了一朵玫瑰,她把它插在自己风衣的纽孔中。她穿着件米色的长风衣,披着一头美好的长发,她没有戴眼镜,在这样的夜色里,她无须乎眼镜。
她从花园里那条水泥路上走过去,一直走到那栋废墟的前面,那儿有几级石阶,石阶上已遍布着绿色的青苔。两扇厚重的、桧木的、古拙的大门,现在歪倒地半开着。她走了进去,一层阴暗的、潮湿的、冷冷的空气对她迎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迈过了地上那些残砖败瓦和横梁,月光从没有屋顶的天空上直射下来,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盖在那些砖瓦之上,长发轻拂,衣袂翩然。
她走过了好几堵断墙,越过了好些家具的残骸,然后,她来到一间曾是房间的房间里,现在,墙已塌了,门窗都已烧毁,地板早已尸骨无存,野草恣意蔓生在那些家具残骸的隙缝里。她抬起头,可以看到二楼的部分楼板,越过这楼板的残破处,就可直看到天空中的一轮皓月。低下头来,她看到靠窗处有个已烧掉一半的书桌,书桌那雕花的边缘还可看出是件讲究的家具。她走过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拉那合着的抽屉。想在这抽屉里找到一些什么吗?她自己也不知道,抽屉已因为时光长久,无法开启了,但这整个书桌却由于她的一拉,而倾倒了下来,发出好大一声响声,她跳开,被这响声吓了一大跳。等四周重新安静了,她才惊魂甫定。于是,她忽然发现,在那书桌背后的砖瓦上,有一本小小的册子,她走过去,拾了起来,册子已被火烧掉了一个角,剩下的部分也潮湿而霉腐了。但那黑皮的封面还可看出是本记事册,翻开来,月光下,她看不清那些已因潮湿而漾开了的钢笔字,何况那些字迹十分细小。她把那小册子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转过身子,她想离去,可是,忽然间,她站住了。
她听到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她想跑,想离开这儿,但她又像被钉死似的不能移动。她站着,背靠着一堵墙,隐藏在墙角的阴影里。她听到一个绊跌的声音,又听到一阵喃喃的自语,然后,她看到了他,他瘦长的影子挺立在月光之中,手杖上的包金迎着月光闪耀。她松出一口气,这不是什么怪物,不是什么鬼魅,这是他——柏霈文,他又来了,来找寻他妻子的鬼魂。她不禁长长地叹息了。
她的叹息惊动了他,他迅速地向前移动了两步,徒劳地向她伸出了手来,急迫地喊:
“含烟!你在哪儿?”
不,不,我不扮演这个!方丝萦想着,向另一堵已倒塌的断墙处移动,我要离去,我马上要离去,我不能扮演一个鬼魂。
“含烟,回答我!”他命令式地低喊,继续向前走来,一面用他那只没有握手杖的手,摸索着周遭的空气。他的声音急切而热烈,“我听到了你,含烟,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再也逃不掉了,回答我,含烟,求你!”
方丝萦继续沉默着,屏住气息,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盲人。月光下,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是张被狂热的期盼所烧灼着的脸,被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由于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移动,他的方向是准确的,方丝萦发现自己被逼在一个角落里,很难不出声息地离开了。
“含烟,说话!请求你!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幻觉,你在这儿!含烟,我每根神经都知道,你在这儿!含烟,别太残忍!你曾经是那样温柔和善良的,含烟,我这样日日夜夜地找寻你,等待你,你忍心吗?”
他逼得更近了,方丝萦试着移动,她踩到了一块瓦,发出一声破裂声,柏霈文迅速地伸手一抓,方丝萦立即闪开,他抓了一个空。他站定了,喘息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定,他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了。
“你躲避我?含烟?”他的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知道,你恨我,你一定恨透了我,我能怎样说呢?含烟,我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这十年来,我也受够了,你知道吗?我的心和这栋烧毁的房子一样,成为一片废墟了,你知道吗?我拒绝接受眼睛的开刀治疗,只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应该瞎眼!谁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你懂吗?含烟?”他的声调更加哀楚,“想想看,含烟,我曾经是多么坚强,多么自负的!现在呢?我什么志气都没有了,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祈求,哦,含烟!”
他已停到她的面前了,近得连他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她的脸上。她不能移动,她无法移动,她仿佛被催眠了,被柏霈文那哀求的、痛楚的声音所催眠了,被他那张受着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她怔怔地、定定地看着他,听着他那继续不停的倾诉:
“含烟,如果你要惩罚我,这十年,也够了,是不是?你善良,你好心,你热情,你从不肯让我受委屈,现在,你也饶了我吧!我在向你哀求,你知道吗?我在把一个男人的最骄傲、最自负的心,抖落在你脚下,你知道吗?含烟,不管你是鬼是魂,我再也不让你从我手中溜走了。再也不让!”
他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方丝萦发出一声轻喊,她想跑,但他的手强而有力,他抛掉了手杖,把她拉进了怀里,立刻用两只手紧紧地箍住了她。她挣扎,但他那男性的手臂那样强猛,她挣扎不出去,于是,她不动了,被动地站着,望着那张鸷猛的、狂喜的、男性的脸孔。
“哦,含烟!”他惊喊着,用手触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你是热的,你不像一般鬼魂那样冷冰冰。你还是那样的长头发,你还是浑身带着玫瑰花香,啊!含烟!”他呼唤着,是一声从肺腑中绞出来的呼唤,那样热烈而痛楚的呼唤,方丝萦的视线模糊了,两滴大粒的泪珠沿着面颊滚落。他立刻触摸到了。他喃喃地,像梦呓似的说:“你哭了,含烟,是的,你哭吧,含烟,你该哭的,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哭吧,含烟,你好好地哭一场,好好地哭一场吧!”
方丝萦真的啜泣了起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都触动她那女性的、最纤弱的神经,她真的哭了,哭得伤心,哭得沉痛。
“哦,哭吧!含烟,我的小人,哭吧!”他继续说,“只是,求你,别再像一股烟一样从我手臂中幻灭吧,那样我会死去。啊!含烟啊!”他的嘴唇凑上了她的面颊,开始吸吮着她的泪,他的声音震颤地、压抑地、模糊地继续响着,“你不会幻灭吧?含烟?你不会吧?你不会那样残忍的。老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的狂喜啊!”
于是,猛然间,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紧紧地压着她,紧紧地抱着她,他的唇狂热而鸷猛,带着全心灵的需求。她无法喘息,无法思想,无法抗拒……她浑身虚软如绵,思想的意识都在远离她,脚像踩在云堆里,那样无法着力,那样轻轻飘飘。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圈住了他的脖子,她闭上了眼睛,泪在面颊上奔流,她低低*,融化在那种虚幻的、梦似的感觉里。
忽然间,她惊觉了过来,一阵寒战穿过了她的背脊,她这是在做什么?竟任凭他把她当做含烟的鬼魂?她一震,猛地挺直了身子,迅速地用力推开了他,她喘息着退向一边,接着,她摸到了一个断墙的缺口,她看着他,他正扑了过来,她立即翻出缺口,发出一声轻喊,就像逃避瘟疫一样没命地向花园外狂奔而去。她听到柏霈文在她身后发狂似的呼喊:
“含烟!含烟!含烟!”
她跑着,没命地跑着,跑了好远,她还听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声:
“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
她跑到了柏宅门口,掏出她自备的那份偏门的钥匙,她打开了偏门,手是颤抖的,心脏是狂跳着的,头脑是昏乱的。进了门,她急急地向房子里走,她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她站住,抬起头来,是老尤。他正弯下身去,拾起从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红玫瑰。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说着,把那朵玫瑰递给了方丝萦,方丝萦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锐利的、研究的。她匆匆接过了玫瑰,掩饰什么似的说:
“你还不睡?”
“我在等柏先生,他还没回来。”
“哦。”
她应了一声,就拿着玫瑰,急急地走进屋里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锐利的眼光,在她身后长久地凝视着。
上了楼,一回进自己的屋子里,她就觉得浑身像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她关上房门,把自己的身子沉重地掷在床上,躺在那儿,她有好久一动都不动。然后,她坐起来,慢慢地脱掉了风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还都沾着含烟山庄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经揉碎了。换上了睡衣,她躺下来,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不能平静,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旧鲜明,而且,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相反,她始终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软绵绵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种压迫的、矛盾的、苦恼的刺痛。
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间的声音,他还在那废墟中作徒劳地找寻吗?那阴森的、凄凉的、幽冷的废墟!她几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状,那样憔悴地、哀苦无告地向虚空中伸着他那祈求的手,摸索又摸索,呼唤又呼唤,找寻又找寻……但是,他的含烟在何处呢?在何处呢?
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痛苦的、恼人的关怀啊!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那儿苍苔露冷,那儿夜风侵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爬起身来,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那本又霉湿、又残破的小册子,翻过来,那些细小而娟秀的字迹几乎已不可辨认,在灯光下,她仔细地看着,那是本简简单单的记事册,记着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间或也有些杂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
今日开始采茶了,霈文终日忙碌,那些采茶的姑娘在窗外唱着歌,音韵极美。
六月八日
“她”又来找麻烦了,我心苦极。我不知该怎么办好,此事绝不能让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烧毁)
六月十一日
我决心写一点儿什么,我常有不祥的预感,我该把许多事情写下来。
六月十二日
霈文终日在工厂,“她”使我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高目睹一切,他说要告诉霈文,经我苦求才罢。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帮他整理工厂的账目,我不愿他离开我,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六月十七日
我必须要写下来,我必须。(下面烧毁)
六月十八日
高坚持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他十分激动,他说霈文是傻瓜,是瞎子。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要疯了,我想我一定会疯。“她”今日盘问我祖宗八代,我背不出,啊!
六月二十四日
我希望霈文不要这样忙,我希望!为了霈文,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
怎样的日子!霈文,你不该责备我啊,多少的苦都吃过了,你还要责备我吗?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忍心哪,我哭泣终日,“她”说我……(下面烧毁)
六月二十六日
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寻死。
六月二十九日
我决心写一点东西了,写一本小小的书,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写下来。
六月三十日
着手写书,一切顺利。
七月五日
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发烧。
七月八日
风暴又要来临了,我感觉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终日伏案写稿,黄昏的时候,突然……(下面烧毁)
七月九日
果然!“她”又寻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厂,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湿了,高把我追了回来。
七月二十日
病后什么都慵慵懒懒的,霈文对我颇不谅解,我心已碎。
七月二十二日
浑身乏力,目眩神迷,虽想伏案写书,奈力不从心。高劝我休息,他说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
续写书,倦极。
七月二十六日
小生命将在八月中旬降生,连日腰酸背痛,医生说我体质太弱,可能难产。
七月二十七日
天气热极,烈日如焚,“她”要我为她念书,《刁刘氏演义》,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面烧毁)
七月二十八日
晕倒数次,高找了医生来,我恳求他不要告诉霈文,霈文实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
发热,口渴,我命将尽。我必须把书先写完,天哪,我现在还不想死。
七月三十一日
霈文和高大吵,难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话,我勉力起床写书,终不支倒下。
八月一日
我有怎样的晕眩,我有怎样的幻觉!霈文,别离开我!霈文,我的爱,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地合起了那本小册子,她不愿再读下去了。这些片片段段、残破不全的记载使她的内心绞痛,泪眼模糊。把小册子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她躺回床上,侧耳倾听,柏霈文仍然没有回来。只有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