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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虽然带着一夜无眠的疲倦,方丝萦仍然牵着亭亭的手,到学校去上课了。目送这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门口,都伫立良久。然后,高立德叹口气说:
“真是让人不能相信的事!”
这是暮秋时节,阳光灿烂而明亮地照射着,柏霈文沐浴在阳光里,带着满身心难言的温暖和激情。一夜长久的谈话并没有使他疲倦,相反地,却让他振奋和激动。感觉得到那份阳光的美好,他说:
“我们走走,如何?”
“好吧,”高立德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园,我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让野草全窜出来了。”
“我还有心情管那个!”柏霈文慨然而叹。他们沿着道路向前走,高立德本能地注视着那些茶树,不时跑进茶园里去,摘下一片叶子来察看着。柏霈文却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霈文站住了,说:“告诉我,她变了很多,是吗?”
“你是说含烟?”高立德沉吟着,“是的,她是变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着,“她比以前成熟、坚定,而且,更迷人了。”
“是吗?”柏霈文吸了口气,“我猜也是这样的!立德,你猜怎么,我要重新开始,我要争取她!不计一切地争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地说,“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的意思是——”
“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她再也不是个柔弱的、娇怯的小女孩,她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则,她会离开这儿!”
“可是——”霈文急急地说,“难道她一点也不顾虑以前的恩情?”
“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对不起她,她对你的怀恨可能远超过恩情!何况,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仍然小姑独处,而你反而另结新欢!你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
柏霈文怔住了,一层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呆立在那儿,好半天默然不语。半晌,他才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
“不过,你也别灰心,”高立德又不自禁地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人生的事情很难讲,谁也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你瞧,我们一直以为含烟死了,谁会料到十年之后,她会忽然出现,而且,摇身一变,她已学成归国,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工,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从的、被虐待的小媳妇。她独立了,站得比我们谁都稳!我告诉你,霈文,那是一个奇异的女人!你真不该失去她!为了十年前的事,我到现在还想揍你一顿呢!”
“揍吧!”柏霈文苦笑了一下,“我保证绝不还手!我是该挨一顿揍的!”
“不,我不揍你。”高立德笑了,“你已经揍了你自己十年了,我何忍再加上一拳?”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可是,现在够了,霈文,停止虐待你自己吧!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你放心,”柏霈文挺了挺肩膀,“我是要振作起来了。你说含烟变了,但是,我要得回她!我告诉你吧,我一定要得回她!你想我办得到吗?”
“你去试着办吧!不过,小心一些!她现在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弄得不好,你会被扎得遍体鱗伤!”
“我不怕遍体鳞伤!”柏霈文咬紧了牙,他的脸上恢复了信心与光彩,“我相信一句话:工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我非达目的不可!”
“我预祝你成功!”高立德感染了他那份兴奋和信心,“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烟山庄!”
“重建含烟山庄!”柏霈文叫了起来,他的脸孔发亮,“你提醒了我!是的,我要重建含烟山庄!要恢复那个大的玫瑰园!她仍然爱着玫瑰花,你知道吗?哦,”他忽然想了起来,“立德,你的农场怎样?你来了,就忙着弄清楚含烟的事,我都忘了问问你。还有你太太和孩子们,都好吗?”
“是的,他们都好,”高立德说,他已经在六年前结了婚,“南部太阳大,两个孩子都晒得像小黑炭一样。至于农场嘛——”他沉吟了一下,“惨淡经营而已。我不该弄那些乳牛,台湾的牛奶实在不好发展。可能,我要把牛卖掉。”
“我说——”霈文小心地、慢地说,“把整个农场卖掉,如何?”
“怎么?”高立德盯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瞧,我的茶园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已是该收秋茶的时候,我也没精力去处理,而野草呢,你说的,已经到处都是。去年我所收的茶青,只有你在的时候的一半。所以——我说,回来吧,立德。像以往一样,算你的股份,我们等于合伙。怎样?能考虑吗?”
高立德微笑着,注视着那一片片的茶园,他确实有种心痛的感觉,野草滋生着,茶叶已经长老了,却还没有采摘,而且,显然很久都没有施肥了,那些茶树已露出营养不良的痕迹。这茶园!这茶园曾耗费过他多少的心血!他沉思着,许久没有说话。
“怎样呢?”柏霈文追问着。
“哦,你不了解我的情绪,”高立德终于说,“我很愿意回到你这儿来。但是,我那农场虽小,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业,而这茶园……”
“我懂了。”柏霈文打断了他,“你认为是在帮别人做,不是你自己的事业!你错了,立德。我是来请求你跟我合作,既然是合作,这也是你的事业。而且,茶叶都认得你,不认得我,它们都听你的话,立德,你是它们的主人!”
高立德笑笑。
“说得好!霈文,你打动了我。”他说,“但是,我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以前我是单身汉,现在我有一个家,一切总有个牵掣。所以,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我告诉你,立德,”霈文兴奋地说,“我要重建含烟山庄,然后,我要搬回到山庄里去住,至于现在我住的这栋房子,就刚好给你和你的家人一起住!你瞧,这不是非常圆满吗?”
“你要住回含烟山庄?和爱琳一起?”高立德怀疑地问。
“不!我要和爱琳离婚,我的元配并没有死亡,那婚姻原就无效!”
“别忘了你答应含烟的话!”
“那是不得已!”
“她会要你兑现的!她是个坚决的小妇人!”
“我会努力,”柏霈文说,“我要重建我的家:丈夫、妻子和他们的女儿,该团聚了!这原是个幸福的家庭啊!”
“好吧!我看你的!”高立德说,“我可以跟你约定,哪一天,你真说服了含烟,解决了你跟爱琳的婚姻,重建了含烟山庄,那么,我就哪一天回来,再来重整这个茶园!”
“真的吗?”
“真的!”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必定回来,不再用各种理由来搪塞我!”
“是的!不过,你还有一段艰苦的路程呢!”
“那是我的问题!”柏霈文说,伸出手来,“我们握手为定吧!不许反悔!”
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一层新的友谊和信念,也在这紧握的手中滋生了。高立德惊奇地看着霈文,他看到了一张明亮而果决的脸,看到了一个勇敢的、坚定的、新的生命。他是那样迷惑——这完全是一个死而复苏的灵魂啊!
黄昏的时候,方丝萦牵着亭亭的手走出学校,才出校门,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门旁边。亭亭立刻抛开了方丝萦的手,扑奔过去,叫着说:
“爸爸!爸爸!高叔叔!高叔叔!”
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用手揽着她那小小的肩,他微笑着,笑得好温柔,充满了宠爱和喜悦。他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说:
“今天在学校里乖吗?有没有被老师骂?”
“没有!训导主任还夸我好呢!”
“真的?”
“不信你问方老师!”
方丝萦站在一边,她正用一种讶异的神情注视着柏霈文。他变了!她立刻发现了这一点,他浑身都充满了一份热烈的温情,他的脸孔明亮,他的声音和煦,他恢复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人!她瞪视着他,而亭亭已经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那孩子用一种爱娇的声音,甜甜地说:
“你告诉爸爸!方老师!你告诉爸爸!”
“是吗?”柏霈文的脸转向了方丝萦这边,“她说得对吗?”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他的脸上绽放着一片柔和的光彩。
“是的,她说得对。”方丝萦慢吞吞地说,她的神志好恍惚。
“你看!是吧?我没撒谎!”亭亭得意地转向了她的父亲,接着,她又转向了高立德,“高叔叔,你要在我家住几天?”
“我明天就要走!”
“那么快?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你要高叔叔下次把两个弟弟带来陪你玩!”柏霈文说。
方丝萦惊奇地看着高立德。
“你结了婚?”她问。
“六年了。有两个小孩,全是男的。”
“一定很可爱。”
“很淘气。”他说,拉起亭亭的手,“来!亭亭,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家门口,怎样?”
“好!你先让我十秒钟!”亭亭说。
“行!”
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来,一对小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的,两个大蝴蝶结的缎带飞舞着。小裙子也鼓满了风,像一把张开的小伞。高立德回头对方丝萦说:
“你有个好女儿。含烟,好好教育她啊!”
说完,他也像个大孩子一样,撒开腿向前追去了。
这儿,方丝萦和柏霈文被留在后面了。方丝萦看着高立德和亭亭的背影,不能不觉得高立德是故意要把他们抛下来的。她看了看身边的柏霈文,无奈地说:
“我们走吧!柏先生!”
“柏先生?”他说,“一定要这样称呼吗?最起码,你可以叫我一声霈文啊!”
“不行,我们约定好了的,一定要维持现状,我不能让下人们疑心。”
他轻叹了一声。两人沉默地向前走去,好一会儿,他说:
“你今天一定很累,昨晚,你根本一夜都没睡过。”
“还好!”她淡淡地说。
“我想要把含烟山庄重建起来,你觉得怎样?我想,你会高兴再有一个大的玫瑰园。”
“我不在乎什么玫瑰园!”她不太高兴地说,“至于要不要重建含烟山庄,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他被刺伤了,忍耐地,他又轻叹了一声。
“我猜,我让你很讨厌,是吧?”他说,“你那个在美国的朋友,那个亚力,他很漂亮吗?”
“是的,他很漂亮。”
“你没有按时间回去,他怎样了?”
“他会等的!”她故意地说,事实上,亚力在大骂了她一顿之后,就闪电和另一个美国女孩订婚了。她并不惋惜,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误。
“哦,”柏霈文像挨了一下闷棍,“那么,你还准备回美国去吗?”
“迟早总要去的!”
“哦,可是,昨晚你答应过留下了?”
“那并不是一辈子啊!我只说目前不离开而已。”
他咬咬牙,额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动着。
“我觉得”他闷闷地说,“你变得很多,你变残忍了。”
“残忍?”她冷哼了一声,“那是学来的!”
“也变得无情了!”
“有情的人是傻瓜!”
“哦!”他微喟着,不由自主地,再发出了一声叹息。谈话变得很难继续下去了。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行走,她也沉默地走在一边。他脸上,刚才在学校门口的那份喜悦和阳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重而厚的阴霾。他的脚步不经心地往前迈着,手杖也随意地拖在身边,他的心思显然是迷茫而抑郁的。因此,他直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走去,眼看就要撞到电杆上去,方丝萦出于本能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喊:
“小心!”
就这样一拉,他迅速地收住步子,方丝萦正冲上前,两人竟撞了一个满怀。他扶住了她,于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他不肯放开了,紧紧地握住这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他喃喃地激动地喊:
“含烟!”
她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就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来,愤怒地说:“好!离开你的许诺不过几小时,你就这样不守信用!我看,这儿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哦,含烟,不,丝萦!”他急急地说,“原谅这一次,我不过是一时忘情而已。”
方丝萦正要再说什么,亭亭喘着气对他们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笑,一面喘,一面说:
“爸爸!方老师!你们猜怎样?我跑赢了!不过,”她站住,做了个好可爱的鬼脸,压低声音说,“不过,高叔叔是故意让我赢的!我看得出来!”她拉住了方丝萦的手,立即,她有些吃惊地看看方丝萦,又看看柏霈文,用很担忧的声音说,“你们在生气吗?你们吵架了吗?是吗?爸爸?方老师?”
“你方老师在生我的气,”柏霈文抓住了机会,开始利用起亭亭来了,“她说要离开我们呢!”
“真的吗?方老师?”亭亭真的受了惊吓,她用那对坦白而天真的眸子,惊慌地看着方丝萦,用自己的两只手紧抱住她的手,“爸爸惹你生气,我又没有惹你生气呀?方老师!”她怪委屈地说。
“是呀!亭亭又没惹你生气!”柏霈文接口说。
方丝萦狠狠地瞪了柏霈文一眼,不过,柏霈文是看不见的。方丝萦心中有着一肚子的火,但是,在亭亭面前,她却无法发作。看着亭亭那张忧愁的小脸,她只得故作轻快地说:
“谁生气了?根本没人生气呀!”
“是吗?真的?”亭亭欢呼起来了。然后,她嬉笑着,一只手拉住柏霈文,一只手拉住方丝萦,她竟俯头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用软软的、真挚的、天真的童音说:
“好爸爸!好方老师!你们不要吵架,不要生气吧!我唱歌给你们听!”
于是,她一只手牵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子夹在两个大人的中间,她跳跳蹦蹦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唱:
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从来也不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
骑着去赶集,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
心里真得意,
不知怎么哗啦啦啦,
摔了一身泥!
方丝萦的眼眶潮湿了,紧握着那只小手,她觉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亭亭那孩子气的、喜悦的歌声震撼了她,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门口所看到的那个忧忧郁郁的小女孩了。这孩子,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女儿,她怎忍心离开她?
柏霈文同样被这歌声所震动,他的眼眶也潮湿了,孩子走在中间,唱着歌,他和含烟走在两旁,漫步在黄昏的小径上。这是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场面啊!如今,竟会如愿以偿了,但是,这局面能维持多久?能维持多久?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烟那颗已冷了的心?
他们往前走着,亭亭仍然不住口地唱着歌。方丝萦和柏霈文都沉默着,他们的脸色是感动的,眼眶是潮湿的。高立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也潮湿了。
这天晚上,柏霈文吩咐,很早就吃了晚饭,他坚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补功课了,因为,方老师很累了。确实,一夜无眠,又上了一天课,再加上这么多感情上的冲击、压力、困扰……她是真的倦了,非常非常地疲倦了。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卧房,她想睡了。或者,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后,她可以再好好地想一想。
一进房,是扑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床头柜上,又换了新鲜的玫瑰花了。方丝萦不禁轻叹了一声。换上了睡衣,刷过了头发,她神思迷惘地走到床前。不行,她今天是什么都不能再想了,她必须要睡了。掀开被褥,她正要躺下去,却忽然吃了一惊,在那雪白的被单上,一枝长茎的红玫瑰正静静地躺着,在玫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她拾起了玫瑰,取出那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盲人的、歪扭而凌乱的字迹:
祝
好梦无数
她颠然地放下了花,颓然地倒在枕上。满被褥都是芬芳馥郁的玫瑰花香。她阖上眼睛,无法成眠,脑子里充满了凌凌乱乱的思绪,迷迷茫茫的感觉,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她再睁开眼睛,那床头柜上的玫瑰花都对她灿烂地笑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