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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耕作打算拜访"安国寺先生"遗族。鸥外在短篇小说《两个朋友》里曾经提到安国寺先生。《独身》里这个人则化身为"安宁寺先生"。
打从我搬到小仓京町的这间房子,安国寺先生就天天来我这里报到。每天我从单位下班,一进家门总会看到等着我的安国寺先生,他总是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这期间,我会把德语版的哲学入门书籍翻译过来读给安国寺先生听,安国寺先生也会讲解哲学理论给我听。
——《两个朋友》
鸥外回到东京后,这位安国寺先生难忍离别之苦,也追随他来到东京。但那时的鸥外已不比乡居时代,变得异常忙碌,只能请F君(后来的一高教授福间博)代为授课。然而F君却从基础开始教起,令安国寺先生苦不堪言。安国寺先生的学艺涵养足以达到引用佛经典故对鸥外讲解唯实论,而鸥外当初也跳过德语的基本文法,打从一开始就直接把德语的哲学书籍逐字逐句译为佛教用语,便于安国寺理解;F君却坚持逐一分析文法,这种授课方式令安国寺无力招架。他虽有能理解深奥哲学的头脑,却已经一把年纪,面对需要机械式记忆的名词、动词词尾变化规律只好无奈地投降,就此放弃德语。日俄战争爆发后,鸥外前往满洲期间,他以生病为由返乡了。
我怀疑安国寺先生是被德语折磨才惹出这场病来的。一个面对复杂逻辑都可以轻易触会贯通的聪明人,却被机械式的文法规则困住,只是想象都令人同情,我不禁感慨良多。
等我在满洲过完年凯旋时,安国寺先生已经回到九州。在小仓附近的山中寺院当起了住持。
——《两个朋友》
安国寺先生的真名叫玉水俊虎。鸥外曾在大正四年(一九一五)的日记中写道——
十月五日,接获僧人俊虎之讣告,时任福冈县企救郡西谷村护圣寺住持,致电弟子玉水俊麟吊唁。
死因是肺疾。
俊虎年轻时,景仰相州小田原最上寺的星见典海。日夜刻苦勉学,正是那段过劳生活种下了病因。
俊虎无子嗣,护圣寺也不到数代就易手他人。
耕作去西古村公所询问俊虎有无亲人。村公所的答复是这样的:"俊虎师父的未亡人玉水秋氏至今仍健在,寄居于本村三岳区片山宅。"
鸥外所谓的"小仓附近的山中",其实距离小仓还有四里多路。前半程还有公车,再过去就得徒步上山。
耕作把装有便当的包往肩上一扛,拎起水壶,穿着草鞋就出门了。阿藤很担心,但他说声"没问题"就出发了。
下了公车后的山路崎岖难行。特别是对从未步行超过一里的耕作来说,等于普通人走十多里路。他沿途不知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了多少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耸着肩大口喘息。
当时正值晚秋,满山遍染枫红,林中深处不时传来伯劳鸟尖锐的啼鸣。秋阳下静谧的山景别有一番在城市里品尝不到的味道,多少给狼狈的耕作带来些许安慰。
三岳区位于群山环绕的狭小盆地中,白墙红瓦的家屋众多,在北九州极为罕见。看来富裕人家不少,每栋房子都相当气派雄伟,山腹处遥遥可见寺门的就是护圣寺。耕作觉得"安国寺先生"仿佛至今仍住在那个屋檐下,不禁伫立凝望了半晌。
打听片山家的位置,原来就在护圣寺下方。等到耕作好不容易抵达,身后已经不知不觉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村民,大家都觉得长相怪异又跛行的耕作很奇怪。
片山家的主人刚从田里回来,正在院子前替牛卸下犁架,是个年约六十的老翁。他看到耕作也愣住了。耕作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此人明白他的来意,最后对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玉水秋是我姐,你找她干吗?"那种鄙夷的浅笑是看到耕作外貌后的反应。
耕作尽可能慢慢说明原委,但由于他口齿不清,即便"鸥外、鸥外"地再三重复,老翁依旧不明所以,就像对待哑巴或白痴一般,对他表示"姐姐不在,我不知道"。
耕作只好失望地折返,又走了一遍二里长的山路。回程时的心情沉重如石,更添一层疲惫。
阿藤一看到耕作回来,从他那筋疲力尽的表情便立刻猜到结果。
"怎么样?"
听她这么一问,耕作立马将疲惫得难以言喻的身体往榻榻米上一扔,倦怠得咕哝了一声"不在家"。阿藤一听,当下就明白他肯定是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心头万分不忍。
"明天再去一次看看吧,妈陪你一起去。"
阿藤这么鼓励他。
翌日,阿藤一早就雇了两辆黄包车。黄包车不可能从半路上的公车站接人,所以只好从家里出发。来回总共八里路,光车钱就要花掉阿藤半个月的生活费。但她只是一心期盼,别让耕作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灯就此熄灭。
两辆黄包车在乡间小路上驰骋,这可是除了婚礼以外难得一见的光景,田里的人都翘首目送,片山家更是大吃一惊。
这次由阿藤负责说明来意。她选上伴手礼①,高雅的举止和委婉的用词令对方惶恐不已——说穿了,对方毕竟只是个乡下人。片山连忙请两人就座,为他们引见正好在家的老妇。
①伴手礼指出门到外地时为亲友买的礼物,一般是当地的特产、纪念品等。"伴手"是伴人送手礼,也就是古人"伴礼"的意思。
那年玉水秋六十八岁,是个娇小、眼神亲切的老妇。算起来,她和丈夫安国寺先生相差了近二十岁。问过才知道,原来她是俊虎的原配,是村民为了将俊虎留在护圣寺,硬逼他娶的。因此,鸥外在小仓时,她还没嫁进门。
不过,关于鸥外在小仓的事迹,她在丈夫俊虎生前时还是听说了不少。
7
耕作姑且先将目前打听到的贝特朗及俊虎未亡人的叙述整理之后写成草稿,寄给东京的。最终会选中K,是因为耕作之前看过他的著作,也知道他是《鸥外全集》的编纂委员之一。
耕作写信给K,信中表示这项调查虽然才进行到一半,但期盼老师看看有无调查价值。
这的确是他的心声。独自埋首苦干实在难以安心,他怀疑自己正为某种异常空虚的东西作无谓的努力,这种不安频频向他袭来。这时候,如果不找个权威人士问问实在不安心。他怕自己的全心投入毫无意义。之所以写信给K,完全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两个星期之后,耕作收到了高级信封背面印有姓名的K的回信。他的心如小鹿乱撞,一时之间竟不敢拆信。回信内容如下:
敬启者:
来信及大作已拜读,内容颇为精彩,令人深感佩服。贵研究虽才刚起步,尚无从置评,但若能坚持完成,想必成果可期。如今《小仓日记》下落不明,田上兄的研究实乃意义深远,尚祈继续努力为荷。
来了!他想。这个答复远远超乎他的期待,喜悦宛如潮水,涨满胸臆汩汩溢出。他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
"太好了,小耕,真是太好了!"
阿藤也非常亢奋,母子俩面对面热泪盈眶。一想到这样一来耕作的人生就有了希望,阿藤就高兴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幽暗的地底见到了出口的光明。阿藤把K的来信供在神坛上,那天晚上还煮了红豆饭庆祝。
耕作把信拿给白川看,白川反复阅读,频频点头,也替他感到高兴。江南更是兴奋得犹如自己中了奖,逢人就大肆吹嘘能收到K大师的来信有多么了不得。
好,这下子方向确定了。耕作这么一想,顿时感到自己腰杆挺直,心情激昂。
但接下来的调查却毫无进展。鸥外最早寄居在锻冶町,那幢出租房里目前住着一名律师。房东一直是一个姓宇佐美的人,耕作和母亲一起造访他家。自从有了上次去三岳的经验之后,阿藤便一直陪同耕作采访,充当口译员。
宇佐美家的户主是一位老先生,听完他们的来意之后,侧头沉吟良久。他说:"我是招赘进来的,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据说内人小时候颇受疼爱,如果问内人,或许她还记得一些。不过,这也很难说,毕竟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说完,他笑着唤老妻出来见客。
鸥外的《鸡》这篇小说描写的就是此宅,所以耕作无论如何都想问个究竟。然而,闻声而出的老妇面露微笑,眼角挤出慈爱的皱纹,说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我才六岁。"
这便是她唯一的问答。
鸥外后来从这幢宅邸搬到新鱼町,也就是《独身》中提到的房子。
这是小仓某个雪夜里发生的故事。两名客人在新鱼町的大野丰宅邸相会。
此宅现已成为某所教会,问遍众人,仍无法得知鸥外寄居时的房东是谁。耕作忽然心生一计,决定去市公所的土地局调查。获准翻阅名册后,上溯至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一看,原来当时那块土地的所有人姓东。耕作又打听到此人的孙子现居周町,便抱着或许能问出线索的侥幸心理前去造访,却赫然发现那里竟然是妓院。
妓院老板东某一味不怀好意地看着耕作的身体,对于与鸥外有关的事则是一问三不知。
"调查这种事有什么用?"
他对一旁的阿藤不屑地抛下这句话。
调查这种事有什么用?对方不经意吐露的这句话,刺痛了耕作的心,久久难愈。实际上,他的确开始怀疑,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该不会只是为了赌气,最终徒劳一场吧?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努力太可笑了,仿佛被狠狠推落深渊,感觉就连K的来信也只是敷衍的奉承。希望之光悄然消失,黑暗的绝望涌上心头。这种绝望感后来仍不时发作,把耕作折磨得猛拔头发。
有一天,耕作来到很久没去的白川医院,一名护士亲昵地走近他。这个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的女孩,名叫山田照子。
"医生说田上先生正在调查森鸥外的事,是真的吗?"她如此问道。照子表示,她的伯父是黄寿山的和尚,曾说过鸥外常去那里玩。如果去问她伯父,说不定能打听到有趣的消息。
耕作顿时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蓝天。
"你要去时,我可以带路。"照子说。
耕作满怀期待。黄寿山指位于小仓东面山麓的寺庙福聚禅寺,是临时藩士的菩提寺①,开山始祖是即非。鸥外在小仓时期曾写过《即非年谱》,可见他确实常去黄寿山。当时的寺僧如果还活着,或许可以打听到意料之外的秘闻。
①安置祖先牌位或坟墓的寺庙。
那是初冬里温暖的一天。耕作和山田照子结伴登上黄寿山,照子配合行动不便的耕作,刻意放慢步伐。只见林中有寺,焚烧落叶的青烟从树林深处袅袅飘出。
见面一看,照子口中的伯父,原来是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僧。
"只要把寺中的古书或小笠原家的记录拿出来给森先生看,他就可以看上个大半天。前任住持如果还活着,一定知道得更多。我以前常看到他们俩聊天。"老僧一边喝茶,一边说,"有一次,夫人也一起过来,我对夫人倒是没什么印象,不过您知道鸥外夫人写的歌咏本寺的诗作吗?"
老僧歪着那张风干的皱脸,仿佛在努力回想。想起诗句后,就写在纸上给耕作看。
一见即非持拂尘,笑指貌似我夫君,佛殿梅花落纷纷。
鸥外偕新妻游览早春山寺的情景如在眼前。
"对了,森先生对禅学也很热心,每个星期日都会和同好聚会,就在堺町的东禅寺。"
8
之后,耕作与照子又绕去供奉开山祖师的开山堂。昏暗的佛堂中,开山始祖即非的木雕像积满灰尘,乌沉沉地端坐在堂上。
"鸥外先生长得很像这副尊容吗?"
照子笑了,露出一口贝齿。即非的容貌颇为古怪。
两人穿过林间,寻路下山,山路两旁堆积着落叶,冬阳从树叶落尽的光秃枝头之间洒落。行动不便的耕作被照子牵着,她的手指柔软又温暖,还带着年轻女孩所特有的甜美气息。
照子毫不介意耕作丑陋身体的态度令耕作很迷茫。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这样的女子,如此亲昵地依偎在身旁,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过去的岁月里,耕作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未对女人动过心。但被照子牵着手,像情人般在林间漫步,还真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初冬的这一天,与照子结伴出行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都令他念念不忘。
耕作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断有人上门说媒。可每次一相亲,结局都是告吹。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又有这样的残疾,自然无人肯委身下嫁。阿藤为了替他讨房媳妇费尽心思,托遍了各色人等,却还是没有一次谈成。年轻时苦于求亲者太多而应接不暇的阿藤,现在却要承受讨不到儿媳妇的难言之苦。
这时候,出现了照子这样的女孩,对阿藤来说也是一大希望。照子开始常到耕作家玩。黄寿山一游之后,耕作与照子之间的距离也大幅拉近了。
但就是不知道照子是否明白耕作的情意。她天性娇媚,和进出白川医院的每个男人都很亲近。之所以频频来耕作家玩,或许只是心血来潮,没别的意思。
可是,阿藤与耕作都把照子的来访视为某种暗示。在他家,有照子这样的年轻美人来做客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每次照子来访,阿藤都会像恭迎公主般殷勤款待。
然而,阿藤毕竟还是没有勇气请求照子嫁给儿子。这些年来,已经有太多条件远不及照子的丑女断然拒绝下嫁。虽然在阿藤的内心一隅仍对照子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但大半还是绝望。只是在绝望之中,她又期盼着某种奇迹。
东禅寺是所小庙,围墙内种的木棉花护出一条小径。阿藤与耕作刚绕到寺院后面,便有一名身穿白袍、戴眼镜、体形微胖的僧人出迎。僧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耕作。
阿藤客气地表示,从黄寿山那里听说,明治三十二三年间,鸥外先生曾经参与这里的禅会,不知师父是否知情?
僧人听了,冷冰冰地说道:"这种事好像听过,不过那是我祖父一辈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从他脸上僵硬的表情来看,恐怕再追问下去也是徒劳。
"关于当时的事,可曾留下什么记载?"
但母子俩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没有。"
对方的回答依旧毫不客气。
母子俩失望地走出寺门。四十年的光阴已追溯莫及,岁月扬起的滚滚沙尘,已将曾经所到之处的痕迹彻底掩埋。
两人往回走着,身后忽有声音追来,转身一看,是那个白袍僧人正在招手。
"我忽然想起来了,有一块当时捐赠的鱼板①,你们要不要看?上面刻了名字。"僧人说。看来,此人骨子里还是友好的。
①将木板雕成鱼形,是禅寺用来敲响报时的响板。
那块鱼板老旧泛黑,捐赠者的名字都得琢磨半天才能勉强看清。耕作一看到那些名字,不禁屏息。
捐赠者玉水俊虎
森林太郎①
阶堂行文
柴田董之
安广伊三郎
上川正一
户上驹之助
这出乎意料的发现令他大喜过望,连忙将名字都抄在记事本上,这是一条重要线索。除了鸥外和俊虎,其他名字听都没听过,这里的寺僧也毫无头绪。但若能设法查出这些人的下落,或许可以另辟蹊径得到新资料。
耕作几乎把历代定居小仓的熟人都问遍了,可谁也没听过这些名字,江南也说毫无印象。于是,耕作又跑去找白川,白川那里总有三教九流的人进出,或许会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川看着那些名字说,"不过,这个安广伊三郎说不定和一郎有什么关系。不妨去问问宝六先生。"
安广伴一郎曾担任南满洲铁道公司的总裁,反对党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豆沙面包"②。此人的侄子叫安广宝六,独身,是个爱喝酒的老画家。
①此人即为森鸥外。
②日语中,"豆沙面包"与"安伴"发音相同。
耕作前往宝六家拜访,对方住在陋巷深处的一处大杂院内,前来应门的是他的室友。
"安广先生去东京了,暂时不会回来。"
对方如此表示。
耕作失望地怅然返家,却意外收到一封信,是鸥外的弟弟森润三郎寄来的。
信中大意是说,"听K氏提起阁下。我正打算写些家兄的事迹,很想知道他在小仓的生活。如果不妨碍阁下的调查,能否将调查成果赐教。"信写得非常客气。
耕作欣然修书寄去。
之后,在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出版,森润三郎所著的《鸥外森林太郎》中提及——
小仓市博劳町的田上耕作氏,调查了家兄滞居期间的事迹...
文中还记录了耕作与贝特朗见面的经过。
9
如果看过《鸥外全集》,就会知道鸥外暂居小仓时期,于当地报纸发表的文章的顺序——
《如果我是九州的富人》明治三十二年?福冈每日新闻
《鸥外渔史是何人》明治三十三年?福冈每日新闻
《小仓安国寺记》明治三十四年?门司新报
《和气清麻吕与足立山》、《再谈和气清麻吕与足立山》?明治三十五年?门司新报
耕作研判,鸥外当时投递稿件或许是和各报社的小仓分社联络。《门司新报》早已停刊,看来只能找《福冈每日新闻》的承接者——西日本新闻社打听了。
于是他写信至报社总务课,询问明治三十二年左右小仓分社社长的姓名以及住址——如果此人还健在的话。
他对报社的回音几乎不抱期待。五十年前乡下分社社长的资料,报社有可能保存至今吗?况且该报社在这段期间还经历了改组整编。就算运气好,真能打听到名字,恐怕人也已不在人世了吧。当然,更不可能有目前的住址。耕作的洽询不过是抱着碰运气的侥幸心理。
没想到,过了一阵子他真的收到了回信,打开一看,内容几近奇迹。
经过调查,明治三十二年至三十六年间,小仓分社的社长叫麻生作男。目前定居在该县三潴郡柳河町某寺庙,寺名不详。
就算不知道寺名也没关系,有这些资料就够了,那样的小镇,只要四处问问,一定问得出来。
耕作恨不得立刻启程。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只要是耕作的心愿,无论到哪里阿藤都愿意同行。
两人搭上了火车。当时,战事已相当吃紧,从车窗瞥见的乡村,几乎所有农家都竖着"出征军人"的旗帜,车上乘客的对话也都与战争有关。
从小仓搭乘三个小时的火车,在久留米下车,再坐一小时电车,才终于抵达柳河。这个面向有明海①的工商业小镇,近年来逐渐以"水乡之镇"闻名。即便走在镇里的马路上,也随处可见岸旁植着杨柳的河川与河渠。不过,小镇本身隐约散发出一股遭到弃置的静谧与荒芜感。
①位于日本福冈县、佐贺县、长崎县和熊本县之间的海湾,是九州最大的海湾。
耕作只知道原社长在柳河的某寺,却不知寺名。不过只要亲自走一趟,这种乡下地方,问个两三座庙应该就能打听出来。他抱着这样的期待匆匆赶来,没想到一问居民,却得到这样的答案:"柳河共有二十四座寺庙。"
阿藤与耕作顿时不知所措,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寺庙。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一口气造访了四五座,可惜均一无所获。
母子俩在路旁的石头上落脚暂歇。这里也有弯弯的小河,倒映出对岸土砌仓库的白墙。天空一片蔚蓝,只有一小朵白云悠悠飘过,那朵云看起来分外寂寥。不经意地看着,耕作心中再次弥漫难以忍受的空虚,四处调查这种事究竟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意思?该不会只有自己在这种无谓的琐事上大做文章,反复进行愚蠢拙劣的努力吧?
阿藤看到身旁耕作的脸色,油然而生怜悯之情,于是她率先起身。
"好了,打起精神来吧,小耕。"说着便迈出脚步——她比耕作还拼命。
他们原本以为必须走访完二十四座寺庙,没想到却意外地很早就发现了线索。两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柳河镇公所"的招牌,当下便决定进去打听。
正在简陋办公桌前伏案写公文的女事务员,一听到"麻生作男"这个名字,就表示知道。但她也说不清楚寺名,于是跑去问年长的同事。对方说去问某人应该知道,女事务员听了点点头,连忙打电话给那个人。
电话似乎没有接通,她用手指敲打着电话机,却还是没有反应。
"最近电信局线路繁忙,一直没人接。"女事务员语带辩解意味地说。
阿藤觉得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五官的轮廓和山田照子有些神似。
最近,电话线路因战事常出现混乱,没想到还波及这个位于穷乡僻壤的小镇。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女事务员一边与对方讲话,一边抓起铅笔做记录。
"据说麻生先生住在这里。"
她递上一张纸条,仔细指点他们该怎么走。
阿藤客气地致谢后走出镇公所。女事务员因为查出地址而倍感安心,这份亲切感令阿藤心情愉悦,与山田照子神似也令她不禁莞尔。
阿藤觉得,照子也和这名女事务员一样亲切,要是能讨来做媳妇,应该能抚慰耕作的残疾之身。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非把照子娶进门不可。于是,阿藤对身旁的耕作发话了。
"小耕,你说照子肯不肯嫁来我们家?"
耕作不发一语,表情很痛苦。虽然不清楚是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四处打转所致,还是摸不透照子的心意而感到苦恼。阿藤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为了耕作,回到小仓之后一定要鼓起勇气说服照子。
天叟寺是一座禅宗寺院,也是该藩首任领主之父——某战国武将——纳骨的菩提寺。他们稍作打听,便有一名年约四十的女子出来,自称姓麻生。
"请问,麻生作男先生是..."
"是家父。"
女子说父亲身体很健康。耕作和阿藤高兴得差点放声大叫,立刻表明来意。
"这个嘛,家父年事已高,恐怕很难记清了。"女子说着仰起脖子笑了。
"他今年贵庚?"
"八十一了。"
随后,女子折返寺院深处,立刻又出来了,说:"请进,家父愿意见两位。"
10
耕作从柳河归来后,便将麻生的叙述加以整理。
麻生作男和鸥外曾有过直接接触,因此耕作对他抱的期望特别高。老人已经八十一了,身体依然健朗,虽说记性有点差,但看起来还不至于老人痴呆。
"承蒙鸥外老师看得起我。他从办公厅下班后,经常站在我家门外,'麻生君!麻生君!';地喊我,带我一起去散步。我也陪他去了几次安国寺。在那种时候,老师做事依旧光明磊落。我因为工作关系去司令部时,他都会把我叫到军医部长室,跟我大声谈笑。有一次,隔壁的副官很好奇,不知道长官(当时是少将)到底跟谁聊得那么开心,结果跑来一看发现是我,说我一定与长官很亲近。说到鸥外,一般人都觉得他很难相处,其实他非常随和。"
老人是这样打开话匣子的,母子俩在此停留了三个小时。这个连鸥外的私宅都可自由进出的老人,对鸥外的日常生活十分清楚,耕作的资料因此变得相当丰富。
"不过他始终公私分明,一旦遇到穿军装的场合,他可是很严肃的。有一次,我有个当业绩官的亲戚来玩,我也没想太多就把他带去了老师那里。那人当时穿着上尉军衔的军装。唉,别提他那天受到的待遇有多糟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很可怜。没想到过了两三天,那人改穿和服前去拜访,受到的礼遇和上次犹如天壤之别,老师甚至还亲自送他到玄关门口。我们在小仓街上穿着日常和服散步时,遇到熟人打招呼,老师总是客气地含笑回礼;可是,当他穿军服去小仓车站迎接客人时,若火车尚未抵达,他就会请人搬把椅子坐在月台上,态度冷漠得简直可称为高傲,而且绝不随便答礼。老师还是个很守时的人,开会如果有人迟到,就算对方再有权势也不会让他入室。对男女关系更是谨慎避嫌,因为他自己是单身,所以女佣总是两名同时在场。如果遇到只有一名女佣的情况,他就会让女佣晚上去邻居家过夜。有家料理店叫三树亭,先生很欣赏店主的女儿,因此常去捧场。但他从来不会只叫她一个人陪酒,总是连她妹妹一起唤来。当时的师团长井上先生也是单身,但此人完全是凭本能行动,和老师正好相反。老师勤勉向学,据说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当时他忙着撰写《即兴诗人》的译稿,对各藩的古文书都热心翻查。追根究底,当初我能有机会亲近老师,就是因为帮忙整理了柳河藩的历史记录。后来,老师还跟随小仓藩士族的心理学家藤田弘策学习心理学。此人的孙子应该还在小仓的渔町。先生会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可能是因为受到同乡西周①的影响..."
麻生的叙述由此处娓娓深入,滔滔不绝地聊着鸥外的生活。
耕作提起东禅寺鱼板上刻的那几个令他纳闷的人名。
"哦,那个啊..."老人不当一回事地说,"二阶堂是《门司新报》的主笔,柴田是医生,安广是卖药材的,上川是小仓法院的法官,户上是市立医院的院长。"
听到这里,耕作赫然想起——《独身》中描写的"医院院长户田"和"法院的富山",八成就是以这些人为原型的。
耕作一边根据麻生的叙述写草稿,一边极力搜寻东禅寺成员的下落。只要弄清楚身份,这项工作并不难。他查明柴田董之的长女嫁给了市内的某医生为妻后,马上去见此人,并顺藤摸瓜地打听到了其他人的下落。最惊喜的是户上驹之助,他是唯一现仍居福冈的当事人,这令耕作喜出望外。
安广老画家也从东京归来;亲戚曾在鸥外家做过女佣、现居行桥附近的某人也寄来了信——这都是因为耕作的事迹上了报纸。
曾在偕行社听鸥外②讲克劳塞维茨③《战争论》的老军人;常借场地给鸥外宴客的"梅屋"旅馆老板;藤田弘策的儿子,等等。和小仓时代的鸥外有关的人一一被找了出来。
①哲学家,曾留学荷兰,致力于推进西方哲学与启蒙思想。
②一个以促进陆军军官亲睦为主,同时兼顾学术研究的社团。
③普鲁士军事理论家。
耕作这种卖力的态度,在山田照子回绝婚事之后更加明显。
照子对阿藤说:"天哪!伯母,您当真这么想吗?"说完还放声大笑。
她后来和一名住院的病人恋爱结婚了,这件事使得母子俩更加孤独,仿佛今后只能彼此相依为命了。
耕作手边的资料越来越多了。
但随着战况的推进,他的工作也变得日益困难,渐渐无人关注这项调查。在敌机随时有可能将燃烧弹扔到老百姓头上之际,谁还管得了什么鸥外或漱石,人们连明日能否活命都不确定,更别说四处找人访谈了。战争结束前,耕作也只能缠上绑腿,四处躲避空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