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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
宛郁月旦仍在指挥灭火救人,蓦地有人“啊”的一声,火圈外突然有东西聚集,斑斑点点影影绰绰的在火焰之外闪动,铜头陀狂呼一声“毒虫!”火圈里的人全悉变色,刚刚被打开一个缺口的火圈外聚集了大批翅上长着鬼脸图案的蛾子,见人即扑,转眼之间有几人被蛾子爬了满身惨呼倒地。观顶容隐突然喝道:“大家小心飞来毒虫,请速入火圈之中!”宛郁月旦被身边不知是谁一拉,跟着冲入火圈之中,追来的毒虫噼啪在火中被烧死,竟像下雨般掉了一地。火圈被扑灭的缺口重新被补上,连宛郁月旦都被困在了火圈之内,众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李陵宴如此手腕,难道今夜武当山上众人都将死于李陵宴彀中?
“师妹!”
火圈内有人惨声大叫,火圈边一声尖叫,两只蛾子扑上了一位红衣少女的脸颊。清和道长闻声转身,“唰”的一剑急挑她脸上两只蛾子,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若是脸上给鬼脸蛾子咬出了什么痕迹,岂不是遗恨终身?正当他一剑急挑的时候,突然火焰一暗,数十只鬼脸蛾子冲入火圈,顿时围了他满身。
“老道!”铜头陀挥舞他的月牙铲过来相救,也不觉他硕大的月牙铲这么一砸,虽说鬼脸蛾子必死无疑,不免连清和老道的大好头颅一起砸了。
“你这莽头陀。”傅观本在救人,见状只得先替清和道长招架铜头陀这一砸,“你在杀人不成?”
铜头陀一愕,愣愣的收手不打,五六只鬼脸蛾子绕着他打转,他涨得满脸通红,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师妹!救救我师妹,有谁能救救我师妹!”惊惶失措的青衣少年惨叫着连滚带爬奔到红衣少女身边,伸手去抓她脸上的蛾子。
“莽头陀,到你秃头上了!”傅观振声疾喝,两只蛾子往铜头陀光头上落下,那大胖和尚还拿着月牙铲发愣,和鬼脸蛾子绕着打转。
“不要动,一下就好。”身边不远有人轻笑了一声,语调很温柔。随着那近乎柔弱的微笑,火焰中有些什么东西微微一闪,红衣少女“呀”的一声,铜头陀猛一低头——那扑在他们脸上头上的蛾子突然落地,身上有丝光线闪了闪,竟是一枚枚发丝细的银针。
红衣少女脸上给鬼脸蛾子的粉末毒起了一片紫黑,清和道长给了她一枚解毒药丸,惊魂未定。回头看银针救人的蓝衣少年,那温和得仿佛纤纤弱质的眉眼,正是宛郁月旦。铜头陀大是诧异,“娃儿你不是看不见?难道你单从耳朵听就能听到这些鬼东西一只一只在飞?”
宛郁月旦急退两步闪开身后袭来的刀光,此时火圈之内许多人挥刀相向,并没有因为鬼脸蛾子而稍有停顿,他也不大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谁。“听不到。”
“听不到?”铜头陀更加稀奇,“听不到你怎么射落这些祖宗?”
宛郁月旦露出一个舒缓坦然的微笑,举起右手,张了张他五指纤细单薄的手掌,那指甲在火光下映出奇异的淡粉色。傅观一眼认出,“啊”了一声,“兰脂扣!”宛郁月旦扬了扬眼角那细细的褶皱,神气是十分愉快的,“嗯。”
铜头陀和清和道长面面相觑,“兰脂扣”乃是数十年前传说中的机簧暗器。这暗器制作精巧之极,附着于指甲之上,薄玉所制的假指甲内藏有比发丝还细的银针三十枚。传闻“兰脂扣”之银针,因为制作精巧,射出的距离也只有五尺,五尺之外自行跌落,伤人之力不强。但这银针在五尺之内若是遇阻,射中了什么东西,针头一层极薄的白蜡会被擦去,针内蕴有麻药,中人即倒。这麻药退去后对人无害,并非毒物,但发作快速,十分厉害。因此“兰脂扣”不以杀人扬名,但却是赫赫有名的一件暗器。
“兰脂扣”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少年人身上?傅观心下暗暗称奇,只听宛郁月旦说:“我发出了一百五十枚银针,只射落了四只蛾子。”
铜头陀和清和道长低头一看,果然地上微微闪烁的银针还有许多,他果是听不到。但听不到看不到却能杀死空中飞来飞去的毒虫,救人性命,对十八岁少年而言已是惊人之举。铜头陀大声道:“娃儿,头陀领你的情!谢了!”
青衣少年扶起红衣少女,看着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宛郁月旦,要说感恩戴德,说不出口;不说却又不妥,只望着他发愣。宛郁月旦却整了整衣裳,清朗的道:“飞来的蛾子染有剧毒,各位都请住手,堵上火圈缺口,背靠背坐下!”
那些打得激烈的众人哪里理睬他?聚精会神的动手之际,连蛾子飞来都不知道。宛郁月旦眉头一扬,往前走了两步,立于火圈中心,双袖一负振声道:“住手!”
“豁啦”火圈一震爆起,不知宛郁月旦双袖一负的时候往四周拂出了什么东西,众人均闻到一股异样的草木气息,接着火圈火焰大起,烈烈燃烧,噼啪声中鬼脸蛾子被挡在火圈之外!入耳那声“住手!”众人被火圈振起的气势所慑,纷纷停手向他看来,只见貌若温秀的少年往天望了一眼,对众人温和一笑,语调并不强势,甚至很温柔,只听他说:“大家暂且住手,背靠背在这里坐下。”
火圈里刹那的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人沉吟了片刻,仍然想不出违抗的理由。那温柔少年负手一笑,却让人毫无抗拒之力,竟是不得不听令行事。半柱香时间之后,火圈里打成一片的敌友双方都静静坐下,面对着燃烧的大火和火外的毒虫,默默的等待生还的机会。
人人心里都有疑惑,这位蓝衣少年,究竟是哪里出身、哪家的孩子?看这镇定这气度,绝然不像初出茅庐。他若不是无名小卒,那么他是谁?他会是谁?他可能是谁?
此时外边容隐和聿修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宛郁月旦耳力素好,听到了“兵法”、“箭阵”几个词,有那两人在外救援想必无事。他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想闭上眼睛,那火焰的光让他眼睛疼痛,脸上仍带着微笑。他控制着形势,心头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一年半前的记忆不断的泛上心来,心潮起伏,忍耐在此时变成了一种残忍的快意,让他不断不断的回忆起那一句“如果他死了,你一定能独霸天下。”
独——霸——天——下——
他知道他现在暂时控制了火圈里这群人的整体精神,他说坐下大家就会坐下,他若说冲出去大家就会冲出去——也就是说,他现在掌握了这群人的生、和死。
这种感觉和在碧落宫不一样,这时候他掌握的是一群不认识他的陌生人的生死。
他慢慢闭上眼睛,心潮起伏,或者是起伏得太厉害了,竟让他清晰的回忆起他拔剑的那一刻,杨小重的鲜血溅到他手指上的触觉。
清晰的回忆起,听到这句话的恐惧。
还有鲜血滑下手指的温热,以及那之后的梦魇。
如果有可能的话,有机会的话,他会不会放开手脚,领导碧落宫去独——霸——天——下——?
会不会?
他会吗?
宛郁月旦,是想要独霸天下的男人?
他露出一个真正温柔的笑意,在灼人生疼的烈风和摇晃的火焰旁,笑意盎然。
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
“李陵宴箭阵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尸身附体挡箭!他弓箭手长箭发一处、我便杀他一人。”
火圈外容隐森然的声音传到,火圈里众人一阵骇然喧哗,没等惊骇的情绪平复,霍霍箭雨破火而入。傅观和清和道长几人跃起拦截,一时间遍地箭头,箭头撕裂火焰,不少鬼脸蛾子跟着冲了进来,惨呼尖叫之声弥漫火圈之内,宛若人间地狱。
宛郁月旦一时仿佛陷入了紊乱的空间,火焰中长箭不断射来,周围嘈杂一片,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能在人群里连连倒退。他听到一支长箭擦身而过。“夺”的一声,他身上一热一凉,一道血线溅上他的身后,他转身,一个人跌倒在他鞋前。扶起中箭受伤的人,他一下触到了贯胸而入的那支长箭,温热的血液再次染满他的手,是谁中了这一箭?怀里的人牢牢抓住他的衣裳,似乎很痛苦,“你……你……”
他听不清楚那是谁的声音,甚至分不清楚怀里的人是男是女?周围喧嚣的声音掩盖了怀里人的声音,他尽量温柔的去触摸这个人的面颊,那是个年轻的脸颊,头发已经披散被血浸湿,但面颊上有轻微的痕迹……“你是……刚才那位姑娘?”他柔声问。
躺在他怀里中了一箭的正是刚刚被他救下的红衣少女,她点头,血从她的胸口和口中鼻中涌出,她张着嘴,她在说话,但已发不出声音。
但无论她想说什么,宛郁月旦都没有听清楚,在这人影紊乱刀光剑影的火圈里,他什么也没听清楚,什么也没看清楚。怀里年轻纤柔的身子在剧烈的颤抖,遥远的地方“师妹”的喊声撕心裂肺,鲜血流到了地上,浸湿了他的鞋子。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裳不放手,他停顿了一会儿,缓缓俯身,在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此时此地,吻了红衣少女的唇。
她口唇的呼吸微弱而灼热,他感觉到她流下了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缓缓放开了他的衣裳,已死了。
他在少女尸体旁边静默了一会儿,把地上拾起的一片树叶,放在了少女胸口。
如果是一年半之前,遇见了这样的死亡,他或者是会流泪的。
但现在他会笑得让别人看见觉得这样的死亡并不是最悲伤的事,猝死或者是苍天对纯真生灵一种异样的温柔。
“李陵宴身在转身殿外三丈六分处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惧毒虫,当可借箭杀之!”火圈外复真观顶上容隐的声音镇定冷静,这让他佩服得很,换了是他就没那气势。聿修自始自终没什么声音,但就让人知道他也在外边,宛郁月旦觉得那是种气质。
里里外外有许多人在呻吟在嘶吼,火焰越烧越烈,热气灼人,而烟气令人窒息。道观内的局势不太好,死伤者越来越多。宛郁月旦听着那些声音,突然认真的想起来:其实,过不了多久,他本是要成亲的。
一想到成亲,他脸上的微笑越发柔和秀雅。
道观外武当山风凛冽,阵阵高山寒意侵肌透骨,这是个深秋肃杀的夜晚。
这个夜是个不安的夜,热风吹拂着寒夜的众人,杀意就如烈火,就在冰寒的夜风中熊熊燃烧,今夜谁生谁死?一切都如乱弦,弹琴者有数人,弦如何断,即使是弹琴者、也未必知晓。
兵刃在耳边在远处交接,或轻或重的鸣响,就在这烈火深夜、生死溅血之间,火焰中竟有人漫声低唱:“夜夜闻歌思雁潭,江山千里雪凌乱,一朝无奈随军转,叹、叹、叹,可见了红丝袖里金簪断?昨日里黍麦仓中满,今日里火起高台案,他日里谁看白骨滩,漫、漫、漫,谁料了生人死客纷纷换?你说那百年红颜终调残,琼宫桂树花也散,那长生殿里恩情缠,马嵬坡下泪潸潸,美人名士皆这般,谁说了那奈何桥上生死难?谁说那黄泉刀山行不惯,谁说那滚油锅里炸胆寒,照妖镜里走一半,都说那混骨黑心真难看……”
寒夜烈火中,不知是谁在低唱,那低唱的歌声在说情爱?生死?贫富?功恩?人性?在这不祥不安的深夜里,那似乎都将在焚天烈火中化为满天轻飘的余烬,散落在武当山清寒淡泊的土地上。
山雨欲来、风满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