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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澜其实心里知道他说这句话的原因,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盈盈地点头:“放心,还有你大哥呢。”
谢怀昌点了下头,将手里那碗汤喝干净了,又陪着婉澜说了几句话,他心思不在这,话里话外都能看出敷衍,婉澜将头扭过去瞧着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忙你的去吧。”
谢怀昌竟然没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应了一声,又告了个罪,起身便走,吴心绎猛地扯了他一下,力道之大,竟然让他踉跄了一下。
一屋子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就连谢怀昌自己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吴心绎先笑了笑,对谢怀昌道:“来了还没几天又得走了,还不陪大姐多说几句话?”
婉澜道:“罢了,日子还长着呢,让他忙去吧。”
谢怀昌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对婉澜讨好地微笑:“方才走神了。”
婉澜点了下头,又重复了一遍:“忙去吧。”
谢怀昌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她告了罪:“实在是有点事情没琢磨透,我改日再来陪大姐说话。”
他走了之后,吴心绎想替他说两句好话,便自己坐到婉澜身边去:“京里有点麻烦,他方才就是找我说这件事的,想问问我父亲跟我说什么了没有。”
婉澜道:“没关系,姐弟十几年了,不在乎这一句两句的闲暇话。”她翻了翻放在膝头的账簿:“当年福大叔的儿子还在,我学着做账,瞧出账里有问题,这才和革命党牵上了关系。”
吴心绎倒是从不知道这一层,不由惊讶:“福大叔的儿子是革命党?”
“阿贤的那个老师徐存之也是,那时候大清还在呢,我发觉他们的身份,就把两人一起赶出去了,”婉澜道:“如今徐存之倒是回来了,可再没见过谢诚大哥,存之倒是说他一切都好,怎么连封信都不寄回来。”
“兴许是有什么要事,不便同外界联系,”吴心绎道:“宁隐没什么,大姐别多心。”
婉澜却道:“你别多心了才是。”
深宅大院的奴才捧高踩低是常态,宰相门房三品官,并不会因为婉澜今日将立夏训斥一番便有所改变。
但吴心绎不懂她的苦心,认真想了好几日,依然是满肚子不解。谢怀安回来之后,吴心绎将婉澜这句话说给了他,又问:“你说她知不知道立夏那样子对我?”
谢怀安被她服侍着换了衣服,闻言便笑:“你们在她房门口闹这么一场,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吴心绎泄气道:“那她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兴许背后有事情发生了呢,”谢怀安摸了摸她的脸:“这件事若当你的面处理,那就是你狐假虎威,日后更没什么威信。”
吴心绎其实很想抱怨,但她生生忍住了,因为李夫人会频繁地向吴佩孚抱怨她在婆家受的委屈,这么做的结果是吴佩孚对她日渐疏远,因为没有男人在外打拼劳累一整日后,回家还愿意听妻子充满怨气的唠唠叨叨。
她开始在这个家里感受到孤独,不自觉的将“你们家”这三个字挂到了嘴边,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们早就修炼成精了,自然能将她这种变化看在眼里,却没有人明着告诉她。
谢怀昌已经走了,都没有等到谢怀安从沪上回来,谢道庸拜托他将冯夫人和谢宛新一道带去京城,他便顺理成章在谢道庸府邸里住下了。
“我看,你和南方那边也别断了联系,”谢道庸抽水烟,咕噜噜的,有些口齿不清:“鹿死谁手可真不一定,大总统只有一个人。”
谢怀昌苦笑道:“你太高看我了,叔父,我南方北方都没什么太深的交情,吴子玉是关心则乱,就算我要背叛哪一方,我连像另一方投诚的筹码都没有。”
谢道庸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吴子玉不是池中物,我看他将来的成就要远盖过曹仲珊去,你有他这一层关系,将来只怕也低不到哪去,现在是没什么筹码,可等他爬上山顶了,你不就有了么。”
谢怀昌道:“他都爬上山顶了,我干嘛还要背叛他?况且我看大总统也没有叫吴子玉接班的意思”
“不是叫你背叛他,是叫你有点自保的本钱。”谢道庸吐了口烟雾出来:“革命党是要成事的,大总统手里是有兵,可除了兵也没什么了,江山这盘棋,从来斗得都是格局,可大总统眼里只有一兵一地之争,共和也好帝制也罢,他从来就没弄明白过民主的真实含义。”
民主的真实含义,这话说来只是轻轻巧巧,但若真问起来,小可用几个字打发,大也可以洋洋洒洒理一本大部头。中国从半个世纪前就在搞宪政学洋务,可洋务没能救大清。
前朝留下了满目疮痍的江山给新朝,中华民国建立在前清遗老遗少们剪下来的辫子上——这些身外之物舍弃起来总是容易的,就像那出家的和尚,头上的三千烦恼丝拿一把刀就能剃掉,但心里的没准要带进棺材里去。
谢道庸是前清的官,到了民国依然在做官,他在邮传部电政郎中的职位上告老,做了几个月的参政,又被调去电政衙门,公房里还是些熟面孔,被洗牌的只是原本爬顶尖的那一拨人。
屋顶被掀了,但支撑屋顶的柱子还是原来的柱子,不管换多少个漂亮的屋顶,那屋子依然是这么高,依然是这么大。
谢怀昌去吴佩孚部队里报道了,先前是借调,如今却是切切实实参了军,在吴佩孚麾下当一个练兵的教官。
他当了两日的差,便在谢道庸的吩咐下提礼去府上拜访,以示私交不断,况且吴心绎还拜托他带为问候父母,打上这个旗号,和寻常的扯关系又不同了。
吴家似乎已经是张佩兰做主了,中午正宴都是张佩兰来陪客,只是留了个空位给李夫人而已。谢怀昌其实对张佩兰印象很好,她行事泼辣大气,也能分清轻重缓急,还时不时提了府里的酒水大肉去慰军,营里不知吴家内宅事,纷纷将张佩兰当做正牌的吴夫人,而吴佩孚本人也从不解释。
吴心绎还让他捎话给吴佩孚,令他待李夫人好一些,可瞧眼下的情形,这句话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直到正宴毕了,两人挪到花厅去喝茶,谢怀昌才瞅着张佩兰不在的功夫里问他:“怎么不见太太?”
吴佩孚瞟了他一眼:“蓁蓁叫你来干什么?”
谢怀昌道:“来看看你和太太。”
吴佩孚长长地叹了口气:“内宅是个什么情况,你大概也都看着了,别跟蓁蓁说,你自己晓得就行了。”
“我晓得这个干什么,”谢怀昌道:“你这个妾倒是能干,可媳妇也差不到哪去吧,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这么宠妾灭妻。”
吴佩孚将烟头递到盘子里磕了一把:“我这妻妾都是家慈做主娶进来的,绝没有喜欢一个厌弃一个的说法,更谈不上宠妾灭妻……我若真想宠妾,只需将妻送回老家就成了,何必放在身边折腾事。我看当初我娘就不该给我娶这门媳妇,我吴家穷困,配不上她,叫她委屈了一辈子。”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警觉起来:“我们吴家穷困,比不上你们谢家百年高门,蓁蓁在你们府上不会受委屈吧?”
谢怀昌当然不能跟他告谢家的状,只好道:“我大姐在府里住着呢,正在教她管家,听说前不久才做主办了个内宅事,很是漂亮。”
吴佩孚沾沾自喜道:“我闺女就是聪明。”
他膝下一直无儿无女,眼见都已经邻近不惑之年了,唯一能惦记的小辈却还是收养的干女儿。
谢怀昌到底没见到李夫人,倒是听见她在后院里粗声大气地喊了两句什么,屋子里伺候的丫头都听见了,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神色,看来是都已经习惯了。
吴心绎收到谢怀昌发来的电报,上面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话,说吴佩孚身体康健,李夫人安居内苑,张佩兰诸事平安,她将这话当了真,很是欢喜了几日,脸上笑容都多了起来。
秦夫人待她依旧是照之前那样,虽不亲密,却也不疏离,但放权倒是放的多了些,她最近正在惦记谢婉恬的婚事,寻常杂物便不怎么过问了。
谢家的药房开起来后,谢怀安去上海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乔治也时常来镇江,但因为秦夫人有心阻拦,他和婉恬压根见不上面,只能依靠谢怀安来鸿雁传书。
陈暨偶尔回镇江探望婉澜,在府上用餐的时候故意在谢道中夫妇面前为乔治说好话,也常说婉澜那位密友,嫁给美国人的裕德龄近期的动静,想借此来潜移默化的告诉他们,招一个洋人做女婿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
但谢道中不管这些,他只需要等秦夫人将心中的青年才俊拍个座次出来,再亲自挑拣一番,最终择定一人拍板下聘,而秦夫人则是油盐不进,不管这边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那边也只是轻巧地点个头,道一句:“快吃菜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