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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于天任换了一种柔和语气,“您老跟我说句实话,您这些话都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
“你想干嘛呀?”老太太疑惑道:“谁说的重要吗?”
“不是重不重要,我就是觉着不可信,说这些话的人也没有跟着孙大麻子一块儿盗皇陵,他咋就知道得这么清楚?所以呀,这都是‘胡天儿’的话,一句也信不得。”
于天任使了一招欲擒故纵,只为从老娘的嘴里套出一句实话来。他有用处。
“你马三婶子的嘴是‘贫’了点儿,可说出来的话一准都是真话。”
老太太进套了,原来这些话是马寡妇说的。
“哎唷喂……”于天任呲牙咧嘴,“我这腰咋这么不得劲儿呢。不行,我得出去溜溜去,一溜开了,腰就不难受了。”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双手捂着后腰,哎哎哟哟的往外走。
“别溜太远,早点儿回来,锅里还给你留着面条呢,放‘砣’了没法吃。”
“行嘞,就在门口溜溜,一会儿我就回来。”
等出了院,也就没必要继续再装了,快步直奔马寡妇家,正好撞见马寡妇在门口“择”花生。
“三婶子,忙着呢。”
“呦喂,难得呀,这不是于先生吗?”
马寡妇都不懂得站起来恭迎于先生,从她的面部表情不难看出,她已经不拿于先生当回事了。
“过去怎么喊往后还怎么喊,谁是于先生,我不认识他。”于天任以自嘲的口吻跟马寡妇说着。
“行吧。小于呀,今儿闲在呀,多少年也不到我门上来了,今儿干嘛来了,总不会是踢寡妇门来了吧?”
“瞧您说的,我能那么缺德么。谁都知道,打瞎子,骂聋子,刨绝户坟,踢寡妇门,此乃四大缺德。我呀,一样都不占,我是专门看您来的。”
“看我来的?”马寡妇呲着一口大黄牙,笑得满脸开花,“是不是几天没见着我,心里想我了呀?还是惦记着我‘一汪水’的诨号,来我家找我试试真格?”
“快打住吧,您是观世音菩萨,您法力无边,我一个小小的孙猴儿哪敢试您的真格,吓死我也不敢呀。我呀,来找你是想打听点事儿。”于天任压低着声音,怪神秘的。
“哟喂,找我打听事儿呀?嘛事儿呀,说吧。”
马寡妇正苦恼自己这张嘴闲得难受,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她焉能放过。她提了一口丹田混元气,铆足了劲儿,只等于天任把话问出,她立马施展神技,一字记之曰——贫。
这个贫,并非贫穷之意,而是贫嘴之意。
贫嘴者,废话奇多也,口吐莲花也,天花乱坠也,可将死人说活也,不让说能把自己憋死也。死了到地府接着贫,不把阎王老子给‘贫’疯了不算完也!
“三婶子。”于天任躬一躬身,“我想问,孙大麻子盗皇陵这事儿是谁跟你念叨的?”
“还能有谁,崔金牙呗。”
“他呀!行了,我知道了。你忙着,回见。”
话说完,人走了。
马寡妇气得把笸箩掀翻,花生洒了一地,引来许多小屁孩儿争抢。
“天杀的于天任,你个臭卖炸糕的,你他妈坑我!你不得好死……我他妈白高兴半天了……天爷爷呀,快睁开眼看看吧,坏小子欺负到我寡妇的门上了……我的天呀,我可怎么活呀……”
她跳着脚的骂街,哭得泪人摸样。不知道真相的,还以为她让坏小子给调戏了。听了会儿才知道,原来是有人不想听她贫嘴,她难受,她痛苦,她感觉人生无望了,所以她才会跳着脚的骂大街。
骂了足有一个时辰,她收声不骂了,她用手顺着心口,洋洋得意:“哎呀妈哎,我可算是骂痛快了。”
她很高兴,她认为自己骂大街的技术又提高了几个档次。她回想起来,自己在骂街的时候融汇进了不少新兴语言,比如:“你这无情的男人,你冷得像冰。”;又比如:“你像一条冷血的蛇,用毒牙咬伤了我的心。哦——上帝呀。”这是她前两天偷偷溜进南开话剧院听来的,居然活学活用,用在了骂街上。
她为此而十分得意,于是向过路的人们炫耀道:“就咱这骂街的本事,跟八国洋兵对着骂,我能把他们骂回国。八国洋兵算个屁,十八国洋兵我也不惧!谁敢跟我嚷一嗓子,我他妈骂得他自己投河去!”
“滚院里去!污言秽语,影响市容,我看你要挨揍!”
巡街的巡警刚吼了一嗓子,马寡妇就人影全无了。她敢跟八国洋兵对骂,却不敢跟巡警对骂,因为巡警真敢揍她。
“老崔,回家去呀?”
于天任在崔金牙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崔金牙。
“呦喂……你是小于,于天任对吧?”崔金牙眯缝着眼皮,仔细看了又看,似乎不大确定眼前这位的真实身份。
“敢情,不是我还能是谁。”
崔金牙,津门说书先生一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眯眯眼儿,眼神不济,看见蝲蝲蛄,愣说是小龙虾。鼻子极大,并且还是个酒糟鼻子,就跟脸上镶着个大红果儿似的,谁看了都想乐。他外号崔金牙,但他并不是嘴里面真的就有金牙。他的牙已经不剩几颗了,焦黄焦黄的,像是贴了金箔,故而得名崔金牙。由于牙不全,故而说话拢不住气,非得运用丹田气来说话,不然别人听不真楚他说的是嘛。
一个说书先生,最关键的就是嘴,他们指着一张嘴吃饭,故而人称“吃开口饭”的。
崔金牙的嘴好比破落户,已经有今没明了,可他仍旧顽强的说书给人听。一天大书说下来,累得四脖子汗流,末了顶多挣二斤棒子面儿钱。就这还不一定天天有人捧场,好多回都是茶馆的东家可怜他,赏他一斤棒子面儿,他才好歹能继续说书跟人听。要不介,早就活活饿死了。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散场了?”于天任明知故问,要不是没人听,崔金牙才不会这么早往家赶。
“嗐!”崔金牙愤愤叹息道:“这年头的人都俗了,过去赶上我的场,连个空座都找不着。如今不比从前了,如今的人们有电影看,三角钱一张票,就为看洋娘儿们露大腿。妈的,三毛钱能买三斤棒子面儿了,全都是败家的玩意儿,咋这么不知道过日子呢,洋娘儿们的大腿有嘛好看的,白请我看,我都不看。”
“走!咱看电影去,我请你。”于天任顺嘴打趣道。
“真的呀!”崔金牙立马激动起来。“那敢情可太好了。”
于天任大笑,“你老小子,口是心非,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这年头可不就这样吗,连从宫里面出来的德公公都开了电影公司了,他一个少了玩意儿的都能搞出新玩意儿来,还有什么玩意儿是不能搞出来的。你要进了租界,还能听见洋人唱歌剧呢,嗷嗷跟驴叫一样,撕心裂肺的,跟咱的京戏比起来差老鼻子了。还有什么疤痢舞,说是光着腚跳,就穿一个屁帘儿,众目睽睽之下,上蹿下跳,不成体统。有人请我去看,我嫌丢人,没去。”
崔金牙赶紧纠正:“那叫芭蕾舞,我也是听说过的。据看过的人说过,其舞姿十分优美,其大腿十分诱人。嘿嘿嘿嘿……”
崔金牙一脸向往的神态,他老小子分明很想亲眼一睹芭蕾舞者之英姿。但主要还是为了看大腿。
“对了小于,你这是往哪儿去呀?”崔金牙想起自己还要回家吃饭,所以想客套几句之后赶紧回家。
“我哪儿也不去,我专门等你的。”于天任实话实说,乐乐呵呵。
“等我……”崔金牙不解,他跟于天任没有交集,连于天任的炸糕他都很少吃,因为他吃不起,所以他不怎么光顾于天任的生意。而于天任也仅仅是他为数不多的听众当中的其中一个罢了,多数时候,他的书场里面是没有于天任的身影的。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崔金牙疑惑地问着。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呀。走!我请客,咱去吃黄焖羊肉。”
“你是说……”崔金牙几乎快要落泪了,“你是说黄焖羊肉,我没有听错吧?”
“怎么可能有错呢。怎么?你不想吃呀?”
“嘿呦喂,我的于二爷唉,老朽有一整年没见着荤腥了,别说羊肉,就是给我吃老鼠肉我都巴不得。我……”崔金牙的老泪始终没能忍住。
“那咱就走着吧。”
“嗯!好好,走着,咱走着。”
“光吃羊肉没劲,咱再来点烧酒,再要个杂碎锅子,热热乎乎一吃一喝,嘿!给个皇帝都不换……”
“是是是……嘿呦喂,今儿我算是遇着好人了。今儿一早,我见着喜鹊了,在我家的房檐上呱呱叫,我就说我今天一准儿有好事,嘿!结果还真就有好事了。这是喜鹊报喜呀……”
“呱呱叫的不是老鸹么?行了,咱也甭管是嘛了,反正是鸟就行呀,你没把认错成了别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别说,乍一见着你,我还真把你给认错了。我把你认成我死了好多年的爸爸了,我爸爸呀跟你一个样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