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一曲 千峰上

匪我思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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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位导演曾经说过,思存你是道具师的敌人。大抵因为我行文太过于繁琐,对器物景色的描写不遗余力,尤其是古代背景的小说,写时的资料堆积如山,一钗一钿,一裙一袂,似乎都希望能仔细描摹。女孩子小时候大抵都有玩过过家家的游戏,披了围巾当做霞帔,将丝巾顶在头上扮新娘子,或者在筷子头上缠上妈妈的金项链,便成了华丽的珠钗,璎珞摇摇,自以为是云鬓花颜,其实是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扮着神仙或者小姐,说着煞有介事的台词——那时候的我们没有网络,只有电视剧,所有对未知世界的想像,全部来自于那方寸屏幕里的歌声丽影。

    电视里最引人遐想的,自然是古代背景剧集里的那些歌舞。流云似的裙袂,华丽的头饰,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一唱三惋,咳珠唾玉。而芙蓉向脸两边开,闻歌始觉有人来。印象里最深刻、气势最恢弘的,自然是四十集电视剧《唐明皇》。一直以为这部电视剧,堪与中国电视连续剧的开山之作《红楼梦》相提并论,在那之后,无论正说戏说讲述唐代历史的电视剧多到泛滥成灾,亦不能夺去它的光芒。到现在网络上还有人搜集整理了这剧集里的所有歌舞片段,隔了二十年重新看,记忆里金碧辉煌的片段,似乎染了岁月的烟尘,令怀旧的人欷歔不已。美人依旧如花隔云端,而当年那些看电视的人,只怕早已经是尘满面,鬓如霜。

    毕竟是大唐,中国封建时代里最强盛的王朝,有大气磅礴如万国来朝、睥睨天下,亦有情思婉转,大明宫秋凉夜色,长沟流月去无声。明明是讲一段盛世,亦有小女儿的情错:“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传奇里写,仿佛是七宝楼台镂金错玉,车如流水马如龙,像张爱玲说起来:“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子,路上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这样天上白玉京似的盛丽,这样琼楼玉宇似的繁华,被一板一眼地拍出来,可以看出服装师是认真参考了唐代的仕女图,有些甚至有敦煌壁画的影子,比如杨玉环的一段《琵琶舞》,亦有异域情调的龟兹乐与胡

    旋。刘威身上的袍襟领子,明明是胡服,却衬得他面如冠玉,翩然临风。是开放的兼容,亦是婉转的风流。

    最喜欢的一曲歌舞,却不是剧中场面最为宏大的《霓裳羽衣舞》,而是《踏歌》。剧中无数窈窕女子身着绿衣,臂挽轻纱,踏地而舞。“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那个时候的长安,是湿润而温暖的长安,遍植樱桃,殿角黄昏对着紫薇,曲水池中开满了芙蓉。春天来了,水边有丽人结伴踏歌而行,美轮美奂,再多的华丽词藻亦堆砌不出。据说北京舞蹈学院的镇院之宝便是《踏歌》,那支由孙颖老师编排的舞蹈曾获全国“荷花杯”金奖,至今仍是古典舞的重要代表作,亦有人将它誉为传世之作。何其有幸,《唐明皇》中的编舞之一亦是孙颖老师,而电视剧里那些繁复美丽的舞蹈,亦主要由北京舞蹈学院古典舞的几位名师亲自演出——这样奢华的创作阵容与这样大牌的舞蹈替身,才造就了这部《唐明皇》精致的歌舞场面。

    写到这里,有两个女人不能不提,一个是赵丽娘,一个是武惠妃。剧中赵丽娘的出场便是一段舞,粉袖红裳的丽娘莲步姗姗,粉颈低垂,舞亦舞得静若桃花,是初绽枝头的小桃红,让人想起春天里的风。暖亦暖,轻亦轻,回眸自然是旖旎多情。既见君子,却是终身误。丽娘人生最瑰丽的时刻,大抵是李隆基登基大典上的那两支舞,《绿腰》的婆娑明艳,《胡旋》的轻快亮丽。那个时候,她与她的君王是一对缤纷的蝶,随乐声蹁跹花丛,活泼而娇丽。也就是那个时候,另一个重要的女人武云儿也第一次遇见了她的帝王。衣锦华服的贵人们慢慢向两旁分开,露出人丛后端然而坐的武云儿。她抱着琵琶轻拢慢捻,铮铮的乐声引得君王的惊艳与激赏,从此两个女人的命运都变了。

    一直在想,病危之中的赵丽娘,听说李隆基来看她,于是扶病强支而起,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跳人生最后一首《绿腰》的?是杜鹃啼血春心冷,抑或是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比较起来,著名的李夫人甚至不愿意让汉武帝看到自己的病容。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那时候都只是后宫寂寞的珍藏,纷繁如同开元盛世,亦只是檐角

    斜欹的杏花,风吹乱红如雨。而她的死,根本是浮光掠影,唐明皇连多余的悲恸都没有,就已经将她忘了。

    武惠妃死的时候,唐明皇倒是抑郁寡欢,连新排的《如意娘舞》亦无法让他抬眼一看。帝王的生涯是寂寞的,也许他只是叹息失去了跟他志趣相和的同伴。君心如铁亦有了柔软之时,便是再美的舞蹈,无人同赏,又有何趣?那时他大约还没有想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其实根本还没有真正出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诗仙李白的三首《清平调》,写尽了娇憨动人、长于音律的杨玉环,原来这才是“名花倾城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也正是这样的一段情缘,才在歌舞升平里引出了《安史之乱》的阴影。忆当初日正中,花满地,衣袂飘飘霓裳举,却不料渔阳鼙鼓动地来。

    最近写完了小说《东宫》,跟几位制片人接触,谈及电视剧改编。因为里面有好几处歌舞场面的描写,情节中亦有《踏歌》,所以一直觉得惴惴不安。孙颖老师已经病故,现在还有谁可以一挥而就,编排出那样举世无双的歌舞呢?改编这些歌舞的时候,到底怎样才能表现出想要的效果,会不会再次被视作道具师和服装师的敌人?不过亦是杞人忧天吧,比如前几年的电视剧《贞观长歌》,里面亦有一支《西洲曲》,十分婉转动人。镜头绕过曲折的假山,方当韶龄的绿袖翩然起舞,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时候的歌舞还是灿烂天真的。后来命运颠沛流离,绿袖身在瓦肆,剧中的闵国器狂放张扬,天子呼来不上船,宁可不奉召,也要留下来看这一曲《西洲曲》。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第三次亦是全剧最后一次,绿袖在唐太宗面前一舞,此时的绿袖被负心抛弃,父亲和知己闵国器已经蒙冤而死……这一舞的数次镜头切换里,都在婉转的乐声中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同一支舞,却如白茶三沏,滋味愈加不同。强作欢颜,明媚鲜妍,谁能消风刀霜剑严相逼?

    即使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妃,也不过于马嵬坡“宛转蛾眉马前死”。薄命的并不止红颜,薄幸的却只是君王。像是一场欢歌艳舞,见青山,对清歌。

    是霓裳一曲千峰上,长安回望绣成堆。

    201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