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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冬至以后,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已经来临。即便是身处西南地区,山里的夜晚也比外面更凉一些。尤其是入了夜后,和白天相比,更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寒意的侵袭。风不经意地穿过山林,树枝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沙沙声。
季熠和谢观南差不多在最后一丝曙光消失的同时走到了可以看见山顶主宅的地方,宅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火,宛如稀疏的星点,但在这颇具寒意的夜晚里,这些灯火多少驱散了些山里的寒气。
原本以为等着他们的会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苗姑亲切的笑容,却没想到季熠和谢观南尚未走到院门口,已经发现了气氛不太对劲,因为门口守着的护卫都是生面孔,季熠平时不爱看到护卫在左右出现,佟追素来都是很识趣地不会跟在他看得到的范围,所以眼下这状况很显然,是悦知风到了。
谢观南看了看季熠的反应,这位大皇子倒是没有在脸上露出很明显的情绪,这两天在山里陪他放松还是有成效的,只是不知等一下叔侄俩见了面会怎样,谢观南过去牵起他的手,好像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传递些什么给季熠。
山顶宅子常住的人不多,除了苗姑和冯肆,其他来做事的山民都不会在这里留宿,季熠在夜间也是不用人伺候的。几间屋子使用上分类也很明确,可以用来待客的厢房只有一间,谢观南最初那次就是住在那里,而现在悦知风被迎去的也是那间。
“老师跟在我阿爷麾下纵横四方的时候还很年少,说句夸张的话,他几乎和我阿爷差了一辈,他又无父无母,所以我阿娘对他照顾自然就比较多,他拿我阿娘是既当嫂子又当半个母亲来看待的。”季熠说的这些当然都是悦知风后来告诉他的。这就是为何同样是故人之子,悦知风对他和二郎态度完全不一样的缘故。
那么多年过去,从前照顾过悦知风的人也都不在了,他自觉是到他必须要回报的时候了,所以才会对季熠如此在意。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到弱冠便被悦知风丢去军营历练,但季熠这里,虽然这些年离开的距离远了些,可哪一天没有耳报神给他递消息?他是真的比在乎悦青、甚至比在乎自己更在意季熠。
“所以他重感情,我不觉得老师真的会做什么偏激而极端的事。”谢观南在院门外停了停,看到护卫们都在同季熠行礼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总归还是说了句。“有话好好说,成么?”
“唉……”季熠摇了摇头,悦知风天然就是那种容易让人喜欢上的人物,谢观南对他有好感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天底下几乎没有什么人能给悦知风不痛快,他作为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让悦知风头疼过的角色,此刻再要说些什么,恐怕谢观南反倒要觉得他又矫情了,于是只道,“老头等下要是牵三怪四到你头上,你别搭理他。”
谢观南嘴角微微上扬、笑着点头,然后拖着季熠赶紧走。这人每次提到了悦知风就宛如个怕见家长的孩子,变得不干不脆起来,但这一点也是挺可爱的,谢观南并不讨厌这样的季熠。
厢房的门开着一扇,屋里透出比往常要明亮许多的灯光。季熠微微蹙眉,脚下并没有耽搁,进屋看到苗姑也在,他露出个意料之中的表情,给斜靠在榻上的悦知风见礼,叫了声:“老师。”
悦知风的双腿都平放在榻上,卷起了裤管、露出了膝盖以下的皮肤,苗姑正在边上替他运针治疗。
谢观南看那双腿,悦知风虽然是武将出身,但生得实在是好,容貌绝佳不说,身材体型、体态皮肤也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个过了半百的人,要不是那双腿上有肉眼可见的几处旧伤疤,这副皮囊可真称得上是上天恩赐的完美作品,季熠说他年轻时那些掷果盈车的轶事绝非夸大。
“兔崽子是一点也不把我当个老人家看。”悦知风睁开假寐的双眼,看向季熠和谢观南,无奈地抬手示意,让他俩去边上坐,“让你来见我就千难万难,故意住在这么高的山上,为难我一把年纪的人。”
上一回悦知风也是这般说,但上一回还是在山下,这次是真的让他爬到了山顶,虽然是悦知风自己要来的,但长辈把话都说出来了,怎么说做后辈的也该把这个不是领了去。季熠抿着嘴不说话,谢观南却不能假装没听见。
“山路不好走,让老师一路辛苦了。”谢观南见季熠坐的禅椅与悦知风躺着的局脚榻中间还有些距离,便搬了张月牙凳坐到两人中间,这样便显得他们三人没有坐得太开 ,看着也像是围着说话的样子。
苗姑扎完最后两针,说:“晚饭都已备好,我让人端去主屋,回头再来将针拔下,刚好不耽误你们用饭。”
悦知风点了点头,他上次来西雷山也没摆过王爷的谱,将就着在山下的院子里住,跟着季熠和谢观南吃一样的东西。今日这边的宅子环境更好一些,他是尝过苦日子的人,比季熠这样出生便金贵的郎君更容易适应环境,从不挑剔这些,还自然而然地说了句:“辛苦你了。”
苗姑连声道“不敢”,转头又对季熠说:“熠哥儿,王爷的腿上是旧疾,连日骑马赶路,今日又走了山路才疼起来,回头我熬了药,饭后端来,吃下好好歇两天便不碍事了,只是,切忌动气。”
谢观南才想着苗姑为何要与季熠说这些,听到最后方才明白,原来也是在敲打他,不要同悦知风置气,不由得垂下头去偷笑了一声。
“你去忙吧。”悦知风朝苗姑挥挥手,苗姑既是悦庄的老人,也是他指派来照顾季熠的,如今他也知道放在这里的冯肆与苗姑,对季熠都是死心塌地的,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替季熠辩解,只能转着圈说这些话来打圆场。
苗姑离开后,悦知风也不方便移动双腿,只能侧着脸看向季熠和谢观南。
方才苗姑能当着面称呼他王爷,也就说明悦知风知道他和季熠的身份在谢观南这里不再是秘密了。
“小友现在有没有觉得,自己找了个麻烦的家伙在身边?”悦知风第一句话居然不是冲着季熠,而是对谢观南说的,说的时候还颇有些莫名的得意,好像等着看对方无奈被他说中的表情。
“他是季熠也好,即墨熠也罢,都是这副身躯和心肝,对我而言并无区别。”谢观南侧过些身子,让自己能更好地正面对着悦知风,“正如老师与我认识时和现在也无不同,我若是今日换一个态度面对,倒显得我上一次见老师并非坦诚以待了,我可不做那蠢事。”
悦知风刚才的表情,谢观南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他经常能在季熠脸上看到一模一样的,他们叔侄相处的时间已经久过了季熠同他的阿爷,所以这两人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像了,是太过熟知彼此而变得没法生活在一起。
“哈哈哈……”悦知风笑完也没有说他对谢观南的回答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只是又瞥向了季熠,“果然你这兔崽子会钟意的人,我是讨厌不起来的。”
季熠本想无可无不可地陪笑一下,又觉得无趣,索性不搭理悦知风的调侃。他本来看到老头腿伤发作,心中略略有些过意不去,但被这么一搅和,也没了想问候的心思,彼此都明白悦知风此来的目的是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便直接说:“观南和我猜,这次来的杀手供出来的雇主吕时宴,或许会与河东吕氏有关,我已让佟追去查了。”
季熠连个嘘寒问暖都没有就直接切入主题的谈话方式令悦知风一脸的不高兴,靠在凭几上不想理这个不孝的兔崽子了,又调转目光去跟谢观南说:“小友可否替我倒杯水来?”
谢观南自然不会拒绝,闻言已经站了起来,身边的季熠却按着他的肩头又让他坐回去,自己端着几上的茶壶倒了水拿去榻边。
水杯递到了悦知风的面前,对方却迟迟没有接过去,季熠便稳稳捧着杯子站在榻边,低头望着悦知风:“老师,再给我些时间。”
悦知风脸上忽然转过一丝不悦,把茶杯接了过去一仰而尽,仿佛他真的差这一杯水便要渴死了似的:“我只是老了,不是变蠢了,这么简单的挑唆还不至于能牵着我的鼻子把我糊弄进去。”
季熠这就不明白了:“那你急匆匆过来又是为什么?总不会是突然觉得西雷山好玩所以来消遣的?”
悦知风掂了掂手上的杯子,衡量了一下把这个杯子照季熠的脸砸过去,会不会让他这皇子殿下破相,不过最后还是重重把东西砸到了身边的矮桌上。他虽上了岁数,毕竟是行伍出身,这一拍下去,杯子应声裂成了两半,把谢观南惊得连忙又站起来,过去看悦知风有没有受伤。
“老师……”谢观南见悦知风手上是有分寸的,并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多话也没有必要,只是看了季熠一眼,摇了摇头。
“镇南都护府的治所在岭南道,我有事来处理,你道我真是单为你这兔崽子来的吗?”悦知风没了兴致和季熠打哈哈,一股脑把准备跟他彻夜长谈的话题直接道了出来,“事情刚告一段落你便遇刺,鬼才信这是意外,看来有人比你那弟弟还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