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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知风也许是因为早年行伍的缘故,吃饭从来都很快,就算已经位极人臣,也不见他对吃喝有过高的要求,正如他所说,他和季熠这样出生便金贵的皇室子弟,自根上就是不同的。苗姑也只是根据悦知风的口味调整了些菜色,并未做过多华而不实的菜肴,可见即便是在悦知风自己的府邸,恐怕也是这样的规矩。
席间三人并不多话。悦知风的饮食习惯倒与谢观南很是契合,所以这一晚的桌上,吃饭便成了很单纯的一个行为,连季熠都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饭是在主屋的厅堂吃的,饭后悦知风还是回到厢房休息,季熠自然要跟着去说饭前没说完的话,谢观南本想和上次一样找个由头让这对叔侄单独聊,但季熠拽着他不放手,悦知风也不发话,于是三人又一起回到那间待客的厢房。
本来以为悦知风此来是为了季熠遇刺一事,谁能想到话题一转而成了要说都护府的事。谢观南之前想回避就是因为若还是说季熠的事情,那他有理由留下,但若是涉及朝廷的机密,他留下听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只是悦知风与季熠叔侄一点为难的神色都没有,他要是自己提,似乎也不礼貌,只能继续坐在边上不作声。
“老师之前不是说为了明春科考的事而来?怎么又变成了都护府有事?”季熠端正了态度,看悦知风腿脚还是有些不适,扶他依然到局脚榻上靠着,然后坐到了悦知风脚边的榻沿,以便让对方正面对着自己。
都护府的职能历朝大同小异,无非是对接往来边境邻国诸多事宜,本朝因为大一统后边境有几个属国归顺,所以都护府还兼管理各属国及边境他族属民的事。
本朝最初一共设立了大小十座都护府,而由于大一统之后周边小国陆续归并到本朝管辖之下,所以到先皇帝执政的第十年,都护府正式减为六座,其中管理南部边疆的镇南都护府,治所便在岭南道的皎州南河县。
睿王亲自到都护府,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他此来还是微服出行,并没有特别大的声势,不然以西南百姓对睿王的感情,知道他来,岭南道不会上下这么平静。
“镇南都护府素来太平,怎么会惊动到要你亲自过来?”
季熠说镇南都护府素来太平,并不是他信口开河,而是这么多年来本朝上至皇帝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有的共识。因为南部与本朝接壤的只有几个小国,其中还有一半在十多年前都归顺了。南部的小国皆兵不强国不壮,唯有依附在上国身边才有安稳日子。所以镇南都护府面对邻国也就只需要拿出大国风范即可。
悦知风虽说获封的是睿王,但他统管西南三道,整个西南,从统一之前到现在,会出问题的一直都是西部而非南部。不然他也不会舍得让季熠这么些年待在岭南道,而自己守在陇右道了,就是因为岭南道这里更太平,而陇右道是自陇西而来的,直接接壤西部多个外族。
“小国不成气候,可若是跟跳蚤一样在你首尾难顾的时候折腾几下,伤不到你,但能恶心你。”悦知风这话说得虚虚实实,意有所指但又没有说得十分明白,“皇帝没跟我说,但我知道北疆这些年又有些不大安分。”
这次悦知风不是故意岔开话题了,他说南部小国是跳蚤,又说北疆不安分,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如今的大一统得来不容易,当年的初代功臣,现在还在世的人数一只手便能数完。而西南和北疆的平定悦知风都曾深度参与,说他是最了解这两边敌人的人是不为过的。
“二郎不说,也是因为南北相隔万里,不想老师忧心。”季熠下意识这么说,等同于默认了悦知风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西南和北疆都是被老师打退的,这么多年老师驻守西南,外族从未有过异动,至于北边,就让二郎自己多费些心吧。”
就算悦知风看着再如何年轻,毕竟不是二三十年前的少年将军了,一南一北,他纵然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分身两地,季熠说的也是事实。
悦知风眼中出现了一抹慈爱的光,他确实比季熠的阿爷年轻太多,但也毕竟是一手把季熠从十岁带大的人,就算他们嘴上都不服软,但舐犊情深是藏不住的,闭紧了嘴,关爱也是会从眼中泄露的。
“做长辈的,就算是耗尽心力,也希望替后辈儿郎尽量趟出一条平坦安稳的路。”悦知风这一句说得感慨又柔和,与他往常说话的语调大为不同,他看着季熠,又好像视线并未集中在季熠身上,而是透过他看向了自己过去的倥偬岁月、和他那些泰半已经不在世的至交故友。
在悦知风眼里,季熠无论是把才华施展于朝堂,又或是甘愿平淡、在山林过宁静的日子,都是他会护佑和关爱的人,这一点不会因为季熠的选择而有所改变。季熠这代人有这代人的命运,而悦知风也有他这代人坚持要完成的事,这是他作为长辈的责任。
“老师在镇南都护府发现的事情,严重吗?”季熠虽然知道这么问可能会让悦知风有些不快,但既然方才悦知风能说出那番话,他猜也不是没有余地,“我要不要跟二郎通个气?”
“安南今年年初新王继位,他是先王的弟弟。”悦知风挪了一下自己放平的腿,空出榻边的一些位置,又用手在自己身侧轻拍了拍,让季熠坐到他跟前一些,“那位先王没有子嗣,兄终弟继,本来也算是佳话了,可这个新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谢观南看悦知风这个态度,是打算要把事情始末跟季熠说的样子,也安心了些,他们说的事情他未必全都能一下听明白,就当是长见识了。悦知风也并未把屋子里另一个与话者抛在脑后,相反他偶尔目光抛去,看到谢观南略有所思的样子,还会多说两句,解释个中缘由。
安南也是南部接壤的几个小国中的一个,虽然先王在时没有归属本朝,但也有正常建交往来,国力悬殊如此巨大之下的邦交,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公平的,大国的友好未必是真的友好,但小国的畏惧一定是真的畏惧。
“就算安南新王不安分,以他国的实力,又能做什么?”季熠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但透露出的自信与自傲却很难让人忽视。
以我朝现在的国力,展示给安南这样的小国的友好,可以称之为是一种俯视的善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力量带来的和平。
“如果是安南的先王,确实做不了什么。”悦知风摇了摇头,“但这个新王,他是个疯子。”
能让悦知风这样形容的人还是不多的。
安南的新王是一个野蛮、暴躁又阴狠的人,但他有一个强项却是他哥哥没有的,那就是胆大。过去安南的太平,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当时的安南王比较墨守成规,那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庸的王。但现在这个刚好相反。
“安南新王有着和他实力不相符的野心。”悦知风倒不是把那样一个人当真作为对手来看,毕竟对方和他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我的人发现,他自将近十年前开始,已经参与到一个非常大的阴谋中。”
“阴谋?”季熠不太相信,区区一个边境小国能对我朝用什么阴谋,就算他敢,何至于让悦知风这样在意。
“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外敌。”悦知风常年征战和戍边养成的习惯,从不吝以最坏打算预估对手和可能存在的危机,“安南没有实力对我们造成威胁,但它可以扮演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是……细作吗?”谢观南突然轻轻开口。他的声音出现在那叔侄间的时候,还是引起了那两人不小的反应。
悦知风笑了一下,偏着头看向谢观南。他笑起来真是很好看,脸上为数不多的细纹都像是春风不经意间吹皱的湖水,谢观南被他端着这样一张笑脸看着,差不多把要说的话都忘了一半。
“小友如何觉得我说的会是细作?”悦知风淡淡开口,眼神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谢观南原本是还有些忐忑,怕自己贸然插嘴他们叔侄的谈话会不会让悦知风反感,但对方那个笑容给了他一点鼓励:“我初到云遮、熟悉这边的地理人文时,在县志上曾看过此地原住民的族群分布和人口数量,但这几年户籍制度细化之后,我发现外来人口的增长速度有些高。”
谢观南说如果不是本朝户籍制度有了新的规定,这点可能不会那么快被发现并记录在案,他做捕快日常是因为这些事烦心过不少次的,但眼前看来,正是因为有这套繁琐的制度,所以才把这个问题托上了水面。
“小国没有这个人力物力做到户籍普查,但我们有。”季熠融会贯通的能力还是很强的,瞬时已经从谢观南和悦知风的对话里整理出了要素,“难道说安南这些年一直在源源不断向我们输送细作?”
边境小地方,一年进入几个外来的人是不足为奇的,甚至他们都不用有正式的身份,作为流民也会得到安置,为奴为婢,只要他们吃得起苦,不用多久就能在这里有个容身之所。
“再加上这里方言众多,几乎到了十里不同音的地步 所以不会说官话也不太引人注目。”谢观南说这里的人就算一时听到人说听不懂的语言也不会大惊小怪,“若非我们还有户籍记录,天长日久一点点增加的人数,很难被发现。”
安南向我朝派出细作的目的也并非是他们想做什么,悦知风说,安南实际上只是作为情报贩子,利用地理位置的便利收集信息罢了。
“所以真正对我们有企图的,是向安南购买细作的人?”季熠轻摇了摇头,这确实超过了他的想象,如果是这样,那悦知风亲自走岭南一趟也说得过去了。
“我的人查到了一批掮客,所以顺藤摸瓜才碰巧查出这些。”悦知风又看了一眼谢观南,“倒是不如小友机智,能从户籍记录看出端倪。”
谢观南被悦知风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捕快原本就是干这些的,看不出来反倒是渎职了。”
“观南过目不忘,不是一般捕快能做到的。”季熠得意的眼神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宝贝似的。
“倒查向安南购买情报的买家本来是件很难有头绪的事情,但你这个时候遇刺,我不免有个大胆的假设。”悦知风用自己的老腿去撞了季熠一下 让他收一收看谢观南的眼神,他老人家看不得这种逮着一点时间就开始在人前眉来眼去的德行。
“老师是说季熠被人雇凶行刺和安南细作可能有关系吗?”谢观南毕竟是捕快,他对线索合并是敏感的,但他没有找到这两件事的交集点在哪里,“域外有人要杀季熠?还是本朝有人里通外邦?”
这两件哪一样都是要命的大事,谢观南光是说出来都觉得骇人听闻,要不是在他面前的人是睿王,他都不敢想自己会触碰到这样的事。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悦知风脸上也是并没有太大把握的神情,“我直觉这两件事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但我没有太确定的目标。”
季熠和谢观南对视了一眼,如果连悦知风都这样不确定,那恐怕真的是件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