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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红衣服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身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身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來,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來了。”“干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來,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於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沒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來,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來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來,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於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於一角。对於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馀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沒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於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沒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來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沒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沒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來,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沒有回头,也许,她本來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於归來。
聂风却感到回來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沒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於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
那天黄昏,聂人王还沒从田间归來,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來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於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來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於言表,道∶“你來了。”
□
屋外,聂风本來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干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來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沒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
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聂风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沒法发心中郁怨,於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聂风只是静静的站於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於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來;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於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沒有回答,他的问題,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
“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來,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來,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身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
太迟了。
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馀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a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
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投怀送抱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是的。她是**。他痛恨这个**。
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聂人王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抽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來干啥。
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这积压多年的一刀。
“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逼向左右两旁倒塌。
一刀,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砂石倾盆泻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沒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沒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
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藏威力。
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於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來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於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沒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身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
可是
何处方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