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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工触不周山前,曾与颛顼、高辛、神农和祝融等诸神大战,共工摘青丘之巅掷众神,初始筎昵想要阻止他,将自己身体从天空砸下,但它还是迟了,青丘山巅将句余山划出一道大裂谷。初始筎昵砸下之后,永远立在了裂缝中间,后人称为劈锋嶂。劈锋嶂在句余山光秃秃的石漠旷野中央异军突起,仿佛斗笠高耸的尖顶插着羽饰,壁锋被冰雪包裹的上半部直插云天,底部则横跨被青丘山巅撕开的大裂缝,如狠狠插入的利剑将裂谷两面的句余山连接起来。裂谷斜斜而下,山石交错的底部卧着一条河流波涛翻滚怒吼、舟船难渡,没人能轻易过去,劈锋嶂便成了句余山东西线最便捷易行的通道——对于普通人来说算是唯一通道。青丘之巅滚落到句余山尽头后,向众神飞弹而去,眼见众神在劫难逃,神农氏高举赤焰长鞭将其击为粉碎,鞭子击打在戽纶旷野,扬起的如火的赤焰烈尘便形成了那道横越戽纶之野的赤焰山脉,与这道列谷遥遥相应,经年累月地铭刻着宏大而远古的诸神之战。
句余山被青丘之巅振动撕裂后变得暴怒异常,它抖掉泥土使草木尽毁,生灵进入其中便无路可退,否则会心智迷惑,因此它也叫有去无回山。没有水,没有植物,连鸟虫兽禽也看不到,现在多少还可以看到苔绿夹杂在黄灰而起伏交错的山石之间。
句余山地势较低的地方只在晚上下了两场雪。陈永他们抵达石漠边缘时,丽日早融化了仅有的斑驳白色,连潮湿的地方也变得干燥了,温和的暖风抚着日光吹动,倍感舒适。十人在没有道路却也少有阻碍的广漠策马奔腾到后半夜,才在干枯的河床边睡下。已深入石漠腹地,却离劈锋嶂高耸的身影还有些距离,大家不敢稍有松懈。次日,队伍在遮云蔽日的风沙之后加快步伐,曲曲绕绕行进了半天,才接近寒意渐浓、风雪陡深的劈锋嶂。他们吃过午餐,开始爬眼前微微上倾的斜坡,终于在日落前站到巨石脚下俯瞰来路,那片石漠如橙红的火海起起伏伏坐落在这高韧的孤岛之下。仰望穿透云层的劈锋嶂,感觉到自己如蚂蚁见到了昂首挺胸的长颈鹿。在远处看来,好似铺在巨石根部的鹅卵石,渐渐靠近了才发现那是背靠巨石而起伏相连的小山丘。与句余山截然不同,荆棘枯藤杂生的山丘间草木丰肥,山兽众多。同伴沿着石头边缘找到一条狭缝——似乎是唯一的入口。探险队牵着马匹,壮着胆通过狭缝钻进劈锋嶂空空的肚子,天光从巨大穹顶上无数天井似的空洞照进来。
“这劈锋嶂的空肚子少说有三几个足球场大吧!若不是高低不平的嶙峋乱石间杂草茂密、灌木丛生,可以好好踢几场球呢!真怀念学校球赛,”周培江扫视着周围,“篮球场、花园、食堂,多久没吃到那么美味的饭菜了。”将马匹在草里放养之后,选几处石墩坐下来,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有那幅画,还有热闹的教室,阅览室……和在阅览室的经历相比,真不知现在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刘富宽将手遮着天光晃了晃,手的影子映在近处的石头上。
“同学们对我们的迟迟不归会如何议论?他们是否安好?估计已经考试了吧!”四人陷入了沉思。
“计划此行只需要两三日的,现在却成了有去无回的征途,”陈永说,“事到如今,我们又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死冒险?”
“把不愉快的时光都抛到九霄云外吧!四周的高墙使我找回了学校安全无虞的感觉,今晚可以舒适地睡上一觉了,”周培江回答。
“只怕还不能安稳地睡呢!”仝袤看看附近正在认真地填着肚子的马匹,“我们必须尽快,赶在敌人踏足句余山之前离开,我可不想被困死在这片荒漠。”
“敌人?”周雨江清点包袱里的东西,“拐脚不会那么快就绕到我们前面的吧!再说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过去。”
“在浮玉山时,肭仂靼泽告诉我,申虞公的另一位手下螟鹘也在向内地进发,他希望我们不会在越过劈锋嶂之前遭遇敌人,”仝袤要大家随他去找出口。
“明知申虞公会派人抢占劈锋嶂阻止我们,肭仂靼泽为什么不事先派兵驻守这险要之地呢?”刘富宽问。
“肭仂当然想了,可句余是穿胸国的领土,肭仂靼泽只相当于留在穿胸国的人质,国王泰诣垓还把边境之外无主之地的浮玉山给了他,他要稍有不慎便会落人口实,更不敢贸然率兵越过穿胸国国界。”
“这儿,”一个勇士在另一头喊,转过一道曲折的狭壁,一条缝隙穿透岩石,仿佛直通无尽天穹的蓝凌隧道自缝隙底隐现。他们直等到穹顶的那些圆洞变暗,完全没有了光影,才进入那条十分隐蔽的缝隙,曲曲绕绕摸索到了巨石外侧边缘。映入眼帘的景象使各位错愕不已:不远处的斜坡下,栅栏前顺山势排列的几百个营帐火光通明,守夜兵士分两队相向行走巡哨,栅栏门侧挑着一面蛇纹青旗和焰翼兽旗,蛇纹青旗是螟鹘的旗号,焰翼兽则是申虞公的图腾,螟鹘原名咸鹘,是十巫部巫咸的部将,因参与叛乱遭巫部驱逐而独立门户,昆仑一役,螟鹘和蚼蚏王合谋截杀钦邳,后归顺人王辛,商寿王牧野战败自焚,申虞公西逃,螟鹘则隐匿无踪。后来申虞公在蓖箩国崛起,螟鹘的再次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看到敌人已经占据前方阵地,他们赶紧退回巨石后面。
“我们来迟了,肭仂靼泽明知还有敌人会拦路,却强留我们那么多日子,要早放行,也不至于再如困兽陷于囚笼,”一个勇士埋怨道。
“不花时日尽数排除热毒和控制住陈永、刘富宽身上的角狼毒蔓延,一旦淌进苕水便呜呼哀栽了,”仝袤回答。
“兴师动众就为了我们四人,申虞公真是煞费苦心啊!”陈永笑了笑。
“‘放逐的王子终将回归,三只炬火的光芒远胜漫天繁星穿透黑夜,照亮三人勤王征途’。这对于申虞公来说不能不算是毫不干己的预言,无迹之境的黑门一旦被毁,申虞公和魔域的联盟就要瓦解,他当然得拼尽全力阻止人类经绿谷这唯一入口进入小里村,”仝袤说,“看来螟鹘、番多和拐脚三师于此处汇集也是必然,可惜姜尚和竖亥法师都没预料到。”
“无论何时也别小看了前辈的智慧,”一个反驳的声音低沉地在四周回旋,根本听不到是从哪里发出的。大家慌乱地拔出手上的武器,却找不到应该保护的方向和袭击的目标。
“姜尚曾从此处经过,告诉我他已示警穿胸国国王泰诣荤,要他派重兵把守此处,可过了这么久也不见穿胸国一兵一卒,”那声音不理会他们,不过从飘浮而过的内容来看,能和姜尚有交往的显然不会是敌人。仝袤令勇士们收刀回鞘,站出来问说话者何人,对这些事情了解多少。
“了解……呵呵呵呵,”那声音继又笑起来,“一切,天地万物,无不在我们眼前闪现它的生死轮回,我们目睹最初神的诞生和众神的创造,把知觉深入无可穷尽的地底去感知暗力从幼芽萌发到长出邪翼和毒眼,从而毁灭人类和阴界,重生、再毁灭。姜尚,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后代先司君还和他在石矶岭并肩战斗过呢,这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恍如尘埃的战争,对我们来说只是发生在眨眼之间。”
“是初始筎昵在和我们说话,”仝袤小声告诉同伴,带头跪了下去,“于空虚中诞生的初始筎昵啊!请原谅我等冒犯之致。”
“起来吧!”那声音说,“让我看看从人类来的孩子们”。
大家才站起来往四周散开,陈永、刘富宽、周雨江和周培江四人呆呆地站在原处恍然不知所措。周围的巨石在黑夜里现出自己高大伟岸的身影,仿佛阳光照耀下的光亮耀眼。
“尊敬的初始神啊!我们四人应如何敬拜你呢?”陈永恭敬地问。
那声音又笑起来:“你可别叫我们神,我们要比神灵出现的时间还早呢,就连先司君和那个被哪吒射死了碧云童子的石矶娘娘都在众神到来之前就有了,而我,在我们初始的族群中也只是个小辈。我们从虚无之始缔造实,缔造神灵的本源。神称我等为初始筎昵,我们在神的迹地播下邦灵的种子,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棵最后长成了参天大树扶桑木,又有两棵毁于战争,剩下的成为了神寓的代言。我们不比神尊贵,也不高于神所创造的万物及生灵,所以别觉得应该敬拜初始筎昵。
“人类的朋友,我们从大地深处汲取它所记录的信息,熟知你们走过的每步脚印和遇到的每一次灾难,我不会像那喜怒无常的朋友,让你们进入它的心脏又发出蓝色的怒火差点将你们冻成冰块。既已来了,就安心待在我的腹中,再想办法越过敌人的防线吧!虽然初始筎昵爱莫能助——谁叫我不断生长,已高大到挪动不了自己,但我曾在你们到来之前抖抖身子,从高空砸下暴风雨般的石块震慑前两日就已抵达的敌人,使他们不敢靠近。如今我仍然迷惑着敌人的眼睛,螟鹘及部众感受不到你们点燃的焰火和发出的声音,看不到你们的存在。”初始筎昵说完,不等回应就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虽然前面无路可进,但十人已经不再害怕留下会受到威胁,他们找来干枯的灌木,在巨石里面升起篝火,又从石头下的甘泉取来清水,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做晚餐吃,协商了大半夜,也想不到可以越过敌营而毫不损伤的办法,只好躺在巨石的肚腹内睡着了。第二天,陈永四人最晚醒来,天色暗淡,句余山笼罩在浓密的黑雾之中,勇士们趁着雾色返回入口外小山丘的灌木丛,打了几只正在冬眠的野味烤好了当作早餐。
吃过野味,轮流派四人看守出入口,其余六人无所事事,只好在地上划了一个棋盘走棋玩。临近下午,出口外响起隆隆的崩塌声,瞬间地动山摇,大家赶紧去看,是巨石摇落身上的石块挡住了想再次进入狭道的敌人,敌人又纷纷退到弥漫的大雾深处。韩杰嚷道:“这样窝着真憋屈,不如冲出去杀他个痛快,”其余勇士也一起响应,就要去拿起武器。幸而仝袤将他们制止住,仅凭十人之力,要想冲破几千人的阻拦,只怕是天方夜谭吧!与其毫无悬念地去送死,不如在从长计议中等死。
“一旦拐脚率兵赶到,两头受堵,即使他们攻不进来,我们也会被困死瓮中,得有别的办法才行,”陈永对仝袤说。
“办法倒是有,可以退出句余山,相信初始筎昵也会施予帮助,使大家不会在句余山迷失方向。出去之后,我们经过虎涧崖经苍山原野,之后绕道穿胸国,估摸着这样得绕很远的路,多花费成倍时日,”仝袤回答。
“总好过于在这里遥遥无期地等待,”周雨江说。
“事不宜迟,想好就行动吧!”韩杰就背好行李站起来。
再好的计划也赶不上变化了,正待大家准备动身时,守入口的侍卫回来报急。韩杰抢先跑到入口,大家跟着抵达,听见不远的地方轰隆隆震天动地,响声来得猛烈而突然。但雾色浓密,他们什么也瞧不见,只觉得幢幢黑影如长长的城墙围向劈锋嶂。随着唬哇、唬哇的几声山呼,在离入口仅百米的可视距离出现驱着一排猛兽的大队人马。
“是番多,”仝袤回答。
“他什么时候学会了驱虎引豹的巫术?”韩杰叹道,“奶奶的,晚了一步,这次只能出去拼命了。”
“我们要出现在这毫无屏障的野外,敌人会连我们的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不到举起手中的刀就成了虎豹的口中食了”陈永摇摇头。
“躲在里面,相信番多也进不了这个地方,两面的敌人都不知道我们在,又无法进入,假以时日自会退去,他们退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一个勇士分析。
“可是我们带的干粮允许等待多久呢?”周雨江问他,“能判定生死的不止敌人,还有饥渴”。
“请初始筎昵将我们隐身,然后沿着巨石边缘绕开番多的眼线。敌人只会留意巨石里面,想不到我们正在离开,”陈永分析道。
“那些虎豹会闻到我们的气味,”周培江回答。
“虎豹受巫术驱使,已经没有自主意识,更失去了嗅觉的本能,”韩杰嚷嚷道,“陈永所言甚合我心,不如就去请初始筎昵帮助。”
于是他们退回去,对面前的巨石请求道:“伟大的初始筎昵,愿你再次现身,救救身处险境的我们,”其实他们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请得出初始筎昵来。但须臾间,巨石又变得明亮,然后轻轻晃动几下,发出低沉的声音告诉陈永他们,自己不曾在自己之外隐身过别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但它很愿一试,如果大家肯冒这个险的话。十个人欣然应允,他们完全相信初始的强大力量。沉寂约有一刻钟之后,初始又发出声音来叫他们准备好,默念着《石头经》大胆走出去,只要不超过周围二十米的距离,三日之内敌人都感觉不到他们。仝袤等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跪下向初始筎昵道谢,将初始筎昵现教授的四句石头经背得滚瓜烂熟,念着它走到出口处。虎豹在眼皮底下嚎叫着,探头探脑,和将士们等待番多吩咐如何行动。番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左右来回检视部队,敌人显然看不到从劈锋嶂出来的人,虽然陈永他们能相互看到彼此还能听到对方说话。
“怎么办?”周雨江问。
“等大家都出来了,就一起沿劈锋嶂根部往左面移动,”一个勇士说。
韩杰带头,仝袤断后,他们依山石边上站定。
“走吧!”仝袤喊。
他们刚挪动步子,就听到番多的队伍里发出喊声:“啊!有人,那里”,番多也赶紧转身过来看着我们:“奇怪啦!眼皮底下就想开溜,”说着便哈哈大笑。
谁都意识到,初始筎昵保证的三日压缩成了从开始出发到全部人都走出洞口的短短三分钟。容不得他们多想,虎豹先头军伴着敌人的箭雨已经在飞扑过来,根本无需喊撤退的口令,十个人就蜂拥着往入口回撤。
临近入口,勇士们先把陈永、刘富宽、周雨江和周培江四人推进去。一个勇士猛地用力拉跑在最后的韩杰,韩杰便骨碌碌从他脚下滚到狭道里面。此时,巨石响起哗啦啦的声音,虽然不曾如之前般地动山摇,还是从它的上面滑落无数石流,深埋了两只跑在最前面的老虎,也把后面的猛兽拦截在外,虎豹望而却步,慢慢往后退缩。仝袤他们喘息未定,身后又响起喊杀声,是番多率领手下越过猛兽,向狭缝冲击,又是一阵石雨飞落,敌人纷纷退怯。紧接着第二、三轮攻击都被飞石击退之后,番多暂且打消过于轻敌的念头,退后几步停住,宣布停止进攻,安营扎寨,而小山丘下已经横七竖八躺着近五十具尸体。(破鸿阴门易,破巨石狭道却难)
总算及时逃回巨石里面,把韩杰先拉进门的那位勇士还没有跑完狭道,就呆呆地站着不动了,仝袤和韩杰点燃火把过去看,箭簇密密麻麻穿透他的身体,血从箭簇间嘶嘶流下,背上如刺猬般插满箭羽。韩杰大声喊着抱起他的脚,将他扛到里面放下,但勇士已经气绝,韩杰抱着他恸哭不已。他们忍着万般伤痛,将勇士身上的箭一根根取下来,把他的遗体放在平整的山石上。
“对不起,我的力量减退得如此厉害却浑然不觉,害你们不但暴露在敌人面前,也失去了一位兄弟,”初始筎昵变得微弱的声音再次出现,“当我不能摇动山石和呼唤大地,你们就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为保留体力多保护你们一两日,说完这些我就不再开口了,”之后四周陷入了沉寂。剩下的九人并未责怪初始筎昵,毕竟它也不愿如此。两位勇士于出入口放哨,其他人沿着巨石脚下寻找别的出口,或可以防御的险要位置,但一无所获。有人提议搬石头将出入口全部堵住,可里面大的石头都连根错节地深深扎进泥土。他们选干燥松软的泥地创开墓穴,用碎石在穴坑里垒成棂棺,将牺牲的勇士安放在里面,给他堆了一个不大的坟墓,之后便找来枯藤落叶等,懒懒地坐在石头上给逝去的兄弟们做奠祭的香纸。一直疲于奔命,没多的空隙时间好好悼念他们。
“敌人抓住我们会怎么处置?”陈永卷着枯叶问。
“最好的结局是送往蓖箩国交由申虞公,”仝袤正在把细的枯草搓在一起当作香柱,“最差的结局是立即处决,没有之间的可能。”
“也不会是最差的结局,”韩杰回答,“申虞公不会如此武断。”
“倘是如此,兴许还能有转机,”周培江正堆起干柴,准备生火烤几只早晨没做的野味来当祭品,“什么样的情况能够保证最好?不反抗?出去投降?我想还是做不到吧!”
“先投降认输,敌人定会把你们带往蓖箩国,”韩杰蹲在柴堆前面打火石,火花飞溅,惹燃了木柴下面的几簇干草,火星很快便往上窜出,轻烟袅绕而起,“与其困在这里毫无希望地等死,不如忍辱负重,在他们押送的途中寻找机会。”
“我四人会被送往蓖箩国,那你们将有什么样的下场呢?”陈永问。
“也想法逃离,”仝袤把散开的香柱堆起来。
“骗不了谁,一旦投降,你们会立即遭来杀身之祸,所以我断不会为自己求生而答应投降,”刘富宽说,他和另一个勇士搬石块砌拜台。
“谈判,”韩杰说,“和敌人谈判。”
“谈判需要筹码,我们没有可以开给敌人的条件,”仝袤回答。
“有,我们四人就是筹码,”陈永站起来。
“好计,即然敌人不要我四人死,用我们做筹码救下各位和我们也蔚为不可,”周雨江把野味串起来架到火上慢慢转动着翻烤,刘富宽和周培江也一致赞同这两全之策。
“太冒险了,谈判不成就只有死路一条,”那勇士想了想说,“不过值得一试,反正都是死,不留下遗憾不是更好。”
祭品准备好了,他们把剩下不多的干饼取出几块来,点几滴野禽的血,先放在祭台边上,待野味烤熟后,以叶代纸,以草代香焚于拜台前,仝袤带头,跪拜地上呼唤逝去的勇士们的名字。
“还有为我们战死的摩陀岭村民,”韩杰说。
患难与共之后,他们对待死亡变得十分平静,仿佛只是一叶扁舟一颗灵魂,从此岸到彼岸,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惋惜别离。
“弄到这样的地步,我们辜负了姜尚和竖亥法师的重托,辜负了逝去的兄弟们,”仝袤叹道。
“如此说使四位小弟惭愧也,”陈永回答,“勇士们为我四人呕心沥血、披肝沥胆,视死而毫不退缩。大恩正无以为报,何又说辜负之语,当是我等辜负了姜尚、竖亥法师和勇士们。”
“唉!慨叹又有何宜,既不愿辜负,何不试试此前说的谈判之法,就让我去敌营一趟,”那位勇士摇摇头,“不到最后不言失败,有想法,希望还是有的,”勇士跨步要走,仝袤赶紧制止他,因为那样做太危险了,他不想再让勇士去冒险。
“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冒险吗?”勇士反驳,“看看逝去的兄弟们,谁是畏惧死亡的?何以我们要退缩不前。”
“其实……”仝袤拍拍他的肩,“该去谈判的人是我,身为首领,不能总是站在后面看着兄弟们冲锋、倒下。是该我出头的时候了,若谈判成功,得委曲四位兄弟沦为敌人的阶下囚。不过记住,忍辱负重并不羞耻,夏桀囚商汤于台、文王困羑里、句践忍辱于夫差,世代霸主尚且如此,何况你我乎?”
“若失败,要如何救你?”刘富宽问。
“不言相救,当自处之,”仝袤果断地回答,之后对留下的众人说,“只还有一件,要是我回不来,而兄弟们能出去的话,便将肭仂靼泽托付之事转托各位代为完成。原来,浮玉山临别前,肭仂靼泽告诉我,其叔肭仂坶以为兄长平反为名意欲行谋逆,遣秘使送信邀他同盟,一则他是肭仂昌雄的儿子,有他参与,谋反就会名正言顺,二则他可以率浮玉山之兵援助,里应外合,事成后共掌黑齿国。他假意答应了,于信使处谋得王叔的大略计划。可是派他自己的亲信将此机要事送达给肭仂祖,定会被肭仂坶识破,于是要我想法帮他走这一程。”他就把肭仂坶的阴谋大致说给各位记下,又让韩杰代他的头领之职带领兄弟们。因仝袤执意要自担此行,众人强扭不过,依依泣别。
他们跟着仝袤来到出口尽头,浓雾也已散尽,阴冷的天空还闪现几颗星星。目送他昂首阔步走到敌营门前,两位敌兵将他带着往里面去了,而在敌营面向巨石这面也陆续增加了很多守卫。初始筎昵对勇士和陈永四人的保护安全地把他们隐藏其中,虽然正如初始筎昵所言,它并不知道这能力可以坚持到何时,但除了入口的两个哨岗之外,他们没一个撤离到里面相对安全的地方,都密切注视着敌人的动向。
“谈判应该很顺利吧!”韩杰自我安慰道。
“我相信他,正如相信自己,”勇士点点头,“仝袤的机敏定会为绝境带来转机。”
“或许入口这面出了状况,”一个哨岗跑过来向韩杰禀报,“远方一队炬光闪耀的人马已到番多营中,他们又增加了兵力。”
“随他去吧!增加多少减少多少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影响呢?”韩杰吩咐他回去继续监视入口附近。突然听到同伴们啊啊地惊呼起来,他慌忙回头去看,发现一棵高高的杆子正在被敌人从他们的营中竖起,杆头捆着看似奄奄一息的首领仝袤,虽然相隔甚远,他们能感受到他所承受的痛苦,就如他们看到他身受折磨时内心的伤。
“得想办法救他,”那并没有离开的哨岗说。
“反正这回也是无了退路,不如就此作最后一搏,”陈永他们嚷着对韩杰说,“你此前不也直叫冲出去吗?我想不会有别的理由不出去了。”
“算是不谋而合了,为着仝袤,为着最后的荣耀,”韩杰要哨探从入口撤回,收拾东西、准备好武器后行动。他们全然忘记了仝袤所说不要营救的话,一个个摩拳擦掌等候号令。
韩杰准备下令冲出去时,两个哨探带着十几个敌人从入口处涌进来。难以置信,同伴为活命投靠了敌人,“看来得先安内了,准备好厮杀吧!”韩杰喊道,六人纷纷拔出武器待命。
“误会,误会啦!”哨岗紧张地喊,他什么也说不清楚。
“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打仗,”一个闯入者大声说。
“谈判?”六个人同时愣住了,他们想不到番多会派人来谈判。
“对,我们是这样对番多说的,”那闯入者向前走了两步,“因为番多驱虎豹的巫术太强,巨石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完全催眠而失去保护你们的能力,你们必须在之前逃出去。”
“你们不是番多的人?”韩杰打量着他们。
后面另一个闯入者接过话头,显然他不希望看到韩杰他们那样拖泥带水的交谈,“当然不是,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和你说话的是我们的头儿李笑苏。我叫何赣。其他兄弟倒不必一一介绍了,时间紧迫。”
“即如此,敢问勇士们可有对应之策?”韩杰问。
李笑苏将盘算好的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叫陈永等人万万相信他们,其实已经走投无路的他们哪里还有机会起疑。八个人和他们其中的八个手下对换了衣服,包裹好黑色头巾,又将闲杂的行李尽数丢弃,只留几件重要的放在衣兜里,陈永他们四人携带好蛇鳞剑,勇士们也各配挂了自己的武器,然后用绳子把八个对换衣物的闯入者在石柱上捆绑严实。李笑苏将八面腰牌分给陈永等人,只和何赣一起带领他们,骑马走出巨石,向螟鹘的营帐而去,巡哨兵士对每个人身上的腰牌核实无误,的确是拐脚的部下后,才让进行营。经过捆吊仝袤的柱子下时,他们看到仝袤低垂着头,遍体鳞伤,已经昏迷不醒。尽管十分悲痛,八人也不敢多看几眼。螟鹘在大帐迎接他们,分宾主坐下,问及拐脚的情况,李笑苏和何赣总是对答如流,讲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使螟鹘深信不疑。
“哈哈,你知道这人用什么来谈判吗?”螟鹘大笑着手指帐外的仝袤给李笑苏他们看,“那挂着的是姜尚的勇士,因为走投无路了,想交出四人作脱身计,他却没考虑到自身的处境是没有谈判资格的。”
李笑苏试探着分析:“我等正为此而来见大人您,将军把他挂在杆头示威,实在是不明智之举。其余勇士看到他们的头儿受刑,知道谈判失败,迟早被瓮中捉鳖,便将四人捆绑了交给拐脚,拐脚对大人您颇有顾虑,派我们来与大人交涉,希望得到支持,让他穿越劈锋嶂,一起去见申虞公。”
“我还正愁着不知怎么才能进那巨石里面抓人呢!看来这示威的效果不错,让鳖自己从瓮中跑到了油锅里,”螟鹘笑着说。
“拐脚害怕大人把勺子伸进他的锅里,” 何赣站起来,向螟鹘走近两步,“换作是你,你愿意吗?”
“我早派兵把守了裂谷的各个要道。”
“拐脚抵达句余山之前,在虎涧崖和番多有过密谋:拐脚走句余山,番多则从苍山原野经穿胸国边缘折返到大人您的后方,谈判一旦失败,大人将面腹背受敌的危险,如果是以前的番多到没什么害怕的,可现在他已经得了驱虎唤豹的本领,目前三十几只虎豹跟随,估计还在不断增加,真要两面夹击之下,大王你只怕也难于应付吧!” 李笑苏不紧不慢地说,“若非仰慕大人,我们也断不可能将此紧要机密泄露半点。”
螟鹘沉默着来回踱步,问他们为何背叛拐脚。
“摩陀岭一战,拐脚抛弃受伤的兵士不顾,迷林行军,他更令丢掉因受热毒而滞后的人,任他们尸横遍野。原本要攻打肭仂靼泽,可还未抵达浮玉山便撤兵绕行,如此不仁不义、意志不坚的首领,我等早有离弃之意,”李笑苏继续说。
“所言是也,可怎么明证你们投诚的决心呢?”螟鹘问。
李笑苏左右看看,“如果大人能拉拢番多,反过来和他结盟,又何必害怕拐脚的前后夹击?而拉拢番多的筹码就在大人眼前。大人挂在杆头的勇士正是番多的杀父仇人仝袤,番多常说,‘谁能擒获弑父仇人并送给他活口,往后必不相负’。”
“即如此,我派手下捆绑仝袤去见番多,”螟鹘说。
“只怕大人没这么个能够随机应变的说客吧!番多性诈多疑,我们曾和他有所交结,知其性情,非得有机敏的头脑和快捷的反应才能应付。更兼有他和拐脚密谋的把柄在手,软硬兼施定会事半功倍。”
螟鹘同意了李笑书的计谋,令人将仝袤放下来,见还有气息,想法救醒,又找些药来敷满伤口,保证他不死,便放在营中的草铺上。安排李笑苏等人先休息,明日亲送各位上路。
“只怕夜长梦多,岂不坏了好事,”李笑苏急着说。
“也好,”螟鹘点头,就吩咐手下拿出纸笔印章写放行令。
“大人可不能马虎,当把他们的人扣押部分作为人质,”部下提醒。
“如若大人疑心,我就留在营中与大人一起静候各位佳音吧!”何赣爽快地说。
“我也留下来,”韩杰更无迟疑。
螟鹘打量一遍拐脚的人,将写完字的笔摆好,拿起印信来盖。
“即是去作说客,人多人少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大人放心就好,”陈永说着,也和刘富宽一起将蛇鳞剑鞘解下放在桌上。
“哈哈哈哈,”螟鹘大笑,“既信任你们,何复又生疑耶?”随即把通行令函递给李笑苏,叫他们即刻起程去见番多。韩杰将仝袤驼上马背放好并紧紧护住他,各骑了自己的大马,往军营的西北门而去,一路用螟鹘的手令通过三个要塞关卡飞奔出了句余山,终于离螟鹘的势力范围三四十里远了,已天色微明,晨光映透湿润的晚露,枝叶摇落滴嗒声响的水珠。他们把仝袤轻轻平放在林间未受夜露侵袭的干草上,阳光暖暖地照着仝袤渐渐苏醒的双眼。幸而只是皮外伤,一路奋蹄颠簸到早晨也并无甚大碍。
“好生休息下吧!我们已经脱离险境。”陈永说,将水壶口挨到他嘴边喝了水,又脱外套垫高枕头。
仝袤看看韩杰和陈永等人,又看看那几张陌生的脸,想要坐起来,却无法动弹,只好躺着说了些感谢的话。在得知他们已经远离句余山,他终于舒了口气。围坐火前吃中餐时,仝袤已经可以勉强坐起来和大家一起说话用食,他再看看李笑苏等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我们曾和各位有过激烈的冲突,”何赣回答。
“实在没印象,”韩杰摇摇头。
“摩陀岭之战,”李笑苏提醒道,“我们就是受伤后被丢弃在战场的拐脚部下,绝望之际,是你们说服了摩陀寨的村民相救,照料着同往鸿阳坞。”他大致讲了鸿阳坞的风云突变,当听闻十八勇士战死鸿阴门,刘向忠也横遭不幸,众人无不哀痛悲嚎。“昌莱等人恶有恶报,仅剩的七人被番多当作兽食囚禁,后又落入鸿阴坞城主夫人之手。我们十五人为袍泽的背义之举深感不耻,于半夜私刑将他们处决,日夜兼程,终于在句余山劈锋嶂赶上代替拐脚追捕恩人的番多部队。我们诈称是拐脚派来与四个人类及仝袤勇士谈判、说降的,番多不知道他的巫术在催眠初始筎昵,正为如何攻进巨石犯愁,便答应了,初始筎昵觉察端倪,没有摇动山石下来阻止,”李笑苏说,“已近穿胸国都城长余了,快快前行便可保无事,倘恩人们在路途遇到鸿阳坞城主夫人等难民,可携同前往。”
“又不同行吗?”陈永不舍地问,“此前我们四人执意要分道扬镳,却害了村民和勇士们,于心何安啊?如今重逢,何以又要各奔东西?”
“你们也是一片好意,才要村民到鸿阳坞休养生息,有何内疚的?更不要耿耿于怀,人非神,岂能事事掌控自如?”李笑苏回答,“冒犯城主夫人动私刑火烧囚车,处死袍泽,既已出逃,何有还回之理?再者我们还要等待代替你们被捆绑于巨石里的八位同伴呢!”
“陷他们于险境中了,惭愧至极。”
“恩人们大可放心,他们自有脱身计。”
饭后休息片刻,仝袤已可勉强站起,九人和救他们的李笑苏、何赣辞别,快马加鞭往穿胸国都城长余的方向而去。
“现在怎么打算呢?”何赣问,“要等兄弟们吗?”
“不必,他们自有脱身之计,”李笑苏看看前面另一条曲折的山路沐浴在绚烂的冬日下,笑着对何赣说,“其实早在拐脚的阵营时,我便得到确切的消息,核桀荼乌授密令率领流亡者出了扶桑城,往穿胸国方向进发,只怕是来者不善。”
“也是为那四个人类?”
“也许,”李笑苏点点头。
“那为何我们不和仝袤等人一道?”
“我不担心他,反而更担心别的。”
“你是说蚼蚏王?”
“对。你知道从这里绕过穿胸国去苍横的路吗?”
“走过两次,尚还记得。”
“好,那我们就去苍横。”
两人走上那条曲折的山路。
“你猜猜看,牛郎镇那夜,四个从外世界来的人知道是我俩故意在马棚后面将拐脚的行动说与他们听吗?他们还以为马棚是好的藏身呢!”
“或许不知道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李笑苏回答。
“你竟然说服拐脚在麦堂坳搜寻一整夜而给他们逃离的时间,自己和先头兵去拦截摩陀岭,还暗地里鼓动摩陀寨的村民们在紧急关头助陈永他们一臂之力。当他们出现在摩陀岭关卡前时,是真战还是佯攻我都懵了,幸好我们都受了伤,你当时是真受伤还是假装的?若那四个人类在摩陀岭被抓住,岂不全成了空设计?”
“人非神,岂能事事都能掌控自如,就像番多对鸿阴门的攻打,朱旦石等打冒村人出现在鸿阳坞和昌莱他们那样的行径,你我能预料得到吗?”李笑苏说。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是呀!稍有意外便惹出多少事来。”
“若非你指条弃暗投明的路,我们会是什么下场呢?”
马蹄声声,他们转过山腰消失在茫茫原野。
却说番多见天色大明,进去谈判的人尚未回来,心甚疑,试着连攻几次巨石狭道,直到巨石的神力消失,才带领部下冲进去,解开被捆绑的拐脚的部下。八人委屈流涕地哭诉:李笑苏和何赣,伙同仝袤等人将他们擒获,强逼着调换衣物,抢了腰牌往螟鹘的军营而去,不知道是投敌还是另有所图。发现螟鹘仅与自己一嶂之隔,番多也不敢贸然行事,他先将拐脚的部下收编入自己的队伍,派信使与螟鹘交涉,方知根本没有什么虎涧崖密谋、羊已入虎口、杀父之仇,全是李笑苏和何赣的胡乱编造,番多和螟鹘怒不可遏,一面派兵去追仝袤等人,一面将番多迎接过劈锋嶂,两军相会,在句余山夹谷对面驻扎。
追兵狂奔一路,没发现仝袤等人的踪迹,只好回告螟鹘和番多,螟鹘留部分兵力驻守句余山裂谷,其余的由番多带领,往绿谷隘口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