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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沣大步走上观礼台,校长立刻将话筒前的位置让给他。
他抬手示意不用,梁晴在一旁劝道:“还是说两句吧,节目需要。”说着,指了指一旁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
盛沣其实是个老脑筋的人,在很多方面观念都极其传统。
在他看来,要做好事,就得像雷锋那样,不留姓不留名。现在倒好,捐几个钱,不但要用大喇叭广播,还要拍了在电视上放,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
他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做”慈善,还是“演”慈善。
心里烦躁,然而也麻木了。
毕竟在道上浸淫多年,很多事已经快要习惯。
摘下架上的话筒,他背书似的说了几句,也无非是“为国家教育事业做贡献”、“履行民营企业对社会的反哺义务”、“让孩子们拥有更广阔的天空”云云。
话讲完了,台下一片机械的掌声,很响亮,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总算完成讲话任务,接下来要把资助款发到学生们手中。
他稳步走下观礼台,学校里一个音乐老师身穿紧身红旗袍,充作礼仪小姐,捧一个大托盘跟在他身后。
托盘里是捐款证书,大红的封面,用烫金字印着“一万元”的字样。
一万元,于他而言九牛一毛,对这些学生却是改命的钱。
盛沣走到近前来,学生们一一从他手上接过证书,只觉得沉如千钧,负载着今后的命运。他们在镜头下拘谨而郑重地与他握手,然后鞠躬致谢。
程晓星排在最后一位,盛沣给她身旁的男生发证书时,她侧目看了一眼,见证书里还夹着一页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些通知书早已寄到学校,当时其他人都领到了,只他们几个贫困生没有。那时候还纳闷为什么被扣下,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盛沣亲手发给他们。
好让他们记得,自己得以进入象牙塔,全仰仗盛总的慷慨善良。
盛沣完全没想这通知书的用途,他按部就班走到程晓星跟前,健硕的身体投下一大片阴影,将单薄的女孩整个笼罩了。
程晓星垂着头,只觉得眼前一暗,视线里先闯进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紧接着一只粗糙大手伸进来,指间捏着捐款证书和录取通知书。
证书上令其他学生都心生雀跃的红,却让她心里一震,猝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她父亲就是去年的今天去世的。
父亲年轻时求学若渴,却和大学失之交臂。临终之前,他最想看一眼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好圆掉自己当年的梦。
可那时候程晓星才高二,哪来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抱恨长眠,至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现在,通知书有了,可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眼前刺目的红色让她回到一年前,仿佛又看见父亲吐在白床单上的那口鲜血。鼻子不由自主地一酸,她眼泪“啪嗒”一声,砸在盛沣手背上。
盛沣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本能地将手一缩。
等看清那是一滴眼泪,他心里一沉,顿时更加烦躁了。
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陌生女孩的眼泪只让他觉得晦气,心想这丫头片子什么毛病,张手拿钱的好事,她倒像死了爹似的。
于是动作粗鲁地将证书向她怀里一塞,看也不看她一眼,甩手走了。
程晓星回过神来,看看手里多出来的证书,忙向他鞠躬致意,结果一抬头,人早没了。
她:“……”
——
捐赠仪式终于结束,本来盛沣以为可以离开,却不想教育局的领导赶来,非要请他吃饭,说是替学生们聊表谢意。
聊表谢意?
呵。
他哼笑一声,心里明镜一样。
教育部门是清水衙门,一条苍蝇腿儿都恨不能刮下二两肉来,又怎么会放过他?
今天这顿饭吃了,接下来等着他的,肯定是什么利国利民的项目,天时地利都已具备,只待他来慷慨解囊。
老家伙们个个舌灿莲花,到时候先送他一顶高帽,将他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他若不捐,都对不住他们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溢美之词。
换了从前,他大可以理都不理。
但今年不行。
晋山虽然是产煤大县,却没有自己的运输公司。煤挖出来,全靠临县的一家公司外运。
对于煤炭行业而言,运输比开采还重要。因为煤一旦挖出来,运不出去而积压,那防火成本高得难以想象。存放一周就不赚钱,存放两周就要亏本,要是存得再久,也许一场天火下来,煤堆一着,整个煤矿都能烧光。
他们这些煤老板被运输公司捏住命脉,就好比孙悟空被人上了紧箍咒,人家想什么时候卡住你,就什么时候卡住你。
这几年,盛沣受的窝囊气也够了。现在他资金充裕,成立一家运输公司绰绰有余。只是他在市里门路不够,要想拿下经营执照,必须得先做些面子工程,提升自己的影响力。不然照他的性子,压根不会答应去评选什么“市十大杰青”。
所以和教育部门搞好关系,是他眼下必须要做的。
于是只能耐着性子,假惺惺地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
教育局领导们定的地方,是县城里最好的馆子,叫楼外楼。
他们出发之前,刚好碰见领完证书要离校的学生们。
梁晴最会来事,和教育局领导一个对视,心照不宣,当即说道:“盛总,现在正是饭点儿,孩子们也晒了半天,不如叫上他们一起?”
她心里的小九九,盛沣看得透亮。
乞丐讨饭的时候,都乐意带个孩子,好招人同情,多骗两口吃的。现在也一样,这几个学生,不过是他们乞怜的筹码。
他今天本来也是打算有求必应,懒得拆穿她的小算盘,不以为意地将头一点,“随便。”
这顿饭,对他们而言很寻常,对学生们来说却十分郑重。
他们头一次和一群成年人——而且是有身份的成年人,一起赴宴。
接到邀请后,他们个个诚惶诚恐,按照学校老师的分派,各自上了电视台或者教育局的车。
程晓星心思有一半还在她父亲身上,今天总是钝钝的。茫然看着同学们都上了车,等反应过来,操场上已经只剩她一个人。
车上的位子,都已经满了。
能再坐人的,就只有盛沣的车。
梁晴也要搭盛沣的车,见程晓星落单,主动招呼她:“这位小姑娘,也和盛总一道吧?”
刚发证书的时候,程晓星已经感觉到他的不耐烦,现在又要坐人家的车,她心里忐忑,低声说:“梁老师,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才出校门的学生,有种特别的拘谨。
只要不是自己的亲人,看到任何年长的,都称呼为老师。
梁晴一笑,“大家都去,你一个人不去怎么行?”说着将她手臂一扯,拉到盛沣面前,“盛总,不介意小妹妹和咱们一道吧?”
谁他妈和你咱们!
盛沣心里暗骂一句,没理梁晴,只垂眸打量程晓星。
刚给她发证书,她低垂着头,从他的高度,只能看见一截细白的脖颈,还有头顶小小的发旋。
现在她盈盈立在面前,他才见这小丫头片子生了一张极为清秀的脸蛋儿。纤眉细眼,小而挺的鼻子,下头一张樱桃小口,也许因为紧张,上齿咬着下唇,露出半颗小白牙。
是颗小虎牙,牙尖锋利得像只小猫儿,给这张过分规矩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生动。
倒挺可爱。
只是她身板太单薄,算算年纪,也该有十八/九岁了。可看那削肩细腰,还不如自己十四岁的女儿结实。
一想起女儿,盛沣心里顿生柔软,连带着眼前的女孩儿也顺眼许多。
刚才那一滴烦人的眼泪早忘了,他声音柔和起来:“那就上车吧。”
程晓星家里没出过什么场面人,和人打交道的规矩一点不懂。盛沣发话,她走到车前,看前后车门都开着,弯腰向后座钻。
在她意识里,坐在角落不挡路,不会招人讨厌。
然而,她人刚探进去半个头,耳边就传来不满的声音:“哎,这个小姑娘,怎么一声不吭就要坐后面去了?学校里是只教文化,不教礼貌的?”
回头一看,是梁晴。
那口气让她脸上阵红阵白,不尴不尬地垂手立在那里,上车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梁晴微微沉着脸,正要吩咐她去坐副驾,盛沣却将她后背轻轻一推。
被成年男人一碰,她羞怯之下本能地一躲,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躲进车里去了。
她:“……”
“十几分钟的路,坐哪儿不一样?”盛沣把人推进门,单手撑在门框上,斜身挡在门口,对里头的人似有几分保护的姿态。他仗着身高,居高临下望着梁晴,“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用不着拿腔拿调的。”
梁晴被抢白得脸色一变,盛沣已经长腿一迈,钻进车里,坐到程晓星旁边。
等梁晴不情不愿坐上副驾,车门一关,车子终于启动。
盛沣的车是煤老板最爱的路虎行政版,加长加宽,空间最是敞阔。但他人高腿长,大马金刀地一坐,并没有特意挤占空间,却仍旧把女孩子逼到了角落。
离得太近了,他身上浓烈的成年男人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袭着程晓星的感官。她本来就不安,这下更是莫名紧张。
盛沣垂眸去看她,小丫头双腿紧并,腰背挺直,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乖巧得像个小学生。
暗暗一哂,他随口问:“叫什么?”
程晓星不想他会和自己攀谈,先是一愣,“啊?”
“问你名字。”
“哦……”她反应仍旧慢半拍,“我叫程晓星。”
“星星的星?”
“嗯。”
他又问:“大小的小?”
这次小丫头摇头说:“不是,是‘晓风残月’的晓。”
“什么风什么月?”
盛沣两道浓眉微蹙,在眉心聚起一个“川”字。
程晓星见他不懂,忙换了句诗解释:“就是‘春眠不觉晓’的晓。”
不料他仍旧蹙着眉,“什么?”
程晓星:“……”
他总不至于,连“春眠不觉晓”都不知道吧?
这是她五岁的时候就会背的诗。
诧异向他一望,程晓星发现他深邃眸子里的疑惑坦坦荡荡,好像不知道“春眠不觉晓”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有钱就是好,当文盲都当得这么理直气壮。
她只能再解释:“……就是‘破晓’的晓,日字边加一个‘尧舜禹’的尧字。”
尧舜禹……
盛沣不太想得起这个“尧”字的模样,但丝毫不觉得羞愧。他是看小丫头搜肠刮肚的表情,不忍心再难为她,所以才装模作样“嗯”了一声,不再问了。
两人无话。
车快到馆子门口的时候,盛沣脑子一动,倒把“春眠不觉晓”这句诗想起来了。
他小学的时候学过,那个“晓”字是早晨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程晓星一眼,心想她父母是真不会取名字。
晓星,早晨的星星。
可早晨一到,星星就该没影了。
这名字太不吉利,难怪这孩子过得苦,要靠助学金去上学。
——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盛沣才发现,原来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已经对小丫头心生怜惜。
只是,当时的他不懂,晓星,并不是早晨的星星,而是启明星的意思。
启明一出,天下即白。
而他人生里漫长的永夜,也将被这个名叫“晓星”的姑娘撕开一角,迎来久违的温暖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