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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盛沣分开后,程晓星独自向汽车站走。
日头太毒,晃得人眼前阵阵发黑。
她身旁窜过来一道影子,一时还没看清是谁,已经传来少年略带雀跃的声音:“嗨,你也去坐公交车吗?”
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才见是高峻。
“是呀。”程晓星点点头。
“那一起走?”
“……好啊。”
在学校里,男女生同行是很避讳的,稍不注意就要被认为是早恋。
现在终于出了校门,男孩子们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和女孩子搭讪,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明方式之一。
两人边走,高峻边问:“哎,你怎么这么白?是晒不黑,还是不出门?”
一起吃了一顿午饭,他口气已经比上午在操场时熟稔多了。
程晓星却仍然笑得很客气,“天生的。”
高峻举起自己黝黑的胳膊,在她眼前晃了晃,“其实我本来也没这么黑,就是到了夏天一晒,立刻和咱们晋山的煤一个色。”
程晓星还是微笑,没应声。
她身上有种很静的气质,把周遭的空气都笼罩了。
高峻在她旁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聒噪。
两人无声地往前走,快到车站,高峻才又问:“你家在哪儿?”
程晓星:“清河镇。”礼貌性地反问一声,“你呢?”
高峻望她一眼,女孩子眉目纤细,身形单薄,干净得和这座黑突突的小城有点格格不入。
十八岁的少年,心里那根没被撩拨过的弦,太容易颤动。
他顿了一下,说:“我和你一趟车。”
“你也是清河镇人?”
“……不是,在你前面一站下。”
清河镇不大,他贸然说“是”,也许要露馅儿的。
程晓星不疑有他,“那就是梨河镇了。”
他:“……嗯。”
车站到了。
好巧不巧,马上要走的,正是开往清河方向的车。
高峻立刻上车,见程晓星不动,立在车门位置向她喊:“上来呀。”
程晓星对他摆摆手,“我还有点事,先不回家呢。再见啦。”
公交车开动了。
高峻:“……再见。”
然而,公交车出了车站大门,刚一拐弯儿,高峻就对着司机大喊:“师傅,停一下停一下,我上错车了!”
——
程晓星先没回家,坐另一趟车去了墓地。
她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葬在这里。
村镇墓地简陋,墓碑都很低矮,只到她腰间。
她从一座座墓碑缝隙间穿过去,像穿过一个个逝去的灵魂。走到自己家人墓前,取出了让父亲死不瞑目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爸,我终于要上大学了。你看一眼这通知书,就把眼睛闭上吧。”程晓星喃喃自语,“大学报到还要用,不然我就烧给你了。”
溽热的夏天一点风也没有,她的声音传不出去多远,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
在墓地耽搁了半个小时,她才又转车回家。
一到巷口,几个大妈大婶也不嫌天热,正围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闲话。
走得近了,程晓星听见她们兴致勃勃的声音:
“哎,今天苏慧抱着那三瓣嘴出来了,你们看见没?”
苏慧就是程晓星的妈妈。
一个大婶笑了一声,兴奋地说:“看见了!早听说过有这么个病,但真正的三瓣嘴,我还是头一回见。哎呦,真跟个兔子精一样,吓人呢。”
又有人说:“可不是吓人!这哪里是孩子,说不定是个怪物呢。”
还有人好奇,“哎,你们说……这孩子嘴上有个豁口,他一准儿漏气对不对?这一漏气,嘬不住劲儿,可怎么嘬奶吃呢?”
几个人都笑了,纷纷骂她老不正经。
程晓星听了这些,也只当没听见,步伐不变,没急也没慢,继续往前走。
经过这几人身边的时候,一个大妈倒叫住她:“哎,那不是晓星吗?正说你家的事儿呢,你过来给咱们讲讲,你那弟弟,他是怎么吃奶的?能嘬出奶汁儿来吗?”
程晓星还是个小姑娘,她说这话太臊人。
另外几个人都朝她挤眉弄眼,拦着不许再说,程晓星自己却淡淡笑了笑,没应声也没生气,只看了她一眼。
走了。
等她走远,那几人才又开始议论:
“你们说这丫头,是不是脑子有点儿毛病?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见恼的,就只会笑!”
一声叹息说:“哎,这孩子也不容易。听说还考上大学了呢,许是读书读得有点呆。”
“……也对。”
“是这么个理儿。”
“……”
事实上,程晓星不傻也不呆,她只是不在乎。
从前爷爷在世,就常常告诉她,做人最要紧是守住自己的良心,外头人是嘲笑是奉承,都没什么所谓。
这些大妈大婶,也都不是坏人。
当初她父亲刚刚出事,这些人也都是一篮鸡蛋一篮水果往家里送的。
她们不过普通人而已。
你遭难,她们真切地同情;你出笑话,她们落井下石当看客;你有什么不光彩,她们立刻成了斗士,非要把你伤口一再揭开,一斗到底;而你要是真的被斗倒了,她们又会反过来同情你,叹一声“这人真可怜”,全然忘了把人压垮的正是她们的嘴巴。
普通人最容易反复无常。
和反复无常的人,是没有办法计较什么的,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什么立场。
外头人的话,她可以不在意,但家里人……
到了家门口,她刚推开门,还没出门洞,就正听见院子里妈妈和邓叔在议论她。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本能地顿住脚步,藏在门洞里没出来。
她妈苏慧哄着怀里的孩子,对邓建国念叨说:“哎,老邓,你说这晓星,今天能把那助学款领回来吗?”
邓建国蹲在台阶上抽旱烟,闷闷地吐出一口,把哑声哑气的话也吐出来:“领回来能怎么样?那是孩子的学费,你别打这主意!”
苏慧一愣,有点哽咽,“你教训我?”
邓建国闷头说:“反正打这钱的主意不行。咱们自己供不起孩子,还不够没脸吗?难道孩子自己拿来的助学款,咱们还算计着?那我老邓还算个人吗?过个三四十年,我也蹬腿儿去了,我拿什么脸去见下头的树德兄弟!”
程晓星的父亲程树德,在生前和邓建国是兄弟相称的。
虽然,他被他抢了老婆。
邓建国声音有点大,把苏慧怀里的孩子吓着了,哇哇哭了起来。
正如那些街头大娘们的猜测,三瓣嘴是真的漏气,连哭声和一般小孩儿都不一样。
苏慧连忙拍着孩子后背,心肝肉地哄着。
最后,孩子不哭了,她自己却抽抽搭搭起来:“邓建国,你心疼晓星,你当我这当妈的不心疼?她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咱们有什么办法?医生说了,这兔唇要是八个月里不做手术,往后那肉就长死了,不能做了!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咱们的孩子,一辈子顶着个三瓣嘴,被人当妖精看?”
邓建国不说话了。
院子里只剩苏慧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声。
程晓星贴着墙根站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
她等苏慧哭声低下去,才闹了点儿动静,从门洞走出来。
一见女儿回来,苏慧忙擦了擦眼泪,抱着孩子过来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晌午吃饭了没?锅里给你留着呢。”
程晓星还是那种客气的淡笑,“吃了。”
“哪儿吃的?”
“楼外楼。”她说,“给我们捐款的煤老板请的。”
邓建国终于站起来,干瘦的脸上有几分自豪,“嚯,念书出来就是不一样,都吃上楼外楼了!你邓叔活了半辈子,都没沾上楼外楼一个门槛。”
苏慧将手肘向他一拐,骂了句:“瞧你那点儿出息!”
见他们这样,程晓星有些不自在,低了头不去看,只小声说:“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屋里去睡一会儿。”
说着,低头就向房间里走。
苏慧“哎”了一声,跟在她后面想拦,却被邓建国拉住了。
两人在程晓星身后,又是一阵嘈嘈切切,而她回到房间用薄被蒙住头,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这个家呢?
有时候程晓星想想,脑子里只留下一个“乱”字。
她的父母,曾经也十分相爱。
当初她父亲程树德断了双腿,苏慧才二十六岁。
她娘家人劝着她离婚改嫁,她不听,后来就用逼的,为了她后半生幸福,硬要将她绑回去。而她死都不肯,拿着一把菜刀把娘家来的几个堂兄弟赶走,这才留在了程树德身边。
程树德后来每每提到这一段,脸上都是无尽的动容。
他常常对女儿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不管她往后对我什么样,就算她把我杀了,你都不能怨恨她。”
然而,再好的女人,也经不住生活十年如一的磋磨。
程家算书香世家,程树德虽然没能上大学,但在煤矿上当会计,也算有正当收入。
先前他们家过得很不错,可从程树德失去双腿瘫在床上开始,所有的担子,就全压在了苏慧一个人肩膀上。
丈夫是瘫子,公婆年纪大了,女儿还那么小……
她一天一天,做不完的就是做饭做工,洗衣服洗碗,端屎端尿,四处借钱……就这,还是顺利的时候。
不顺利,赶上房子漏雨,赶上公公半夜发了哮喘,赶上丈夫先前因为不肯做假账,而得罪的人堵门来打骂……她真是无数次想死的心都有。
直到后来,隔壁空了多年的破房子突然来人修缮,修好了住进来一对母子,就是邓建国和他七十多岁的老娘。
邻里之间,少不得来往。
而邓建国是光棍一条,苏慧虽然有丈夫,却守了多年活寡……
最不该发生的事,连苏慧和邓建国自己都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也许是程晓星雨夜里发高烧,苏慧背着她去看病,却一头摔倒在泥水里,被邓建国扶起来,用三轮车送她们去了卫生所;
也许是邓建国给老娘拆被子,男人笨拙的手指拿不好针线,被苏慧笑着接过来,三两下将新被子缝好;
又也许……是那年二月的天气太暖,猫在叫/春,花在授粉,风里激涌着新鲜的欲望……他们干涸了多年的身体遇到彼此,仿佛涸辙之鲋,只能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