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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沐峰被扫了兴致,不愠不怒。他淡然起身,阔步走向前院,从容相迎:“贤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不是应该在军中整顿,准备后天出征吗?”尽管来客嚣张,但是朱沐峰举手投足间,一应礼仪无不周全。
“昨日早朝亏得大哥承让,小弟自当感念大哥恩德。今日特地送大哥一支舞乐队,这府里看着也会热闹些。”朱沐祥这话说得毫无诚意,倒是透着几分讥讽。
昨日早朝他请战出征,正中父皇心意,哪里是朱沐峰承让于他?非要给朱沐峰扣上一顶大帽子,不过是在强调早朝之上朱沐峰被罚禁足的糗事。说王府中不热闹,不过是在讥讽朱沐峰朝中没有势力。至于送来的这支舞乐队,谁又知道他在里面安插的都是些什么人?要说里面没有眼线,别说朱沐峰了,就连云生都不相信。
“二弟客气了,为兄实在消受不起,不如……”朱沐峰本想找个说辞婉言地拒绝,可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哪里是随便就可以打发的?
“兄长何必客气?时间尚早,不如你我共进午餐,一边喝酒聊天,一边看舞听曲,愚弟叨扰了!”这是朱沐祥进府后说的第一句客套话,实则却是步步紧逼。他说要留下吃饭,就是连舞乐队也要一起留下了,根本没给朱沐峰拒绝的余地。
“贤弟何谈叨扰?里面请!云生,吩咐下去备酒菜!”朱沐峰依旧神色淡然,行若无事。
酒席陈列院中,兄弟把盏而坐,丝竹间歇交错,美人蹁跹起舞。
楚芳泽一扫之前的疲惫模样,头上珠缨轻摇,脸颊如桃花粉润,双眸剪水,朱唇轻启。庭院中央,她舞姿婀娜,脉脉含情,一袭曳地的紫色轻纱长裙,跟着她的舞步上下翻飞,跳跃转身间莲步相继……其他伴舞的姑娘们,也都如花枝般错落排列而舞,眼前的画面羡煞仙人。
朱沐峰先起一杯,道:“二弟难得来府中一聚,又给为兄带来如此厚礼,按说为兄断无拒绝的道理。奈何府中已经有了玉茗姑娘,能歌善舞;为兄孤居府中,实在没有留下这十五位姑娘的理由,还请二弟体谅。”
“兄长说笑了,你我本为皇室后裔,宫中歌姬、舞姬何止千人,大哥贵为皇长子怎可偏使一人?”朱沐祥好不容易在其中安插了眼线,怎会甘心轻易地就被拒绝。
朱沐峰趁着谈话的时候,试图从这些舞者的步伐中看出些破绽,哪个心虚?哪个舞步凌乱?可惜他失败了,这些姑娘们的舞步整齐划一,丝毫不乱,仿若浑然天成,滴水不漏。
他几番观察过后,唯一与其他姑娘们格格不入的,就是庭院中央花魁姑娘不似凡俗的美貌。于是他认定了,楚芳泽八成就是细作,这花魁姑娘应该就是二弟使的美人计。
今日二皇子带着舞乐队造访睿王府的事,明日一定会在百官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朱沐峰婉言拒绝不成,索性将计就计,他佯装陶醉其中,坐实了自己在百官心中的纨绔形象。
酒过三巡。朱沐峰假装喝醉,轻嘬一口称赞不绝:“甚美!甚美!”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任自己晃到院子中央,伴着琴曲声,他牵住楚芳泽的手,拦腰一搂,将美人抱入怀中,原地转了一圈。楚芳泽的长裙如荷叶般随着二人飞舞,朱沐峰却看也没看怀中惊异的人儿一眼。
楚芳泽着实被吓得不轻。虽然她只是一位蒙冤隐居了的将军的女儿,不比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可是从小到大,她何时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她呆立在原地,童年时与朱沐峰结识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
八年前,彼时朱沐峰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徐皇后刚去,二弟被放在恭妃处抚养,父皇万分怜爱朱沐峰,允他随军出征。
两军对峙,兵不厌诈。敌方主帅派细作进京,绑架了大将军的妻子和年仅十岁的女儿,而后又设计陷害大将军,冠以通敌之罪。父皇盛怒,竟然下令:“明日午时,全家问斩!”
朱沐峰当时就立在东明帝身畔,彼时的他虽然比同龄人勇敢、正直一些;但是他也慑于父皇龙威,两次求情不成,朱沐峰只能退立一旁。父皇只允许他随军出行,学文习武,增进兵法谋略,却决不允许他擅作主张、干涉军政分毫。
但是当朱沐峰看到,曾经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跪在军帐中央满目忠诚,他一旁的夫人无声啜泣,还有另一旁粉嫩可爱的女儿时,朱沐峰不得不在心中暗思良策。
待到夜晚时分。东明帝忧心忡忡,他深知:若是杀了将军一家,他如同自断一臂;可是如果不杀,这通敌之名,却已经被扣死,日后如何治军?东明帝在营帐中辗转踱步。
朱沐峰佯装写字,其实在心中暗自打赌,他赌父皇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出去营帐外透气。
果然不出所料,东明帝不忍心打扰心爱的儿子认真读书,自己又实在觉得营帐中憋闷得很,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朱沐峰偷偷溜出营帐,利用自己皇长子的身份在军中乱窜,终于他找到了关押将军一家三口的囚车。
一开始,将军还不肯走;他知道自己若是走了,帮助自己逃跑的一干人等必定难辞其咎,届时军中势力必定大减。囚车中,他坚定地说道:“皇子请回吧,自打老臣从军之日起便发誓,誓死效忠我东明朝,战死沙场,马革还尸,怎可临阵脱逃!”
“将军,且听我一言!父皇盛怒,将军难道真舍得累及夫人和爱女,遭此横祸?”
他接着给眼前忠心耿耿的大将军分析利害,说道,“将军若是忠心,此去不联敌军,来日父皇或可重新启用将军,届时再谈报效朝廷之志也不迟!况且敌军七万,而今只剩五万,我军十万,尚余九万,五万对九万,父皇神勇,将士一心,此战不会输!”
朱沐峰虽然正值少年,却已经有了从全局看事情的眼光:“若将军真的蒙冤而死,昔日拥护将军的部下们寒了心,那我东明国大军,将如同蛀满蚁穴之堤,恐不堪一击。届时父皇英明何在?将军在天英灵可颂否?”
囚车中,憔悴的夫人也劝将军逃命。大将军又看了一眼可爱的女儿,终于点头。
“今日臣一家三口,幸得殿下相救,臣感恩之心涕泪满襟,罪臣一家三口给殿下叩首!只可惜臣不能当面拜别皇上,请殿下向皇上转达臣拳拳之心。”说完,囚车中老少三人,一齐向朱沐峰叩首,“殿下如此顾全大局,他日必成大器。如若臣今生有幸还能再度为我朝效力,殿下救命之恩不敢忘怀,臣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誓死效忠!臣再拜殿下!”将军携妻女拜别朱沐峰。
“将军言重了,再若不走被父皇发现,沐峰就真的救不了将军了!”朱沐峰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摆手。
来人正是四品守备军——夜宇。说来夜宇此人,也算是芳泽父亲昔日的部下,能够领四品守备军衔,没少得大将军提拔。因此,他是万万不信囚车中的大将军会通敌叛国的。
朱沐峰正是知道其中关系,才敢找来夜宇。他从夜宇手中接过囚车钥匙,放走了芳泽一家。
马背上,芳泽坐在父亲怀中,偏过头来,向后凝望。她剪水的双眸,久久地注视着朱沐峰,舍不得眨眼,像是要把朱沐峰的样子,一直铭刻到心里去。芳泽的视线中,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小的她有些看不清楚,芳泽才挥起小手,噙着泪道:“再见,峰哥哥……”
朱沐峰站在原地,也向马背上可爱的小女孩轻轻挥手,直到那三人两骥消失在尘埃里……
印象中的男子,不该是眼前这样的轻薄之人,为何如今的他行为举止这样随便?尽管惊异,但是楚芳泽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敬意,她看向朱沐峰的眼神,感恩中又带着些许欢喜。
楚芳泽不顾行云流水般的琴鼓声,呆立在原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良久。但是这目不转睛的对视,看在朱沐峰的眼里,就变成了别有用心地招风惹草。
朱沐祥坐在酒席旁,原本得意洋洋。他万万没想到,朱沐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试探虚实;他更没想到的是,京城中鼎鼎有名的乐坊中培养出来的花魁姑娘,竟会做出如此纯情的反应。
清荷乐坊的老班主,害怕被这二位贵公子看出什么破绽来,他连忙对朱沐祥的侍从招手,请其借一步说话。
侍从转头看向朱沐祥,朱沐祥略微点头表示同意。侍从走到老班主的身边,这行走江湖多年的老叟,到底是狡猾异常,只悄声说了三个字:“行酒令。”
朱沐峰本想“放浪”完毕就转身走人,没想到这位女子的双眸竟如此脉脉含情。他原以为眼前这位风尘中的女子久久地注视着他,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和怜惜;但是就在他即将转身时眼角那一瞥,他看到了这双眸子流露出的澄澈与纯真,那种感觉他一时之间竟难以描述。
这双眼睛中流露出的东西太多:有经历过世事变迁的睿智,有不解风情的青涩,有呆萌的景仰和欢欣,还有一丝因为陌生的身体突然靠近而产生的惊异。朱沐峰不禁有些吃惊,竟然也站在原地,转过身来,迎回这束看向他的目光……
良久,院中二人对视结束。朱沐峰像是忘了自己正在佯装醉酒,转身正色回到席中,留一个英挺的背影给楚芳泽。
朱沐祥只当是睿王看中了花魁姑娘,暗想他安插的眼线算是安全了,心中窃喜,提议行酒令。
朱沐峰则是觉得气氛太过尴尬,爽气地答应了。他也没想到,这花魁姑娘竟似闺秀般不禁挑逗;他以为当他放下楚芳泽的时候,这女子应该继续跳她的舞,如此这样的眼线才算入戏。
他一时之间竟然摸不准:这位花魁姑娘,是做卧底的功课不及格;还是伪装的太像,故意与其他细作反道而驰?
朱沐峰借着“行酒令”的提议顺水推舟,说道:“二弟提议,自然是好!”说完不等朱沐祥讲规则,他必须先发制人,“这位为首的花魁姑娘甚是美丽,但若是技艺不精,岂不给二弟丢脸?不如就让她与我府中的侍婢切磋一下技艺!她若输了,二弟喝酒,人你带走;她若赢了,为兄喝酒,人我收下。”
“花魁姑娘,听见了吗?”朱沐祥听懂了,睿王还在想着拒绝他,心中甚是不悦,没好气地问。他自小习武,生性好斗,可没有那么多温情,不懂得怜香惜玉。
楚芳泽站在庭院中央,施了一个万福礼,表示回应。
朱沐祥回过头来,又跟朱沐峰确认一遍:“兄长可要说明白,花魁姑娘如若赢了,兄长可是要收下整个清荷乐坊的!”
“当然!”朱沐峰本想为自己争取一个占据主动的机会,回绝了朱沐祥的“好意”,遣散了清荷乐坊;可是当朱沐峰见识到楚芳泽真正的才华时,他才明白,自己这次真的是栽了,他输得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