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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可说是水灵灵又湿漉漉,生于水畔,活为寻水,死了还是每天浸水,而那个人……就是一阵风,掠水而过,在我的生命中惊起一江波涛汹涌。
且听我娓娓道来,我生前的故事……
……
位于古都钱塘城的城西有一汪湖水,城中人称之为西湖。
我自小在秀慈养济院长大,这间位于西湖畔的秀慈养济院,是收容年幼无依或孤苦病老之人的地方。听院里的老嬷嬷说起,在我尚年幼时,因双亲意外过世就被送到这来了。
养济院是位于城郊的一清观与钱塘城富贾募款所建。原先道观香火兴盛,养济院收容了不少人,而后道观没落,善款少了,人也少了。最后,院里只留下九个年纪相同的女孩,咱们大多是相似的来历,若非自襁褓即被父母遗弃,即是年幼失怙失恃遂被送至养济院,因而大伙儿一同长大,感情特好。
但此时我独自坐在西湖畔愣神。
昨日方与大伙儿们一道在湖畔赏樱花,说好今日要一同去城郊的南维山出游,趁着兴头,我夜半偷买了酒在流云亭小酌,却喝多了,趴在石桌上便昏睡去。
可是数个时辰前,我趁早赶回养济院,却发现大家一声不说就都出门了。院内空荡荡的,我走遍每一间房,寻过院内每个角落,连茅房也去瞧过了,可是空无一人,连平时主持院务的道长、看顾众人的静修师姐、和洒扫的嬷嬷都没了人影。
济养院内的一景一物皆与素日相同,但就是人都不见了,只留我一人。
忽而有风料峭迎面来,雕窗上的窗铃叮叮当当响得乱,急慌慌的单音如风回空谷般盘桓许久,终是萧萧零落。
我无目的地得四处转着,此时的养齐院安静得令人心慌,索性又回到了流云亭。
流云亭位于西湖离钱塘城城偏远一侧,平日游人少,较为僻静,景色虽不如知名的景区,但亭边有几株老樱树,在春日花开时节放眼望去,绯红垂野岸,芽绿染回汀,亦是美不胜收,且此处离养济院路程近,所以大伙儿闲暇之时便常待在此处。
我一回望,彷佛像往昔那般,见到她们九人在湖畔嬉闹。
明露抱着小猫在亭中诵读古辞古赋,秀儿和欣欣倚着石桌对奕,欣欣苦脑得咬着指头,方下一白子,便又想收回,秀儿拍开她的手笑骂她无赖。江雪在亭外为秋霜画肖像,一张白净小脸沾了墨,温柔的秋霜拎着手绢帮她净脸。个头最小的绿荷最喜甜食,她拉扯着凤珠的衣袖,哭得可怜,央求凤珠为她买串糖。爱糊闹的孟月趁心菊在树下睡得正酣时,拿了毛笔在她脸上画画,教心菊一张清秀小脸花得跟猫似得,令人不由得发笑。
枯坐良久,虽是春日午后,但方今亭边小径冷冷清清,让我突然有些发凉。我望着西湖美景发愁,想着几日前凤珠曾说过要去游湖,我还与她拌嘴说时节不对,过些日子再去较适宜。
莫不是凤珠与我置气了,领着大伙去游湖却落下我。
这小样的,下回我定要偷吃掉她帮绿荷蒸的樱花糕泄恨。
忽而感到眼眶发酸,让西湖美景像隔了一层水雾,我眨了贬眼,想眨掉视线中的模糊,迷蒙间却见到一匹素布在湖面载沉载浮。
有人落水了!我惊愕得跳起身。
一时间顾及不了许多,我慌忙卸下鞋袜,下水救人。
这一带游人甚少,落水之人莫不是被打劫,就是跳湖轻生。唉!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无奈的想。
幸而流云亭这侧的水不深,我下水后仍踏得到底,便拽住了那人的胳膊往岸上拖。
落水之人身板比我高出许多,依稀间觉得应是个男子,我费尽力气才将他拖到一株樱花树下,本想拍醒他,手才扬起便僵在空中,心头蓦然一颤!
好一朵濯水白莲!!!
这年轻男子生得一张宜男宜女相,清美俊逸,皎如白玉的脸庞上鼻梁挺而雅致,浅绛色的双唇形如鸥翼且缀有微翘的唇珠,即使此刻他昏迷不醒也像带着笑,只可惜他的双眼仍紧闭着,我瞧不见他的眼。
但他剑眉细致,色如黛螺,带七分英气,三分俏倬,且眼窝深邃,睫长如羽扇,我想,在这般的一张脸上,即使是配上一双平凡的眼瞳,亦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了,这可算是一代佳人了吧!
咦……
眼前人遇劫,我居然还有这番心思,管他佳人不佳人,只要不会死人便是大好了。
悬在空中的手一转,啪!轻拍在自己脸上,拍掉乱飘的心思。
“欸、欸,你醒醒啊?”我不敢拍打他那张过份标致的面容,只得轻摇他的肩。
长睫轻颤,睫上的细细水珠如泪滚落,在他皓白的颊上勾了一道圆润的弧,我一怔,仿似见到夏日清风中,晶莹剔透的晨露滴顺着纯白的莲瓣滑落莲叶上,珍珠般俏生生得滚了一圈。
男子徐缓睁眼,待我瞧清了,才知这双眼又岂是平凡。
桃花深目含雾半启,透出的墨黑眼瞳镶着一圈金边,顾盼中,眼底水色晕开神秘紫彩,仿佛是仙人乘云游赏西湖时,无意间遗落了一双紫辉墨玉,咚!咚!的两声,墨玉缓缓沉入清彻的西湖里,是时,清涟晃漾,波光潋滟。
兴许是那宛若水中央的光晕晃晕了我的眼,我竟也觉得他盯着我瞧的眸光,像透露着些许疑惑?些许思念?或……埋怨!!!
这般深晦的眼神让我心感惶恐,瞧得我都想拿面镜子来照照,看我是否少了只眼,或是多了张嘴。
不过,此人既无遭劫后的惊慌失措,亦无劫后余生的喜悦,我暗忖若他不是被吓傻了,那么这位绝色美人落水的原由应该是轻生的可能较大了。但,此人有着如此令人艳羡的面容,倘若这张脸是我的,我断要烧香嗑头感谢袓上十八代积德了,而他又为何要想不开呢?
我琢磨着,此人文儒装扮,一袭素白广袖直裾的质料细致富含光泽,这穿得起绫罗丝绢衣衫的人非富即贵,再不然……就是在烟花之地谋生的名妓。
然而富贵人家又怎会轻生呢?若是以他的外貌来论委实有可能是后者。
再依我看来,喜好素白衣裳的人在性格上不免带有些执拗,莫不是……他是个清倌,卖艺不卖身,为了捍卫贞洁才投湖的吧?城中的富贵人家,看腻了青楼艳妓,偶尔也会找小倌上画舫同游,在这奢侈糜烂的世道中,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啧啧,但逼良为娼,逼到小倌跳湖,可真缺德。
如此一想,不免有,此花只应天上有,落入凡尘碾做泥之叹。
所幸,他一清醒后随即坐起身,虽气息忽急忽缓,忽轻忽沉,但末见咳水也无呛水的,约莫只是落水了片刻,应无大碍。
我蹲坐在旁,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遇到这种寻死的年轻男子,我也是大姑娘上花骄,头一次。我斟酌后,便小心探问:“你无碍吧?是否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啊?”
他默然得直盯着我瞧,如此望眼欲穿,瞧得我的铁石心都化成水了。
唉!我想咬掉我的舌头,若不是有苦衷怎会投湖,我还直往他心里戳刀子。
这世道就是如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帮人一把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赶紧安抚:“莫慌莫怕,我无恶意。你也莫要难过了,不管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嘛,活着才有希望。”
他仍旧不言不语,眼眶中竟然渐是水气凝聚。
糟了!我竟然把大美人惹哭了,这下我更是手足无措了。
我的天啊!我最不会宽慰人了,以前姐妹玩闹,我摔碎了绿荷的宝贝瓷娃娃,惹她大哭时,我只会躲到一边,等凤珠哄完她才向她道歉。可当前她们皆不在这,我求救无门,兴许晚点她们归来,能宽慰开导他,况且虽是春日,但乍暖还寒的,此人浑身湿又吹着风难保不会着凉,合该找地方换下湿衣才好。
如此斟酌着,于是我一时口快:
“欸,你莫要哭。是我救了你,随我回家可好?”
呸!话说完,我才发觉美色当前我真是昏头了,居然像个登徒子,开口就要人随我回家!
这……他莫不会误以为我在调戏他吧?
想着便心生惭愧,我摀着我的脸,想挽回一点尽失的颜面。
出乎意料得……
“好。”温润嗓音,一锤定音。
我惊愕得抬头。
只一句话,本是泫然欲泣的美人,眼眸灵动得眨了眨,嫣然一笑。
此时天地俱默,只听见我心头猛跳。
西湖畔,雨霁,风拂落樱,白莲初开凝露含香,滟又浓。这一颦一笑就构成一幕蕴含诗意的美景,如不是周幽王死得早,我真想拍拍他的肩,说句:
“兄弟,我懂你!”
原来,烽火戏诸侯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