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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流星闯进离江上的夜幕,画下一条耀眼白尾。
江上倏尔刮起了强风,那唯一的小舟不稳得摆了摆。
舟上女子的绿衣绿裙在狂风中鼓荡,让她孤伶伶的身影更显单薄,她踉跄了几步便要一头栽入江中,情急之下仓促得抓了船篷,一扯,额角撞上了篷架才狼狈得站稳了身,但也在瘦削的瓜子脸上留下了一道撞伤的红印。
女子眯眼皱眉,揉着发疼的额角,正喊着疼时,眼角余光瞥到江水中似有东西闪了几下光芒。她好奇得凑到船头,盯着那个顺着江水漂近的东西,不顾方才才险些落水,她卷了衣袖便向船外倾。
寒风中,一只细白藕臂使劲探出,几次船身危险摇晃后,她终是将那团东西捞上船。
女子松了口气后,定睛去瞧,登时她琥珀色的瞳子大放光明,并欣喜得笑开,让那双柳叶眼弯成了两道浅浅的弧,唇角的酒靥也为过于苍白的双颊添了份光采。
女子落坐于狭小的船篷内,让那只有她两个巴掌大的东西平躺于她腿上,她挠了挠,又压了压那湿漉漉且软乎乎像颗毛球似的东西。
毛球咳了几声后在她腿上抖了抖,才像是突然惊醒般猛地睁眼。
它疑惑得扫了女子一眼,又瞄了瞄自个儿小巧的脚掌后,突然浑身一颤,便瞪直了那双带金边的墨瞳,一动也不动得发愣。
待女子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净往它脸上身上抹后,它才又抖动个不停,并在半空中挥舞那短短的四肢,急着想避开,奈何四只小脚不敌一双素手,扭了半天,它仍被紧紧得摁在女子腿上。
“此时的晚风还冻着呢!可别着凉了。”女子擦拭着毛球身上的水渍,拂过毛球的小圆脸和淡粉色的鼻头,痒得毛球不奈得眯了眼,伸了舌头在嘴边搔了搔。
她又仔细得擦干它的白胡须,让毛绒绒的脸皮不悦得抽动,当她轻拭着它一双小巧的耳朵时,毛球则甩着头,耳朵俏皮得抖。
素帕还接着擦拭过圆圆的脚掌、短短的颈子、以及黑白条纹交错的背、尾巴以及小圆肚皮。
女子在它圆肚皮上揉搓的力道很轻,但却还是让毛球别扭得挣扎,她一路往它后腿擦着水渍,突然间,它像被刺了一针似的猛地一抽,全身的毛陡然竖直。
“哎,你没事吧?虎斑小白猫。”女子见毛球逗趣的模样,轻笑着。
毛球瞪圆眼,小脚狠狠得往按在它身上的白皙手背一挥。
这回,换女子猛地一抽,尖叫出声,而当她手一松毛球即迅速得滚下她的腿。
女子的手背上三条抓痕渗着血,她吃痛得吹了吹,但拿素帕抹去血渍后,就又笑着凑近毛球。
“莫怕,我没恶意。”也不管这团毛球是否听得懂人话,她指着自己就道:“小白猫,我叫何孟欣,是我救了你,随我回家可好?”
许是刻意的,她唤毛球的那三个字还加重了声调,让毛球的那双大眼燃起了火苗,凶狠得瞪着这个像是瞎了眼,抑或是傻了脑,不知死活仍笑得开心的何孟欣。
它的眼一眯,咧开嘴,露出了两排又尖又白的利牙,尖锐的爪子从前掌肉垫中,刷!一声地伸出,一挥,甚是凶恶得向何孟欣怒吼──
“喵……”
呃!
这一声“咆哮”让毛球双眼发直,惊愕得退了一步,后脚骤软便跌坐下来。
它的小脚缩在口边,胸口急促得抽,这狼狈模样犹如它不可置信得捂了嘴,猛咳了几声。
何孟欣听见这气虚的吼叫,笑得更乐:“喵一声,就是好,就当你答‘好’了。”
毛球冷冷撇头,不想答理,但下一刻,何孟欣伸手一捞,不在意毛球仍是浑身湿,拉开三重衣的外衣襟口便将它一头往她胸口塞!
这、这……这是哪招啊!
毛球傻眼。
“此时离江上的夜风仍寒冷,你浑身湿会着凉的,我还想不到法子靠岸,没法儿找盆火帮你暖暖,你就先让我抱着吧,嗯?”何孟欣隔着外衣,拍了拍毛球。
如今这副模样完全超出预期,让毛球对自个儿的一时大意感到不满,此刻又困在何孟欣柔软的胸臆前,被陌生的女子馨香紧紧包围,动辄得咎,再听见这番令它哭笑不得的话,让它恼火得皱眉,小脚掌上的利爪数次伸了又收,收了又伸,末了不想自我降格得跟个凡人女子计较,只得咬紧牙收起爪子。
敛下懊恼的心绪后,毛球从绿衣的襟口探出头,转着小脑袋,向小舟各处瞄了瞄,但这一瞄它不由得心生疑惑。
咚!一声,一硬物敲歪了毛呼呼的小脑袋,打断了它的思绪。
毛球偏头,瞪了眼挂在何孟欣颈上的东西,黄澄澄的金片上除了莲花图纹外,还篆刻了四个大字“长命安乐”。
这是在人间父母给幼儿佩戴,用以祈求平安成长的长命锁!
毛球冷哼,缩头避开随着何孟欣的步伐而不断摇晃的金锁片。
何孟欣抱着毛球悠哉悠哉得在小船上踱步,自言自语着:“用早膳时仲涵说方浩哥哥要来江堰镇,便寻我一同至牛家渚,想行船去接他,可惜到了渡口,仲涵突然说她身子不适便让我独自上船。”
“只是我上船后就漂到这来,而现下也不知该如何行船了。”她对毛球尴尬得笑了笑后,双眸却又发着亮得欣喜道:“不过,也因此把你从江里捞了上来,算不枉此行了。”
“莫怕,再等等吧,仲涵和方浩应是在江上寻我了。从辰时到此刻了,应是很快就会找到我们了。”像要安抚毛球似的,何孟欣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毛球不悦得偏头避开,咚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后,它的眉头不由得纠得更深。
这女子可真是不简单!小舟上无桨无橹,一艘空船是要如何行船?而此刻也已天黑,她一人在大江上少说也漂了四、五个时辰了,且舟中无任何清水和食粮,竟还能如此平心静气!
她这是傻过了头,抑或是城府高深,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但见她坐在船边,便惬意得撩起江水,乱洒着水花,竟也能当天女散花般自得其乐,再加上她指“虎”为“猫”的本事……
不需思量即可知是前者,毛球暗自鄙夷。
本是愉悦得笑着,蓦然地,何孟欣清丽的五官深深绷紧,脸色刷白,身一软,痛苦得侧倒在船板上。
见此,毛球趁机从她襟内跳出。
何孟欣抖着手,笨拙得从袖袋中掏出一陶瓶,本想倒出一颗药丸,但双手颤个不停,失了手,药丸子便全撒在船板上,并一股脑得全滚到了船尾。
她使劲得按着心口,并吃力得朝船尾爬了几步,但最终只是瘫软得蜷缩着身子发抖。
见何孟欣喘息不止,仅管满额、满背的冷汗,仍死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哀嚎出声,毛球站在一旁,瞳上金边闪着光直望向她。
这对日冕金瞳识得妖魔化身,也能看见人心,只一瞬它便知晓发生何事。
天生心疾,心脏缺损,能活到方今这过了及卉的年岁已是不易,莫怪乎会一直挂着长命锁了。只是,长命安乐……
这朴实无华的祝愿对她而言,却难如登天。
毛球冷眼看着何孟欣在船板上痛苦挣扎,一会儿后,她即痛晕过去,它眯着眼打量何孟欣,墨黑的瞳心深邃得让人瞧不透,只见它带有深意得一笑,随后,船尾的一颗药丸不偏不倚得飘入何孟欣的口中。
毛球走近,小脚上带了点灵力往她锁骨重重一踩,让她回复知觉。
从小咽这药丸咽到大,几乎是本能地,何孟欣一尝到药味即吞下,但脑子仍是迷迷糊糊得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过了好半晌,待真正清醒后她仔细得寻过船头船尾,小心翼翼将所有药丸子拾回。
这药丸虽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灵丹妙药,但依何家现今的财力,仍是项沉重的负担,所以一丁点也不能浪费。
她轻拍毛球,劳烦它移移脚步,让她将一颗被它踩扁的药丸收回陶瓶。
毛球高傲得翘着小尾毛,高抬了贵脚后,又是一记鄙夷的目光斜睨过她。
忽有一阵反常的风在江上吹起,小舟逆行而上,不久即在江边湿地靠了岸。
一靠岸,毛球立即跳上船身侧板,但何孟欣不顾疼痛地挨了几爪后,又将它揽回衣襟内,硬是要抱着毛球下船。
她战战兢兢踏着泥泞,然而岸边的风头忽左忽右,戏弄似的不停摆荡,何孟欣摇摇晃晃,终是滑了一跤,让污泥大片大片得脏了衣裙,也溅上了她的脸颊。
泥水顺着她清瘦的颊在巧颚汇聚,一滴细小泥水,趴搭!落于毛球额间,让她怀中的毛球仰起头。毛球趣味昂然得瞧着何孟欣狼狈不堪的泥脸,稚气毛脸不知怎地竟勾了勾嘴角。
何孟欣掏出素帕后不急着抹净自个儿的脸,倒先抹去毛球额上的一小滴泥水。
她朝泥地努了努下颚,对毛球道:“喏,你瞧,这泥地滑,你可别下地,莫要让这身俊俏的毛皮染了泥。”
见毛球像是哼了气并扭开目光,她笑了笑,从泥地站起,这才慢条斯理得清理自个儿的脏脸。
走上石子道路后,何孟欣放宽心,隔着外衣拍了拍毛球,低头对它得意道:“小家伙,瞧咱们平安上岸了,这是否叫做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说着,她又搔了搔毛球的下颚。
毛球正暗地庆幸,伤归伤,模样虽怪,但一些简单的小把戏倒还能使得,却听见何孟欣轻蔑得喊他,一伸手又是轻浮得逗弄它,什么好心情都灭了,只恼得它一小圆肚子火,遂张口往那只白细的手指上咬。
一咬,毛球怔了怔。
只是想吓吓何孟欣,便刻意得放轻了力道,且它此时又是这副怪模样,本想这一咬应是无害,但毛球仍是错愕得在嘴里尝到血腥味。
唉,凡人女子的血肉还真是脆弱无用,瞧她骨瘦如柴,它几乎已可啃到她的骨头。
它虽嫌弃,但本以为何孟欣会又骂又哭,或吓得将它抛出怀中,没料到她只忍着痛得颤了颤,便忧心得垂下目光询问:“小家伙,你是饿了吗?”
那双盯着它瞧的琥珀色眸子太过清澈。
毛球松了口,漠然得抽开眸光,面对药石罔效之傻人,无需再浪费气力与之计较,更何况他另有盘算。
何孟欣在荒郊缓慢得走着,每走一小段路就要止步喘会儿,带着病态的脸上汗涔涔。
一阵惊风骤起,让她搂紧毛球倒退三步。
她捂着心口调匀气息后,好奇得打量眼前这名从道旁冲出后,便一股脑横倒于地的陌生男子,忧心得探了探他的气息,见他只是晕厥,她松了口气。
正琢磨着是否要唤醒这名男子时,她向这男子冲出的草丛中望去,瞧见似有亮晃晃的东西在发出冷光,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兜紧毛球,拎着脏污的裙摆,快速得跨过陌生男子,便迈开大步往前方似是个村庄的灯火明亮处急行。
毛球仰头,轻蔑得觑了一眼何孟欣。
此刻才知惧怕?
在当今这个瘟疫猖獗,民不聊生的苦日子中,即使是光天化日,姑娘家只身行于荒郊野外就已是自寻死路,更何况是夜晚。
在道旁、草丛中、树林中,不知已闭上多少双不怀好意的贼眼,倒下多少衣衫褴褛却手持白刃的男子后,她这傻子才后知后觉得体悟到自己的处境!
竟还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救了它,是谁救了谁啊!
毛球鼻尖冷冷一哼后,再度竖起耳朵,那双闪着金光的眼复又扫向四周阴暗处,本是窸窸窣窣响的树林和草丛,在几阵风扫过后便又回归平静。
山脚的小村庄在深夜里,家家户户已是门窗紧闭。
因受累于娘胎带来的病根,何孟欣自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日需以药石续命,故而一直被养在深闺中,从没独自离开过江堰镇,更从没走过这般长的路,她孱弱的病躯早已不堪负荷,走至偏僻角落,挨着一户人家的院墙即瘫坐在地。
何孟欣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像怕毛球冷着了似得,她拢紧衣襟、屈着腿将毛球圈紧,“小家伙,对不住了,虽说要带你回家,但今晚可得先委屈你餐风露宿了。”又像是想安抚毛球般,她对毛球扯出一抹笑容。
但她发髻已乱,松脱的青丝沾了汗水与污泥,参差得黏在她无血色的颊边,甚而,她眼下泛黑,双唇白涩干裂,那硬牵出来的笑容只有惨澹二字可形容,毫无安抚人心之用。
毛球撇了嘴角,见何孟欣一转眼已深沉得睡下,便从她怀中钻出,跳下地,远离几步后,自个儿寻了个照得到月光的干净角落坐下。
圆圆毛脸高高仰起,凝望着夜幕上那轮将满而未满的月,像是在尝试些什么,月华在它全身上渐渐凝聚,正当它的身形随着那层白光模糊得膨胀时,光却冷不防得灭了。
它愤愤得喷了口气,前脚缩在胸前,咳了几声,虚乏的气音却似喘息也似呜咽。
这可真是失算了,虽是刻意为之,但那野蛮丫头的功力增长超乎他所估量,以至于当时护住胸口的灵气拿捏得不够扎实,让白临云这脚不但将他踢回初生时的原形,竟还让他连吼都吼不出声……
毛球斜眼瞪了一眼天幕,颇有无语问苍天之感。
但后悔并非他的习性,丢开无用的思绪,毛球再度潜心凝神,重新聚光,但白光几次明灭后,毛茸茸的小脑袋瓜无力得往地上一趴,它便调息宁神,打定主意要等待破晓的日华再尝试了。
眼角余光瞥见那双沾满污泥的白布翘头履,已脱了线,破了边,而露出的脚指头还在渗血,它嫌恶得转开头,阖眼,继续调整体内混乱的灵息。
冬末春初,夜晚的寒风仍是强劲,吹得院墙内的门户喀啦喀啦响,院中竹竿上晾着的数张动物毛皮也被吹落一地,然而,只一墙之隔的某角落,一人一毛球所在之处却是暖风轻柔吹拂,吹干了何孟欣脸上的汗,也吹干了她的衣襟和裙摆。
在和风中,她带着干泥的裙摆稍稍扬起,露出了一双雪白的翘头履。
只是因为过于难看,碍了它的眼,毛球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