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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犯了让人头痛的错误的时候,我便悄悄的走开了。
在姥姥家犯错,跑到三姨家避难。在三姨家犯错,就回姥姥家,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一直觉得我不算淘气的,但是东北有个词叫“蔫淘”——就是悄悄淘气的意思。
有时候不想出去,就坐在屋子里一个摆设日常用品的小台子边儿上玩。摆弄个梳子,捣鼓个线团,研究一下老花镜什么的,闷不做声,乖巧之极。
通常不久之后我就会悄无声息的走开。然后姥姥很快就会发现一疏就掉齿的梳子、没办法找出线头的线团,还有短了腿的老花镜。
日子久了,她甚至产生了习惯。每当我离开一个位置,她就会走过去、细致、耐心的逐一检查每一个物件。姥姥虽然生气,但每次都是低声咒骂几句就算了。渐渐的,她已经习惯了我沉默的破坏。
我竟然见到过一次她检查完,发现没有东西损坏时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我好想产生了某种歉疚的心理:怎么可以这样呢?虽然你不是故意的,可是怎么总是这样呢?你看你都让她变成什么样了?此后终于良心发现,真的乖巧了。
村子里没有什么娱乐节目,有时候看着大人们干农活也是挺有趣的。三姨夫家收好了豆子,放在压得光滑结实的场圃里打豆子。三姨夫开着拖拉机一遍遍绕着圈压着。
我,凤姐,还有她家的邻居晓晓一起站在外面围观。
晓晓家庭情况特别复杂。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妈妈就瘫痪了。瘦的可以看见一根根肋骨,而且她爸爸也不好好照顾,从来不给她妈妈穿衣服洗澡什么的。所以,她家里总是有一种味道。
村子里有一些人分不清身体疾病和智力缺陷,非说她和她妈妈一样——虎,就是傻的意思。可是她妈妈清醒的很,我有一次和凤姐去找她玩,不得不进屋,她妈妈冲我们温柔的笑笑,不知道多正常。
那时晓晓没什么朋友,差不多就我和凤姐。三姨夫看我们傻站着,干脆停了车,问:“上车吗?”我们仨互相看了一眼,都笑开了花,连滚带爬的上去了。
三姨夫再次开动了车,我们站在车斗里,听着突突突的发动机轰鸣,突然想唱歌。那时候有个电视剧叫香格里拉什么的,记不清了,反正片尾曲有一句:香格里拉,万里云霞……
我们仨把着栏杆站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不停地唱:香格里拉,万里云霞……反反复复。那种感觉,逍遥舒适,无比快活。
三个多小时后,豆子打好了,三姨夫停下车,用一种惊呆的表情看着我们,问:“不累吗?”
人的记忆说来也奇怪,有些不重要的事情记得异常清楚,有些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至今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一课是18《北京》,却忘了我是怎么背会乘法口诀的,好像记得的时候已经会了。忘了怎么会吃饭的,也许那个时候太早了,没有记忆。
母乳少,农村很少有家庭能给孩子提供奶粉,我家也不例外。都是后来才知道是二姨把饭嚼好了喂到我嘴里的。这样的画面我着实应该记得,但却只能凭自己的构思想象当时的近况。
好笑的是我却清楚的记得怎么学会吃咸菜的。这辈子第一次吃的咸菜是腌黄瓜。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用盐水泡的那一种,而是东北特有的用酱缸腌制的黄瓜。怎么形容它的味道呢?
黄瓜的清香依然在、水分充足、咬起来是脆的,但是很咸。咬不大不小的一口就等同于往嘴里放了一勺盐,这种滋味如果想象不到的人,可以尝试着试验一下。
我的友情提示便是:准备好一大杯漱口水吧!
我第一吃是没有人这样善良的提醒的,说起来这件事纯属意外事件。饭桌放好,几个姨们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我无聊至极,不甘寂寞,见到桌子上有一盘没有切碎的黄瓜,登时兴起,拿起一根便咬了大大的一口。
——咔——咳咳——哇呜!
回想这件事,我真的很不理解这样好笑的场景,我为什么要哭呢?我有什么理由哭呢?可我就是跌坐在炕上,手里还拿着只咬了一口的咸黄瓜。嘴里的哈喇子都流到衣襟儿上了,还张着嘴闭着眼晴嚎啕大哭。
亲人们被我惊呆了,八姨更是无语,她愤愤把我手里的黄瓜拿走。然后撕成一条一条的,吃了一口。跟我说:“你看,这咸菜能大口大口的吃吗?咬这么一点就行了。”说着张开嘴,我就看见她舌头上有绿豆那么大的一小块咸黄瓜。
我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却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似的。伸出手就要抓过来放自己嘴里,亲人们“哎哎哎”制止我的声音把我逗笑了。从此以后,什么没吃过的东西都咂一点点尝试着品味。如此说来,我是这样的孺子可教,朽木可雕。
1998年,对我来说有三件大事发生。
第一件大事:全国发生洪涝灾害。我小时候用的词是‘发大水了’。很久很久以前,村子就被一条洪水冲刷的河道分为前屯后屯。98年的那场大水把这条河道加深、加宽,它如猛兽肆虐着每一户沿岸的居民。
一些乡亲的房子被冲垮了,柴禾垛也一股脑被洪水卷走。随着波浪忽忽悠悠的飘走了,伴随着从远方席卷来的衣物、棉被和一些破破烂烂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我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木然的看着各种物件飘来飘走。
这件事和我,本是没有切身关系的。扯上关系是因为它直接影响到了我的第二件大事:我要上学了。不巧的是,我在这边,学校在那边,河在中间。第一次报道是三姨夫用胳膊夹着我和凤姐,趟着完全没过他脚踝的河过去的。
第二天,我们要独自上学了,去的时候跟着四、五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他们非常踊跃、热情、善良的把我们这些小娃娃背过去了。回来的时候却没那么幸运,一到五年级比我们晚放学一个多小时,所以我们失去了回家的帮手。
路是认得的,可是河怎么过去?那是个大晴天,洪水猛兽已经走远,只有残肢溪流在这纠缠。很多小伙伴都是前屯的,可是大家还不熟。勇敢的孩子,各顾各。脱了鞋拎在手里,挽起裤管,趟着河过去了。
更有甚者,连鞋都没脱,裤腿儿也没挽,一阵风似地跑过去了。稍稍的弱一些的,半跪在河里,也挪过去了。像我这样弱爆了的,还不要脸的牵连着凤姐,和我一起丢人的杵在河岸上。望着河水,望啊望,望啊望。
终于,凤姐说:“我们趟过去吧?”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磨磨蹭蹭的做完准备工作。我们紧紧地拉着手,迈进河里。我暗暗惊叹一句:河水真凉啊!虽然是夏天,还是一下子感到侵入体内的寒意。河水能快没过我们的小腿了,可能是害怕,我手心很快出了汗。
我们走了一步,我又暗暗惊叹:脚底下的石头真的硌得慌!倏尔一个念头闪过:这合理有没有大虫子?瞬间冷汗从头上冒出来,我感到头晕,赶紧喊:“迷糊了,不行,快回去!”
凤姐说:“再走一会就到了!”我说:“不行,回去吧!”那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坚持,于是她顺从了我。七八米宽的河岸,我们走了不到半米就回到起点。又回到岸上,望啊望。
没有人教过我,可能这是人一开始面对问题的天性——逃避。
我们拨拉着地上的石头子,按摩自己的脚。我一边还想着:怎么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还不放学呢?不一会的工夫,我们觉得比一整天还要漫长。凤姐生我的气,不和我说话。
我看着她背对着我,就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为了累赘。这个情绪一下子蔓延全身,眼睛模糊不清,我低着头很快就要哭出来了。
“哎——”一个声音从河对岸传来,他叫我们的名字。我揉揉眼睛,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兴奋的说:“是大哥!咱大姨家的大哥!”
凤姐也激动了,站起来,喊:“大哥!大哥!你过来啊!”其实她的潜台词是——我们过不去。大哥脱了鞋就跑过来,问:“你俩怎么不回家呢?”
我们不说话了。他一下子明白,看看红着眼睛的我,问:“是不是要哭了?”我没吱声。他背起我,跟凤姐说:“我把她送过去再来接你。”凤姐爽快的答道:“不用,我自己能过去。”于是大哥背着我,牵着凤姐的手,趟过了那条我认为我会望一辈子的河。这是我上学第一天发生的事儿。
回想第一天的学生生活,依然觉得紧张,甚至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要先去个厕所,再喝点水,深呼吸一口气回到那个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8岁,胆小如鼠,声弱如蚊。如果有人记得我那时的样子,描述时应该会使用到这样的词语‘不爱说话’、‘脸小’、‘瘦的跟个杆儿一样’‘走路总是贴着墙根儿’。很遗憾,现在不会有人用以上任何一个词语形容我了。
那时的我根本没有在意过上学加第一天这样的事情。早上,就像往常一样凤姐来姥爷家找我玩。只不过我们知道,这次我们要去一个稍微远一点的、陌生一点的地方,叫学校。
出门的时候,好像一家人都叮嘱道:“好好学习啊!听老师的话,要不老师打你我们可不管。”我们互看了一眼,暗暗吞了吞口水。这种恐惧,一转身就没了。
小学的校园简单到我这样的路痴都不会迷路。校门宽敞,却没有大多数学校的庄严。它朴实的像一颗随处可见的树,一株我们都叫得出名字的花草,一幅人人都看的顺眼的山水画。它没有矫揉造作的装饰,没有精致昂贵的陈设,但是洁白的墙壁已经能让我感受到它的优雅。
校门旁边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子,白底黑字,上面只有四个字“五丰小学”。五丰,是我们这个村子的名字。大意是取五谷丰登的意思吧,具体什么来源,无人知晓。
一进校门,对面有一趟平房,共有十间——那就是我们的学生教室了。脚下就是操场,右手边有一个篮球架,左手边是两间厕所。唯一复杂的可能就是在这建筑基础上多出几间办公室,它们和我们的教室紧紧挨着,成九十度角。
除此之外,学校实现没有什么东西了。如果较真一些那么只好算上教室前低矮的花坛,夏天会开出和姥爷家的园子里一样的花。平淡无奇,无人留意,除非在一些特别的时刻我会看到这些花的意义。
比如,我看到一个高年级的女生被罚站在外面,她就蹲在花坛边看那些飞舞的蜜蜂。或者有时候来的太早,教室的门还没有开。我就拨弄着花坛里土壤,企图发现什么,最终当然没能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