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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铜板,名字廉价便宜,性命同样。
至于为什么叫铜板,历史还是有些久的,得从五年前说起。据说我被人贩子卖到这弦歌坊的时候,正发着高烧,痴痴傻傻、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妈妈不愿意买我,人贩子又死磕着想要脱手,于是开价一枚铜板。
妈妈本无意收下我,但禁不住人贩子的巧舌如簧,又怕因为小利坏了和人贩子之间的生意往来,便勉为其难地花了钱,顺水推舟地做了件“善事”。
收下我的同时,妈妈就决定,断不能因为我,再浪费她一枚子儿,病死了便扔去乱葬岗:她是这么打算的。于是便将要死不活的我扔去了柴房,任我自生自灭。
但我却没有因为她的铜板之恩,知味识趣地魂归乱葬岗,反而靠着院子里怀着恻隐之心的各位姐姐们省下的吃食和冬衣,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大病之后脑子糊涂,只隐约记得自己出生农户,父母给我的名字却想不起来,也不知是哪位姐姐起的头,总之我的新名字便成了“铜板”。
有了新名字,便是得了新生,转眼间,我又能生龙活虎地浪费吃食了。
妈妈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浪费吃食,可我这青黄不接的年纪和干瘪短小的豆芽菜身材又不能很好地为她所用;想着把我放出去吧,又心疼她那一枚铜板,不能很好地保持她物尽其用的威严;于是把身量不足的我拘在后院,做了杂役。
杂役这活虽能免去倚门赔笑的不堪,却也不是什么美差:妈妈把我同一个面容蜡黄、明显营养不良的小男孩领到个高胖厨子面前,那厨子皱着眉头瞄了我和男孩一眼,满脸嫌恶,嘀咕一声:“尽把这些毛发没长全的小孩分派给我,折腾死了我可不管事儿。”
妈妈扇着扇子,眉头一挑,声音尖刻中又透着令人作呕的妩媚:“尽管折腾,就怕你折腾不死,让我白养两个吃白食的小畜生。”
说完把我们往厨子那边一推,嫌弃地扑打着扇子,扭着屁股走了。
我和那男孩不防她这么一手,一个狗吃屎扑到灶下,沾了一脸的炉灰,两个人面面相觑,纷纷默哀着今后的悲惨生活。
王厨子拧着男孩的耳朵把他拉了起来,我一凛,马上也自觉地跟着站了起来,才不管膝盖是不是被磕破,也没闲心把脸上的炉灰给拍没。
“两个小兔崽子,也不知是你们命好还是命差,既然跟了我,手脚就都得麻利点儿。眼睛也得看着点事儿,什么事儿都得抢在我前头儿做妥帖了。不然等我吩咐下来,可有得你们受的,可听着了?”
男孩唯唯诺诺地点头,一口一个王师傅喊得很亲热;侧眼见我一脸倔色,又在底下悄悄扯我的袖子。
我垂着头,想着自己早晚要逮着机会逃出去,才不伺候你这尊佛,不防那王厨子眸色渐渐变冷,眼见着一个巴掌眼见着要落下了,却被男孩那小身板一护,掴在了他的后脑勺。我听得这声脆响,又见着男孩皱眉,才想起来要害怕。
一害怕,便嚎啕大哭起来。王厨子被我魔音灌耳,心烦得很,挥手让我俩去打水,把厨房里水缸的水填满了,再去吃饭。
“明着跟他对着干我们讨不到好处的,要顺着他才能少吃点苦。”那男孩把我拉到院子里,卸下那副谄媚世俗的假笑,眸光澄澈。
我用手背擦眼泪,越擦越脏。想起他刚刚受了一掌,便又内疚地伸出脏手,打算帮他揉揉后脑勺,被他轻巧躲开。又想起脏手没有地方擦干净,于是拽了他的衣角蹭了蹭。
后来,他从井里打上来的第一桶水被我糟蹋着洗了脸。
后来,靠他一个人挑水自然没有把水缸填满。
理所当然地,我们一起挨了饿。
也就是那时候,我和二狗子的革命友谊正式建立。
据说,检验人与人之间的亲厚程度,不是看你们一起做了多少好事,而是看你们一起做了多少坏事。若论起这个标准,我和二狗子的情谊那是相当的深厚了。
我俩背着王厨子上房摸瓦、厨房偷鸡的事情没少干:趁王厨子洗澡,把他裤衩扔到猪圈里。跟他一起上阁子里询问菜式的时候,偷摸一把坊里性格最辣的姑娘的屁股然后栽赃给他。跟总来送蔬菜的胖寡妇说些捕风捉影的事,大意是说王厨子睡觉喊她的闺名,又碍于礼教不敢追求之类……
总之就是变着法子,给王厨子寻些不痛快。
当然,我俩也一起受罚。在大冬天泡着冰凉的井水洗萝卜,最后手指头肿成了白萝卜。因为准备的食材不合王厨子的心意,被罚将大大小小的土豆,切成一样大小的丝儿。光溜着手去刨芋头,事后痒得六亲不认。将一片豆腐切成二十八块,少一块多一块都得挨饿……
我和二狗子在这些折磨与反折磨之间,慢慢长大。当然,中间也掺杂了我几次逃跑未遂的惨痛经历:虽然无一例外地还没逃出弦歌坊大街,就被揪了回来,却也算是轰轰烈烈过了。
二狗子是从来不跑的,每次我出逃之前,他都祝我出逃成功,每次我被抓回来之后,他都面色沉霭。
毒打挨饿必不可少,我被救了回来,横趴在炕上,忍者屁股开花的剧痛,问他:“你皱什么眉?我没逃出去你很失望。”
他换上一脸假笑:“听说这次比上次多跑了百来丈,很有进步,你多多锻炼。”我知道他是在旁敲侧击地劝我不要再以卵击石,他说过要等时机,我却不知道什么是时机,不愿意去等。
我很看不上二狗子的奴颜婢膝。但若不是因为他奴颜婢膝地替我说好话,我可能已经被妈妈下令打死了,这我知道,却不愿去说。本铜板就是这么地吝啬谢意。
又过了许久,我才从别处听说二狗子的家事,他爹又嫖又赌,欠了一屁股帐。他娘受不了他爹早跑了,他爹因着梅毒死了,死前还欠了一大笔诊金,可怜他还活着,所以被卖来弦歌坊做工还帐。
因着听了这些,每每看到二狗子帮王厨子烧洗脚水、捏肩揉背的那一脸谄媚劲儿就觉得心疼。又恼火王厨子翻脸不认账,一边享受着二狗子的好处,一边埋汰着他,重活脏活全都派,喝醉酒了,还拿他出气。
不知怎的,我也渐渐生出了二狗子那副谄媚讨好的嘴脸来,虽然自己看着恶心,但我也不忘恶心别人,凑到二狗子跟前:“还不是跟你学的,变成这副嘴脸,你也难辞其咎。”
“我没想着辞。”他皱了眉峰,嫌恶地用食指把我的额头点开,“就是看着你用这副假脸来对付我,觉得很是伤心罢了。”彼时二狗子已经不是那个干瘪蜡黄的小男孩了,虽然长成了黑炭,但五官灵秀生动,配上一脸受伤的表情,让我想起了诗作风靡全杭州的郭诗人常挂在嘴边的形容词:明媚而忧伤,哎,酸得我牙都掉了。
于是我不忍心了一把,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二狗子,你皱起眉来,还真是……难看啊。”
其实是好看的,但我不愿他得意。我觉得二狗子听完这句话,脸又黑了一些。可是明明,他的脸已经没有可以更黑的余地了啊,所以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王厨子推门走了进来。
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些老了。
老了,自然就没了当年的盛气凌人,也不可能再擒着扫帚把,追着我和二狗子满院子跑——他没有那样的体力,也没有那样的手段了。他垂着头弓着背慢慢地走进来,刚刚去前院领赏的时候他有多得意,现在回来的模样就有多丧气。
“妩眉姑娘房里那道松鼠桂鱼是你做的?”他在我面前站定,挑着眉头,试探着问我。
我点了头,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王厨子为了躲懒,经常把自己的活计压给我和二狗子,自己蹲在角落里抽大烟。不过包间里的吃食他一直都是亲自准备的:一来怕砸了他自己的招牌,二来是怕失了自己的地位。
弦歌坊的菜色好,全杭州的人都知道。王厨子的菜做得好吃,来弦歌坊的人都知道。可是,他已经老了。老得背负不起这样的盛名来了。
“很好,你再照着做一份。”
我有些惊讶,由我来做包间里的菜已经是破例,这例重复着破,便是出格。若不是今天包房里的客人催得急,王厨子又不复精明地手忙脚乱,断轮不到我动手,如今又令我再做一份是什么道理?
“客人不满意?”我试探着问。
王厨子居高临下地剜了我一眼,戾气满满:“怎么?老子吩咐你干活,还需要说缘由?”
“不需要,不需要。”二狗子抢着帮我答话,我颇为识相地挽了袖子,干起活来。
松鼠桂鱼虽说难做却也简单,只是对刀法要求很高,行至鱼皮便要收刀,当断不断、恰到好处的花刀,才能方便后续工艺:每一刀下去间距都要均等,深浅皆要一至。我手脚利落地把切好鱼扔进烧滚的油锅里,炸至金黄再捞出来,勾上甜汁,端到王厨子跟前。
他淡淡地道了句“好。”看也没看我,端着托盘出去了。留下我和二狗子面面相觑。
隔天,我才听旁人说起王厨子从一位贵客那里得了厚赏。
二狗子替我抱不平,我反而觉得无所谓,倒是因为有人赏识我厨技而暗自开心。
二狗子说我傻,觉得这事儿应该不动声色地同妈妈提一提,我觉得妈妈想不起来我才好,跟她去提,我莫不是嫌着自己命太长。先不说这事太小,扳不倒王厨子,要是让妈妈觉察我这废柴还能为她所用,我只怕这辈子都难得逃出去。
我冲二狗子“嘘”声:“我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做厨子,你别去说。”
可我还是料错了一件事,我低估了王厨子的无耻程度。自那之后,王厨子人不近灶、手不沾瓢,只抱臂站着瞎指挥。每天带着包瓜子来后厨休闲,我和二狗子争分夺秒、疲于奔命地干活,他在那里优哉游哉地磕着瓜子,怡然自得地看我们忙,还很没公德心地吐了一地瓜子壳。吐了一地瓜子壳不算,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喜欢站在灶台边上指手划脚,魔音绕耳不说,还尽添乱。
外头谣传王厨子得了本新食谱,菜做得越发好吃了。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甚至有爱惜名声的公子小姐差了仆人专程来弦歌坊点菜打包。一时之间,弦歌坊王厨子的名声居然盖过花魁胡梦卿。
“我看再这么下去,弦歌坊改成饭庄生意或许会更好些。”妩眉姐姐这么评价着,白天她没有生意,喜欢来我这里走动,顺道看看二狗子,或者说她主要是来看二狗子的,至于看我,应当才是顺道,“王厨子现在领的赏钱可比我的缠头多多了,妈妈怕他被别家撬走,听说涨了三倍月钱。你俩是不是也跟着沾了光?”
我和二狗子因为昨晚在厨房里手脚并用地忙前忙后,累到不想说话,一个瘫在炕上,一个窝在躺椅里,身心俱疲,二狗子有气无力地答:“您想多了,照旧,一个子儿没有。”
妩眉见二狗子情绪低落,甚至还有些不愿意搭理她的意思,不由有些落寞。
她倒是没管我是不是还存在在这个房间里,也没管我是不是还直愣愣地躺尸炕上,直接就坐到躺椅近前的三角椅上深情告白:“我不嫌你穷,”她软糯的声音里带了些娇羞,“只要你是真心待我就好。我愿意等的……”
我躺尸半天,并没听到二狗子的回复,刚打算斜眼偷看,就见着妩眉梨花带雨地掩面哭了起来,“我知道了,我虽不嫌你,你却有理由嫌我。也是,我是下作不堪的妓/女,谁会真心要我?”
将将说完,她粉色的衣群就擦着门边儿飘走了,只余下一滴泪,恰落在少年的手背上。
我觉得屋子里沉默得有些尴尬,于是开口:“怎么不去追?”
话一出口,才觉得问出来更尴尬。
二狗默了半晌,忽然说:“你也听说了吧,有位秀才正筹谋着替她赎身。”他翻了个身,假笑的脸已经卸下,淡淡地看向我,眸色澄澄如远山碧水,“我不应该去追。”
我置之一笑,那什么是应该呢?
应该在这浩渺无垠的世间,被拘在一个矮小院子的土墙里,日复一日地替人做工?应该心甘情愿地成为老鸨的赚钱工具,没有一点儿自我追求?应该成为王厨子功成名就的垫脚石,每日被他呼来唤去地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应该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贪心,告诫自己不应该?
可是,除了这样,好像又没有其它的选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