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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夜。月盈。
南郊。明山。
山腰间,一名男子手扶着树干,喘气如牛尚未平复,却紧张地望向山脚。
山底灯火稀疏,皆是房屋里透亮出来的;朝下望并无火光灼灼晃动,证明没人马追上山。
男子暗自松了口气。通缉在案的他逃出长安城外,逃窜至明山,已是强弩之末,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全身紧绷,万分紧张。
明山较其他的山而言,甚是难行——只有进山一段小路是平坦的,随后就是绵延至山腰的乱石滩。滩里巨石乱布,皆有半人高,常是三五块挤到一处挡着前进之路;石头之间空隙很狭窄,推不动,而石底则是浅浅的流水,湿滑易摔。因而行走间需不断跃上巨石又爬下,再跃上另一块巨石,还需留意脚下水流免得滑倒。昏黑摸索间,男子足足行了近两个时辰方抵达山腰,已汗流浃背,气喘不止。
亦正因此山难行,马无法入内,人行亦不快,所以是逃亡最佳选择。眼下安全了,他如此想道,待平复气息,才转身继续走向山内。
行了一段坡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入了一片幽谷。月光清辉下,他看到谷中有一潭,听得水波微荡之声,顿感口干舌燥。快步跑向潭边,他伏下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此刻清幽月华满谷,平静的水潭恍如一面铜镜,映出潭边树木倒影。
秋虫低鸣,微风轻拂,带了一阵凉意。
低头,他正欲洗洗脸,突然双手停在半空。
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口张舌结,浑身开始簌簌发抖。
八月十七。昼。
住在明山山脚的樵夫王福如常上山砍柴。
虽然山路难行,明山山中之树木却甚是茂密,砍伐不尽,每回上山都大有收获。因而王福通常天微亮就上山,午时过后则下山,免得入夜后看不清道路而寸步难行(明山山势导致下山更麻烦)。一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劳作,活得平淡无奇,没什么大志向,周围的人也是同样普通的平民,也许他曾脱口说过:“日子太无趣,碰上什么怪事也好!”之类的言语,但肯定转念又忘了。
他绝没有料到,真让自己碰上一件纳罕之事。
如同之前那样,爬过乱石滩,到达山腰的王福进入幽谷里正准备伐木,却看到水潭边倒着一个人,静止不动。
莫非是死人?
王福走近,看到那人睁大一双眼睛,惊恐得脸容都有些扭曲;乍一看竟让王福打了个寒噤。喊了几声,踢了一脚,那人毫无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大着胆子,王福伸手探了那人的鼻息,察觉其许久都没有呼吸;再一摸那人身躯,已是冰冷僵硬。
——竟真的是一具尸体。
王福又打量了死者好一阵,隐约记起他曾在一张通缉令上见过死者的面相。
逃犯潜逃进山,王福一想至此,随即下山报案。官府很快派出仵作和士卒上山确认死者身份。
王福辨认得不错,那人正是犯下欺瞒之罪通缉在案的逃犯——董乍。仵作断定出董乍之死因却令人纳罕费解——不是中毒,不是受伤,竟是活活受惊吓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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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雨萧萧而肃杀。
清润着屋檐草木,却带着股凉风,透出几许侵骨的凉意。
待雨终于停时,淡雾仍未散,苍穹是灰蒙蒙的白。
树叶仍有水滴,如珠子般下滑,滴落到地面的石缸里。
由青石凿成的石缸外刻着卷云纹理,内壁长着些绿藻,浮着一朵碗莲菡萏,尚未成蕊绽放,亦未因秋凉而枯谢,孤单地在秋风中摇曳。
且说今日陈羲到访灵星楼,茯苓出迎,告之:“姑娘在后院采药,大人请在正堂稍等。”
“噢。”陈羲想着闷坐无趣,开口道:“那我能否也去后院?”
茯苓一笑,道:“可以。婢子带路。”
随后陈羲在后院看到身着窄袖鱼尾曲裾的端木圭正弯身采药,脚旁放一个箩筐,已盛了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行礼,寒暄几句后,陈羲看到了树下那石缸,饶有兴致问道:
“何时种了朵莲花在缸内?”
“种了有些时日了,只是仍未开花。”端木圭一边答道,一边从地面连根采下几株草药,又从藤架下摘下几段藤茎,手法甚是娴熟。
“呵,可是征得石缸同意才养莲在内?”陈羲微调侃道。
“灵星楼内一切之物听我调遣。”端木圭闲闲应道。
陈羲微微一笑,又问道:
“采的是什么草药?”
“绿的是银丹草(即薄荷),黄绿的是首乌藤(又名夜交藤)。薄荷有清醒提神、辛凉解热之效;首乌藤有安神定惊、通络祛风之用。喏。”
将银丹草递至陈羲手中,端木圭道:“嗅一下,是否有甘凛之感?”
陈羲嗅了一下,一阵凉薄之意侵入头脑,倒是为之一凛,微微点头。
打量着银丹草,细长的茎,绿色的叶,背面黄绿,较正面深色。端木圭又道:
“银丹草与蝉蜕、牛蒡子同用,可治风疹。”
“蝉蜕?蝉蜕下的壳?”
“正是。”
陈羲道:“岐黄之道,我是外行,不知蝉壳亦能入药,只觉有些药物当真是稀奇古怪。更怪的是,有些药本身有毒性,却是治病良方。”
“凡药三分毒。”端木圭闲闲应道:“世人皆道巴豆是毒药,却不知其外治恶疮疥癣,内治冷积凝滞。然而,不论是何灵药,服用过量则会危及性命。生死事大,故而医者用药不可不谨。”
“唔。”
听着端木圭阐述药理,陈羲却再次将视线投向那石缸。
菡萏孤零,莲叶幽绿,浮在一缸清澈见底的水中。
“昭德对此石缸感兴趣?”端木圭将银丹草及首乌藤放至箩筐内,见陈羲依然看着石缸,开口问道。
“莲下可曾种了什么?”陈羲答非所问。
“除了碗莲和绿藻,别无他物。”
“不曾养鱼?”
“此水养不了鱼。”端木圭淡淡一笑道:“水清则无鱼。”
陈羲知道,此话意指水太清,鱼则无法存活。正沉吟间,端木圭又道:“不单鱼,人亦然。”
“愿闻其详。”
“若一个人住在这么一所屋子,四面墙壁皆是无形透明的,他在屋内一举一动路人皆可看到;且墙壁无遮挡作用,一言一行完全曝露在别人眼皮下,别人的议论他也能听到,那人会如何?”
“。。。。。。估计没住上几日,那人会疯掉罢。”
“正是如此。浑浊之水能养鱼,是因鱼在浊水里游动,捕鱼人难窥看到鱼之痕迹,鱼才得以活命;人之所以建屋设房,正是确保日常之私不被偷窥;并设下大门、围墙、屏风等,在屋内也划分出不同用处之房,满足日常之需。”
“嗯。”
“而且每个人外出之前,都必须打扮整理一番。此固然是应有礼仪,与设房屋一样,亦是一种外在修饰。若一人毫不修饰,披头散发赤足而行,多半被认做疯子罢。”
“的确。”
“同理,若一人一览无余,喜怒形于色,不管对错只是率性而行,心里所想脸上都表现出来,藏不住一点话——会让他人困扰罢?”
“何止困扰,说不定会招惹是非。”
“所以人都会修饰自己,约束自己,不让自己有逾越举动,心里所想不一定表现出来。因无法窥看人心,存在于心的光明之念、阴暗之念只是一线之差,如同草木有向阳一面背阳一面紧密相连——大家皆明白此理,故而浑噩遮掩间才会互相敬重,免得直言相向互相中伤。”
“确实。”
“正所谓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端木圭嘴角上弯,双眸越发晶亮,笑得意味深长。
陈羲不语,寻思间,甘草来报:“王杳和林正求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