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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雪落得晚了一些。
顾拾并不知道昨日冬阳高照,是个寒冷中透出热闹欢喜的好日子,空气里都浮动着温柔的香霭。当他终于从椒房殿的密道原路折返,回到未央宫中时,他只看见了雪。
从门户中望去,琼楼玉宇,层叠巍峨,积冰映着阴云,险险挂在飞龙斜出的檐角。与其他各殿不同,椒房殿仍旧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破烂的垂帘翩然飞动,将外间的雪水也拂了进来。
宫娥,宦官,侍卫,目之所及,一片整肃,也许是意味着新王朝已稳当地立足,也许是意味着新王朝同旧王朝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往后退到门墙后,在脑海中将日前去玉堂殿的路又过了一遍,然后深吸一口气,便径自举步踏入了风雪之中。
玉堂殿正门前果然剑戟林立,气氛森然,顾真对自己召人入京的意图毫不掩饰。顾拾绕到上回的北门,却也见到两个宦官团着手惫懒地守在这后门口,当即躲入了墙角。
若是带了张迎来就方便多了。只不知张迎那边打点得如何了,能不能够把阿寄带离长安……
他咬了咬牙,将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手往衣袖中摸索,抓住了那一柄杀过人的匕首。
“这边就是沧池吗?”
忽然间,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遥遥地响起,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入他耳中。他全身一震,想探身去看却不能,一股冰凉的空气激过周身,从手指尖开始逼得他发颤。
他别过头去,未央的沧池上结了一层脆弱的薄冰,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冰底的水也透着浑浊暗沉,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忽而反应过来,这也是他自己第一回认真地看着沧池。
“回夫人,这就是沧池。”回应女声的是个宦官的声音,不阴不阳。
女人停顿了一下,犹豫地道:“我们……不能去瞧一瞧么?”
“陛下吩咐了,几位鞍马劳顿,便请在这殿中歇息,不要让奴婢们为难了。”宦官一板一眼没有语调地道。
“难得来一趟长安,却遭你们这样戒备。”女人静了一会儿,“明明说是小十的意思,却不让我们见到小十……”
“不必再同他们说了。”一个浑厚的男声这时插话进来,“那封信是骗我们的。是我们愚蠢,白白地相信了南皮侯会帮助旧族。”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了。
顾拾默默地等待着,却只听见飞雪搅动空气的微妙声响。天是很冷了,他的眼睫一动,仿佛都能掉下几片冰渣子。
那一男一女似乎是回殿中去了。过不多时,有人小跑着到这门边来对那两个黄门道:“有圣旨,全殿人接旨,快去!”
那两人一惊,也连忙跑进去了。顾拾低头将匕首握在手心里,衣袖披下来掩住了,跟在他们身后一丈远外进了门。
穿过后苑之后又两进,才到了玉堂殿的前殿。一路上却都没有人看守,或许是都去接旨了。顾拾没有大咧咧走进前殿,而是躲在后殿与前殿连接处的十二折屏风之后,透过髹金木板的缝隙朝殿中望去。
那里果然是跪了满殿的人,宦官、侍卫、宫女、厨娘,黑压压的一片,他都看不清楚跪在最前面的那一双华服男女的身躯。他漫漫然地想,也不知看守安乐公邸的人如若全都聚在一起,会不会也有这么多?
前来宣旨的是新上位的中常侍李直,身边却站着袁琴。
“……朕原想同安乐公叙兄弟之伦,谁知此人竟匿而不出,教朕好找。”李直也没有读过这种半文不白的诏文,一时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前靖剡侯顾献,尔是安乐公之父,子不教父之过,不知尔有何解释?”
在他面前,那一身衣冠整饬、身躯高大的男人跪地道:“臣献无辞可解。”
李直将圣旨一卷,慈眉善目地道:“说不得,那便只有请君侯去一趟东市了。”
“东市——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女人突然开口,词锋尖锐,声音却仍然优雅低缓,“难道要让他去集市上面圣吗?”
“说是面圣,却也没错。”李直叹了口气,“陛下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看人行刑。今日将诸位都召集到这里,也是想给诸位提个醒:只要安乐公不出现,这里的人陛下便过一日杀一个,杀完为止。”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武人上前,押住了顾献。顾献低下头看着那个女人,低声道:“无事的,阿湳,他们不会如愿的。”
女人却不看他,只道:“安乐公虽然是我们的孩子,但我刚生下他他便被郑逆派人抱走,他根本连父母都不识得。陛下要拿我们来逼他就范,恐怕是高估了他的教化。”
李直拧了拧眉头,“这些话某家听不懂,夫人如有机会,便去同陛下说吧。”
“那你们就先杀我!”女人抢上前来挡在顾献的身前,“没见过父母的孩子,应当更留恋母亲的吧!”
“阿湳你让开!”顾献沉声断喝。
女人嘶声道:“我们君侯到底是个正宗的顾氏,难道陛下就再也不念一点宗族恩情了吗?!”
“圣旨既是如此,你们再如何诡辩也无用。”李直摊手道,“带下去吧——”
女人却忽然冷笑一声。
她看起来是个那样柔弱温和的人,这一声冷笑好像竟是用了力气的,恨意淬了出来,闪出嶙峋的光——“与其被你们用来要挟小十,我们不如现在就死了!”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头撞向殿中的方柱!
“阿湳!”顾献脱口惊呼,而女人的鲜血已在大红的柱子上飞溅出来,染透了黄金的壁带!
一时间变生肘腋,殿中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反应过来,顾献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身后武人的佩剑,便往自己颈上一抹!
男人的血溅上了李直的脸,后者彻底地呆住了,手足都在发麻。
“还不去禀报陛下?”忽然,身边的人沉着声音道。
李直愣愣地看向袁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谋士,朝中无人知道他的底细,却在这种时候他都平静得出奇。
“人是必死了,你再不去,你也得同他们一道死。”袁琴冷冷地道。
李直如梦方醒,立马拔足便往外奔。袁琴看了一眼殿中惶惶不知所之的众人,“你们都跪着别动,听候发落。”
然后,他才终于低下头,去看那一双垂死的男女。
顾献死的时候并未受更多的痛苦,身躯便轰然倒了下来。女人却是披了满脸的鲜血,奄奄一息地倚靠着柱子,哀哀地唤着:“君侯?君侯……”
她的面容凄厉可怖,声音却还是那么婉转温柔,就像是人人都会在梦中遇见的那种最美的声音。顾献的侯位被废已经十多年了,可她还是改不了这个口,就好像这两字简单的称呼,已经刻进了她的血液里一般。
顾献没有回应她,环顾旷然的大殿上布满了人,没有一个人会回应她。
也许她心中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因为没有人听,所以也都失去了出口的必要了。生命在迅速地流失,她慢慢地转过头,看见袁琴的衣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你长得好像……”
袁琴脸色微微地变了。他上前一步,双眸紧紧地盯着女人,一边低下身子,慢慢地摸索到了地上那把顾献用来自刎的剑——
女人的声音却已止住了,头软软地偏到了一侧,显是死透了。只是一双眼睛仍然微微地睁着,好像是死不瞑目的。
袁琴这才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大开的殿门外刮进来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片,吹得袁琴透骨生凉。他四顾殿中,下人们无不瑟缩一团,大约是都想起了新帝的残酷手段,人还没来,他们就都被吓得肝胆俱裂了。
袁琴怔怔然站了很久,手中脱力,那把剑铮然掉落在地上。
“你们想逃的话,就赶紧逃吧。”他沙哑着声音说,“陛下从东市赶回,还需一些时辰。”
众人不知他为何短短片刻间就改了主意,无不是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小的一下子哭出了声,拔腿便跑。有了领头的,众人便立刻都跑得一干二净,唯恐落于人后。最后,只剩下几个武人侍卫,与袁琴一起站在殿中,面对着两具尸体。
袁琴拍拍他们的肩,“你们回去,仍照往常般守着。”
几人如蒙大赦,领命而去。袁琴揉了揉太阳穴,蹲下身子来,伸出手拂过那个女人的脸,将她的双眼合上。
“袁先生。”
空荡荡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深冷的声音。
袁琴应声看去,只见一个少年从殿后那扇十二折屏风之后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深青的直裾,长发束在冠中,却更露出鬓角那道长长的伤疤,将那张原本如皎月般秀丽无瑕的脸容毁成了修罗般冷酷无情的模样。
他那苍白如鬼的脸上,看起来没有分毫的表情。桃花眼里波光流转,宛如冷而漠然的黑玉。
他没有去看地上躺着的夫妇,而是直盯着袁琴的眼睛。
“袁先生也不甘心屈居顾真之下的吧?袁先生也知道,顾真根本不姓顾,他会对顾氏忘恩负义的吧?”他说话很慢,好像每说出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但他的气势却很迫人,好像要逼得袁琴无路可退,“若是如此,袁先生何不与我联手呢?”
袁琴的喉咙动了动,他难得地感到了紧张。心中思绪如杂草般乱窜,却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出口的话来应对他。
顾拾忽然笑了。
“带我去见顾真吧,袁先生。”
他的笑容柔软,仿佛还盈着悠悠的水波,在这寒冬的天气里,几乎能催暖任何一颗铁石心肠。
袁琴却从头顶寒到了脚底。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袁先生。”顾拾轻轻地笑道,“似袁先生这样的潜龙,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个放羊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