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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日, 顾拾都守在雒阳北宫, 一心一意地陪伴阿寄。
那解药几乎与毒-药无异, 除却第一日, 之后的每一日阿寄只在服药过后的短短数个时辰里疼痛有所缓解,其他时候都痛得全身痉挛人事不知。她恨极了自己这副模样,当年在掖庭狱里便是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 如今也不愿意给顾拾看见,每到发病时便将自己锁在小室里, 顾拾为此破坏了好几扇门。而后顾拾便学了乖, 一日十二个时辰不离她身边,若实在要出外办事时, 便将她锁在宽阔的寝殿,里边还有茜儿、张迎等许多下人陪着她,唯不许她出去自己锁自己。
他年纪小的时候,只觉得阿寄是个温柔善良、体贴周到、如奇迹一般能抚慰他心灵的好姐姐, 到如今才发现,其实阿寄也不是什么奇迹, 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她过去习惯了忍耐,只是因为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痛苦。
这样却让他更离不开她了。
顾拾将一应文书都搬到了北宫,连尚书令都要到章德殿来奏事。柳岑已出了荆州、过了扬州, 钟嶙仍按兵不动,众多大臣向皇帝上书请求发兵平叛,顾拾却都置之不理, 只说听钟将军的便好。
有时阿寄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便到书阁里来看他。她渐渐也能说些“嗯”、“好”之类简单的字眼了,只是她总不肯说,他只有循循善诱。
“很快便不会有这么多文牍了。”顾拾一边批阅奏疏一边朝她笑道,“钟嶙不会让我管这么多的。”
她没有笑,目光凝着那些奏疏,有深深的忧虑。顾拾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是不是无法理解?”
她点点头。见他很久不动,只好又“嗯”了一声,慢慢地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顾拾复又笑起来,“你既然问,我便同你分解分解。”他站起身,走到房中平铺的舆地图前,招手让她过来。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往她的手里塞了小铜马,口中道:“当今天下有十三州,柳岑占了三州,而除司隶之外,余下的九州全都有形形色-色的乱民反叛,还有的自立为王,比柳岑更嚣张。”他拉着阿寄的手将铜马一一放在地图对应的位置上,“而钟嶙如今的谋算是要姑息养奸,柳岑他是绝不会动的,其他九州的叛乱他却很殷勤征讨,如此一来,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放纵了柳岑,令我朝与柳岑形成两分天下的格局——不,应该说,令他自己与柳岑,两分天下。”
阿寄的手一抖,铜马没能抓稳而滚落在地图上,又撞翻了好几只。
“那……”她认真地开口道,“那他为何不放别人,唯独……放了柳岑?”
顾拾回头看她一眼,挑了挑眉。阿寄没来由觉得他这一眼中饶有深意,却偏是辨别不出。顾拾停顿了一下,笑道:“柳岑毕竟是世家子弟,在荆州振臂一呼,群集响应,钟嶙大约也知道他是最棘手的,可以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
阿寄咬着唇,目光扫过舆图上的土地,微微地蹙了眉,“……那你怎么办?他这样便架空了你,你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啊,我只能放手让钟嶙去。”顾拾又幽幽地笑了,目中精光微露,“柳岑的想法他也不见得清楚,我必得先等待其他州郡都被肃清,才能有自己的力量……”
“你……”阿寄忽然开了口。顾拾停下话头,专注地看着她,她顿时又感觉言语艰难:“你……又如何……清楚……”
顾拾微笑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甘心与人两分天下,到最后都势必要自相残杀。”
阿寄仓促地抬起眼,却撞进男人深黑如夜的眸光中。
她听懂了……她听懂了。
说什么钟嶙姑息养奸,最是姑息养奸的人,不还是他自己么?
他让这两人先圈地自肥,麻痹他们的心志,膨胀他们的野心,然后……可是然后呢?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收放自如吗?万一柳岑、钟嶙两人一齐回头反他……
想到这里,她又想不通了,脑海里反而总响起茜儿低低的啜泣声,想起那些宫女们言辞凄切的上书,最后,她动了动口,他关切地倾身过来聆听,听清楚了三个字。
“百姓,苦。”
她说。
他沉默片刻,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默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头咬着唇哀哀地看着他。
他低眉凝视着她,眼帘微垂,掩去了一些复杂的神色。“阿寄,你还是没有懂……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
痛苦的十日过去,云龙寺的老僧又进了一趟宫查看阿寄的病情,最后同顾拾说道:“皇后已可以讲话了,只是哑了太久的人,总难免羞于开口,陛下要多加引导。”
顾拾点头应下,恭送老僧出门,到了宫门外,老僧停下步子道:“请陛下好自为之,老衲要带小徒云游去了。”
顾拾一怔,“云游?”
老僧手捻念珠,垂眉缓道:“雒阳将乱,云龙寺亦将毁于战火,老衲已看倦了中原兵燹,也许回天竺去罢。”
顾拾顿了顿,“原来上人还会占算天机。”
老僧笑了,“这哪里需要占算?陛下本不是帝王之资,却一连两度为帝,气数如何能够长久?”
顾拾蓦地抬眼盯住他,老僧却仍是泰然自若地笑着。
顾拾其实也没有愤怒,在被老僧直言不讳地点破之后,他的心中反而是说不出的空虚。
他最后长出了一口气,似真似假地笑道:“上人是闲云野鹤之身,朕也羡慕得很,不知何时天下人放过了朕,朕也云游去。”
老僧看着他笑道:“会有那一日的。”
***
今日是第十一日了。
那云龙寺的胡僧已来看诊过,阮寄却仍不大愿意起身。正是秋光澈亮的早晨,日光敞亮得令人无法逃避,她知道自己已能说话了,可是她不敢。
顾拾送那胡僧出去,她便仍旧躺在床上,四下里明明无人,她却仍要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混沌的黑暗让她终于有了些底气,团着被褥、压着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小十……”
自然没有人应答她,也许帘外的那些宦官宫女也根本不会听见。这声音很是低婉,虽仍旧吓了她自己一跳,却显然不再是那么嘶哑了。
她咬了咬唇,又小声地练习:“小十,小十,小十……”
终于,阿寄将自己从被褥中放了出来,清丽的脸容被闷出了软软的潮红,她还在轻微地喘着气,眼中泛出水光一般的亮。
她会说话了……
她真的会说话了!
她坐起了身,又低低念了一句:“小十。”她本就是和衣而卧,此刻手心里都攥出了汗,下床走了几步,端起昨夜的冷茶抿了一口,再念:“小十……”
眼看着顾拾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听见自己这样叫他,他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开心?
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想了想,低声道了句:“陛下。嗯……陛下……”
练着练着,她面上浮起了笑意,双手捧着脸都掩不住。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争执的声音。
“——我要见皇后!让我见皇后!”是茜儿在叫喊。
“茜儿!这时候不是你当值,你要见皇后又何必大吵大闹?”有个女官走出去斥责道,“你先进来,没的给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什么笑话?”茜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突然帘子遭人一掀,茜儿便正面对上了阮寄。
阮寄愣了一瞬,立刻挥挥手让旁的女官都退下。
“殿下。”茜儿见了阮寄却突然顿住,胸脯不停地起伏着,许久才道,“殿下,柳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打出荆州、半个月前就在扫荡徐扬了,殿下您知不知道?”
阮寄抬起眼研判地盯着她,后者的神色一无畏惧又隐含悲哀,一个从长安王宅跟到雒阳北宫来的无依无靠的小小宫女,曾在顾拾受伤时帮过她的大忙,却从来不曾向她要求过什么——只除了上回那些僭越的谏言。
阮寄动了动唇,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是点了点头。
茜儿的脸色灰败下去,喃喃道:“原来您知道?您都知道?”
阮寄别过了头去。
“您明明知道,却还要任他们为所欲为,是不是?”茜儿面容惨淡,咬住了唇,“柳岑一路烧杀抢掠,钟将军便一路往后撤退……我原以为陛下一定会下令抵抗的,可大家都在传,说陛下根本已不管朝事了!”
阿寄看着她悲恸的面色,仿佛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她却还在强忍着,等待阿寄的回答。阿寄将心一横,慢慢地开了口:“陛下……他有他的想法……”
“殿下的声音终于好了?”茜儿却突然道。
这样打断皇后说话是很无礼的,可茜儿却全都不管不顾了。
她朝阿寄跪了下来,咚咚咚叩了三个头,“婢子恭喜殿下,殿下痊愈,普天同庆。婢子也要向殿下请辞,婢子的家人正在荆扬交界的庐江郡,婢子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了!”
阮寄扶着桌角慢慢地坐了下来,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你回去吧。”她说。
既是有家的人,为何不回?她总没有理由留着茜儿不走的。
茜儿悲哀地看着皇后,许久,重重地道了一句:“殿下,陛下如此做……他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