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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沿街而行,每过一个巷口就要扶墙歇息一会儿,喘半天粗气才能继续,倒是让我略微有些着急,不过转念一想,如他所言不虚,近来夜夜笙歌、享尽艳福,整日泡在酒坛子里。
就是突然间猝死也不足为奇,因此我反倒放下了些微焦虑,好整以暇地跟踪在后。吴老六走走停停,过了四个巷口,终于不再向前,而是拐了进去。我站在巷口对面。
只见吴老六并未走多深,踉踉跄跄进了巷口右侧第一间府院。看来此地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了。
我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注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过了街、进了巷口,来到吴老六走进的府院对面,仔细观察。
建筑陈旧却并不破败,白墙不高不矮,门额一块榆木牌匾,以墨写就“赵氏别苑”四字,倒还有些风骨。
此回我勿需翻墙便能看清苑里情形,只因吴老六进去之后大门敞开,以我的目力足以目睹院中的景象吴老六趴在正堂的门槛上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我等了片刻,只见他除了翻了个身之外,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却也不见有人来招呼他,虽然我颇感奇怪。
但已经足以确定赵氏别苑便是他的藏身之所。我不再逗留,回身出了巷子,解除“沧海一粟”的状态,在浓浓暮色中快步而行。
回了拂香苑,庭院盛满了荡漾的黄昏,一袭白衣静立其中,格外耀眼,虽然早知娘亲会等候我,但还是不免心下感动,快步走过去,喊道:“娘亲,孩儿回来了。”
娘亲微微点头,仿佛白玉美人活了过来,绽开融化冰雪的笑靥,发出玲珑天籁般的欢迎:“嗯,回来就好。”仿佛慈母迎接久离家园的游子,欣慰而满足。“娘亲,你猜我看见了谁?”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邀功,却卖了个关子。“娘又不是神仙,这怎么能猜得到呢?”娘亲微微摇头,但并无责怪与不满,反而挂上了宠溺的笑容。“也是。”
我吐吐舌头,不再故弄玄虚“娘亲,孩儿在赤鸢楼发现了吴老六!”娘亲眉头一蹙:“那个剪径蟊贼?”“嗯!”我重重点头,心道娘亲的记忆果然超群,勿需提醒,一听便知。
“霄儿细细说与娘听。”娘亲面色颇为凝重,似乎事干重大。我不敢怠慢,点头称是,随后将今日所见巨细靡遗地说与娘亲知晓当然。
那些污言秽语我则自动省略,不知是为了保持自己在娘亲心目中的纯洁,还是不愿玷污娘亲的尊听。
娘亲听完我一番陈述,黛眉凝结,面露深思,久久无语,我也不愿打扰娘亲,就这样静静等候,良久,娘亲才长叹一口气,此时我才敢问:“娘亲,此事如何处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当前我与娘亲的精力放在那两个村子被屠灭的真相上,吴老六逍遥法外,无论是收受贿赂还是官匪勾结,都与之无涉,暂且置之不理,亦不失为较好的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听从娘亲的决断。
娘亲忧色立去,笑靥如花,口吐定计:“明日,我们母子二人便联手夜访赵家别苑。”“嗯。”我自是以娘亲为主心骨,重重地点头答应。
说是夜访,却不可能子夜时分再翻墙而入,而是提前去赵家别苑等待。次日,我与娘亲并未前往凶案现场勘探,一来是养精蓄锐以待其时,二来兰溪与七峦是距楚阳县城最近的事发地点,再远些的一日之内难以往返。
我趁此机会重拾武功,练习了数回剑法,而采练元炁,静候时辰。约摸距离申时还有两刻钟,我与娘亲便从拂香苑步行出发。上了西直街,车马渐稀,娘亲虽戴着面纱。
但仍教许多行色匆匆的路人侧目回首,此刻我无心顾及他们的痴迷,与娘亲疾行而至,来到了赵家别苑门前。
令人惊异的是,这小苑子大门连虚掩都没有,毫无防备地洞开。到底是该说内城治安好到夜不闭户,还是吴老六粗枝大叶呢?
虽然心中略感发笑,但我却有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娘亲也驻足不前,美目深深望向空旷的庭院。
我左顾右盼之下,小院深深,连几株观赏的景植都未有,静谧安然,与昨日无异,没什么可疑之处。
“进去吧,霄儿。”忽而娘亲轻轻一笑,落落大方地走了进去。暗访私宅却从正门而进,走得比主人还大方,让我感到有些滑稽与荒唐。
娘亲的镇定自若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放下那丝顾虑,昂首挺胸地进了赵家别苑。赵氏别苑是一进院落,进了大门便是正中庭院,院内也无雅植石桌,简朴至极。
此时此刻,东西二厢、北房正厅,皆是门窗紧闭,静若深夜。我颇有些不知所措,娘亲却宾至如归,莲步款款,好整以暇地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只没有进房屋门廊,又来到我面前。料想吴老六应当快回来了。
我与娘亲便站立在苑门一侧的墙边,静待其归,果然,没等多久,便见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影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进了别苑,正是吴老六。
他似乎比昨日酗酒更猛,跌跌撞撞、自顾不暇,对我和娘亲毫无察觉。待他吃力地爬到庭院中央时,娘亲猝然发难,仙音冷厉:“吴老六,可还记得我?”
吴老六正在地上挣扎,问得此言浑身一颤,仓促转身,坐在地上,四肢着地、惧面朝天,望着渐渐走近的娘亲与我,瑟瑟发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仙子您、您怎么在这儿?”
娘亲不置可否,冷清道:“我且问你,是谁人免去你的牢狱之灾?”吴老六冷汗直流,笑得更加难看:“没有人是小人自己挖地道逃出来的”
“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竟想糊弄于我。”娘亲冷哼一声,似乎连庭院都寒肃几分“莫非你还想尝尝饮雪含霜的滋味?”
娘亲垂藏在袍袖中的玉手微微一动,吴老六立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摆手摇头,脱口而出:“别别别,仙子我说,是那个姓吕的放我出来的!”虽然早有几分预料。
但亲耳听到吴老六证实此事,仍旧是不可思议,亏那些百姓还对他感恩戴德,没想到却私纵匪贼。
或许二者有什么肮脏勾连、沆瀣一气也未可知。娘亲仙容未动,似是毫不意外,冷冷地追问:“他与你是何干系?为何要放你逃出生天?”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吴老六面色纠结,迟迟没有下文。娘亲并不焦急,冷眸如定,我却听出他故意吞吞吐吐、拖拖拉拉,似在拖延时间,于是踏前一步,喝问道:“因为什么!?”
吴老六却一扫面上惧色,裂开大嘴、露出黄牙,嘿嘿笑道:“因为我们是一伙的!”我心中一惊,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如雷霆般发号施令:“围!”
话音未落,变生肘腋,东西二厢、正侧二厅,门扇瞬间大开,黑压压地一片士卒齐步踏出,恍若山洪暴发、扑面而来,来势凶猛。
我心中闪过瞬息万念,沉身握剑,含章便要出鞘,准备杀出一条血路,娘亲的玉手却拉住我的袖子,螓首轻摇,侧目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那双清澈淡然的眸子未见异色,瞬时我领会娘亲早有预料与对策,而且胸有成竹,于是我心中大定,撤去架势,静观其变。
“哄哄哄”身披黑甲的士卒如洪水决堤,训练有素服从指令,脚步声震若雷霆,甲胄摩击铿锵有力,如灵活地黑蟒一般迅速陈兵四方,很快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
我环顾四周,头戴黑盔的士卒面目不清、神情难辨,至少有二三百人,四面的士卒,最近的离我们已不过数十步,后方的甲兵手执军刀长矛,前排士卒则端着奇异造型的器械,冷冷地瞄准着我们。
那器械形似弓箭,精铁与硬木相互勾嵌,弓臂垂直连接着矩形方盒,以精巧复杂的机构张开弓弦,箭矢则如蓄势待发的恶蛟一般,冷冷地凝视着我们。
我心下凛然,这应当就是娘亲所说的弩箭了,吴老六起身嘿嘿邪笑,得意到嘴都歪了,后退几步。
而我们正面黑压压的行伍则让出缺口,缓缓走出一位银甲银盔、面容熟悉的军官,开口道:“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乎?”
正是吕千总。方才一听号令之声,我便认出了他的声音,此刻更无震惊,冷冷道:“劳烦吕千总挂心,我好得很。”
这一番寒暄殊无暖心情谊,反倒是杀机四伏,若非现下四面楚歌,我定要和他手底下见真章,此时吴老六手舞足蹈、吐沫横飞,狐假虎威地放肆叫嚣道:“大伙上呀!
把那个女人抓住!兄弟们射死他们诶哟!”我心中杀意如寒冬朔风般冷冽,吴老六却痛呼一声,原来是吕千总奋起铁靴一踢在他腿肚子上,狠狠叱骂道:“蠢材,退下!”
吴老六捂着小腿,唯唯诺诺退到吕千总身后,仍旧轻声哎哟叫唤,骂骂咧咧的。“想必这位嗯,仙子,乃是柳公子的母亲,也是此行之首吧?”吕千总倒是好眼力,打量几下,一眼便能分辨我们母子二人的关系。
“不错,可惜你的所作所为,愧对你的这双眼睛。”娘亲螓首轻颔,语气冷冽,再无半分悲天悯人、淡泊宁静,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对外人如此不留情面,几乎可以说是恶语相向了。
“哦,不知本千总的什么所作所为,竟让仙子如此失仪谩骂呢?”许是自觉场面尽在掌握,吕千总双手摊开,故作清白无辜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