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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怎么?”此时范从阳失去了儒士风度,说话浅显通俗、流利自然,既不引经据典也不之乎者也,甚至还带着乡音,我心下一奇,不由斜眼发问,却寻不出一个恰当的描述。
“言谈粗俗是么?”范从阳哈哈一笑“徒孙,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不过是交流的媒妁,哪种合用便用哪种,没什么分别。”
这说辞倒是新颖,却反而勾起我另一个疑问来:“那日阁下与孚咎的交谈又是怎么回事?”我与范从阳脚下不停,跟着胡大壮并行向着天地而去。
他抚须了然道:“原来是此事。老夫与孚咎同属入朝为官的文人,因此交谈便要用‘官话’,此乃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便是自贬身份。
“每句每读,骈双合偶,取君臣相佐、尊卑有序之意。首尾低、中峰高,则是合躬微躯、奉至尊之论。
“数十年以来积重难返,‘官话’又何止用于平日交谈,上至奏疏国策下至文书布告,俱已默循此例就如那寇隐上的祥瑞疏,正是其中典范。
这亦是光纯帝治时,文人结党、儒生掌朝养成的歪风邪气,真是酸腐朽烂就连启蒙取字,都成了攀亲带故、互认门吏的根据。”
范从阳撰成巨著,应当算得上儒林秀魁,却对同侪齐辈的拂袖作风丝毫不留情面,倒让我不由高看了几分。
而且我略一回忆叶明夷所背诵过的祥瑞疏,果然是句句成双成对,只是她腔调平正犹如常人交谈。
彼时我未能发觉此中奥秘,现下才知其中也带着骈双合偶的矫揉造作,不由摇头鄙夷。谈话间,我们三人已到了田地近前,便绕着外圈行走起来。
我定睛一看,许多人正在将稻田埂岸挖出一个缺口,将田中蓄水通过间渠放走,不由发问道:“他们为何要将水放掉?作物生长不是需要吗?”
范从阳微微一笑,并未出言解答。胡大壮倒是直言不讳:“柳兄弟,谷子要长成是需要水没错,不过现在已经六月,稻子都抽穗结谷了。
就不需要太多水了,昨天的雨太大了,如果不放掉,会把稻子淹死的。”“啊,原来如此。”我虚心应道,这才明了其中还有此番缘由。长见识了。
从书中读来的知识与实际情况并不尽然相同,圣贤书也不是那么万试万灵,又或者自己并未将圣贤书读通读透。
我们又走了几十步,忽见一方稻田的埂岸上坐着一对爷孙,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精瘦骨干,穿着草履,裤脚裹着泛白的泥巴。
一旁的则是一个小女孩,约四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粗布衣裳,脸蛋上泥巴点点,双脚在泄水缺口处晃荡,正在濯洗脚丫上的泥巴,也是不亦乐乎。
在偌大田亩间劳碌的有膘朴汉子,亦有粗壮农妇,但小女孩却是未曾见过,我颇有些疑问,走上前去礼貌地鞠躬问道:“老丈,你家姑娘几岁了?”却没想到老者径直闭目,毫不理会,连头都没转一下,自顾自地用斗笠扇风驱汗。
我既不生气也不怎么尴尬,只是有些好奇难解,而胡大壮走上前来解围:“何伯,这是我朋友,不是那些公子哥。”
他这才睁开眼睛,喑哑开口道:“是大壮朋友啊,我看也不像那些王八蛋,找老汉有什么事么?”见他肯接话,我才松了一口气,客气道:“老丈,没什么,看您的孙女可爱,想问问”
我话还没说完,却是异变突生,只见那小女孩手忙脚乱地扑倒何老汉怀里,嚎啕大哭、恐惧哀泣:“爷爷!他要把小花抓走”
何老汉叹一口气,摸着女孩小脑袋安慰道:“小花不哭,这个哥哥不是坏人,没说过这话,小花听错了别怕啊,不哭了不哭了”
我一时被这莫名其妙的场面弄得愕然不已,我只是客套地夸夸拉近距离,小女孩却为何这般反应?
何老汉哄了半晌才安抚好小花的情绪,又让她到一旁玩耍,小女孩抽噎点头,怯生生地绕开我回到原处冲洗小脚丫,一双朦胧泪眼却时不时朝我瞟来,既害怕又警惕。
“老丈,我”我有些云里雾里,正欲开口道歉,他却摆摆干瘦的手,叹气开口:“老汉知道你不是故意,不用再说了。”“多谢老丈谅解可为何会这样?”我舒了一口气,疑问却不能自解。“呸!
还不是那群公子哥,见到好看女人就要抢占,什么青天老爷、百姓父母,根本就不管!”何老汉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谁不希望自家闺女好看些?可这世道,对穷人来说。那不是好事,是罪过!”
见何老汉愤然怨语的模样,我心下愕然,纨绔子弟欺男霸女已经根深蒂固到如此境地了吗?哪怕夸奖一下小女孩也会吓得她畏惧嚎啕,他们究竟是何等的怙恶不悛啊?范从阳此时上前一步,开口道:“老丈来这里多少年了?”
何老汉打量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三年多吧。”“可是来给云隐寺种福田的?”“这里哪个不是给佛爷种田的?”何老汉叹了一口气“虽然租子也收得很厉害,总比那些地主员外少些,不然爷孙俩早就饿死了。”范从阳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今生种福田,来世投胎富贵人家。”
“老先生说的这些话,若是转回去十年,老汉可能就信了,但如今老汉一只脚都进了棺材,也看开了,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来世?就算有,那也不是我老汉了!又算什么福报呢?”
何老汉摇头不已,唉声叹气“可惜其他人就不一定相信了,余下来的一些银钱,都拿去供奉佛祖,还不如买点肉吃了得了!”范从阳默然听完,才点头感叹:“老丈好觉悟。”
何老汉听了此话,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愿多言。范从阳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一起离开了。
“福田是什么?”走开十几步,望到那终于放松了警惕、尽情玩耍的小花,我不禁心酸难耐,发出了这般疑问。
范从阳看不出悲喜,淡淡开口:“福田是佛门寺庙的产业,为寺庙料理田地便称作‘种福田’。相较做佃户,地主员外要收租八成,而种福田只收六成,其余的归自己所有。”
“那不是要好上许多吗?”范从阳摇头道:“好不了多少。福田是由寺庙管理,田户每月供奉多少香油钱,他们会记录成册,供奉得少了,便撤去资格,算下来,七成半都会落到佛门手里吧。”
“啊这”我哑口无言,种个田,还有这种内幕,简直是匪夷所思。范从阳又道:“除了佛田和地主的田地,还有一种叫做皇田。
一般是皇亲国戚、帝室宗脉所有,或者由皇帝颁旨赐予有功之臣。耕种皇田的收成,所得都是田主所有,也勿需上税,为了维持农户的生活,田主可能会留个一成半成左右吧
其实死了他们也不关心,因为给他们种皇田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我悲从中来,凄愤问道:“这样也有人甘愿作奴役吗?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范从阳摇头苦笑:“怎么没有?对于走投无路的农户来说,好歹是一条生路。”闻得此言,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听范从阳继续问道:“徒孙可知,为何会有走投无路的农户?”
“不知。”我有些咬牙切齿,却并非是对自己或者范从阳。他并未直言,反而问了一旁的粗粝汉子:“大壮,你尚未加入水天教时,需要交多少种税?”“三四十种吧。”胡大壮低声回答,难掩面上的黯然。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给柳兄弟说说看。”“每年秋夏各一次的田税、剿饷加派、练饷加派、宫城修筑加派、火耗归公、吉壤加派”
“停停停”一连串的赋税名目如连珠炮似的,我急忙喊道“这么多,怎么活得下去?”胡大壮面上虽是淡然,口中却是苦涩:“也就这么活”
范从阳笑道:“其实我朝的田税乃是有史以来最少的,如今三十税一,比前朝的十税一、五税一都要少。”这下更教我疑惑不解了:“那为何百姓还会民不聊生?”
“这乃是因为皇室宗亲、官绅以及有功名在身者,皆可以免除一定的赋税。尤其是田税。其中皇室宗亲免全额税,官绅功名免定额税,就连地主也能通过贿赂官吏来免除部分税额。”
范从阳驻足不前,仰天长叹“正因如此,农税愈轻,国库愈加空虚,赋税名目也就越来越多,最终积压成山,农户即使原本有田地,也被逼得卖儿鬻女,身家破落。
更何况太宁炿贪图玩乐,以各种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上行下效,苛捐杂税愈加繁重,几乎整个国家的朝政开销都要从农民田户身上榨取,长此以往,焉能不使百姓对朝廷心生怨恨?”
“唉”我长叹一声,或期许或悲愤地明知故问“那还有救吗?”“谶厉道兄曾告诉老夫,一个人倘若病入膏肓,身衰气微,哪怕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他亦无法吸收,也就无济于事。”范从阳摇头不已。
“玄武王朝亦是如此,哪怕有不世出的朝臣明君能够力挽狂澜,也没有助力,反而更多人会横加阻挠,正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呵呵。”范从阳苦笑一声,却是没有明说。
但我岂能不知他话中所指,那小小驿站中的盛宴佳肴、山珍海味,问道兰溪时避之唯恐不及的村民,被逼得想要落草为寇的民夫,独夫为了满足欲望而以祥瑞为名的赋税
这一切的种种,无一不再指向同一个答案:不破不立,再造干坤,但我也没有轻易开口,随着两人一同游走,一路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