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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回来了,母亲您看, 这是父亲曾经提过的雨巷芙蓉酿。”
齐吴氏和齐张氏正坐在屋里, 就见四个少年郎风尘仆仆却满脸喜悦地走了进来。
齐温博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封了口的粗陶瓶子放于桌上,示意两位长辈来看。
“原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了, 没想到竟然山重水复, 柳暗花明了。”
就像齐温博所说, 他们兄弟三个比林彦弘“大”不了几岁,又都是同辈, 相处起来十分自然。
再加上原本就被长辈耳提面命地嘱咐过要好好照顾表弟,他们自己也对林彦弘早就有所耳闻而保持着极大的好奇心, 几天下来,兄弟几个很快就打成一片。
二舅母齐张氏出自武官之家,性格爽朗,最见不得丈夫和儿子平日里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糟心模样。
她偏偏喜欢外甥林彦弘这种,长得好,性格又乖巧(雾)的少年。
当得知自己的两个儿子与他相处得极好, 齐张氏心中不禁有些惊讶。
——这两个小子,连天京中的什么世子、小公爷都懒得应对, 现在竟然对表弟如此热情,这是转了性子还是弘哥儿真的太讨人喜欢了?
和她一起把这种情况看在眼里的齐吴氏,同样有些讶异。
若说二叔家的双生子是外冷内热, 她家的博儿就是典型的外热内冷之个性,表面看上去对人彬彬有礼,性格温和无害, 实则和她那个丈夫一样,轻易不对人敞开心扉。
齐光恒是因为在蜀陵府学任府丞兼五经博士,面对性格不同的学子要因材施教,才形成这幅“笑面虎”的性子。
而齐温博则是因为长子嫡孙,自幼就是大哥,在国子监那等遍地皇亲国戚的地方,既要不卑不亢,又要照顾好两个堂弟,久而久之也变得“宽厚风趣”、“待人亲善”。
但齐吴氏看得出来,齐温博对林彦弘,是真的挺亲近的。
要不然他不会将弘哥儿如何跟那老翁对诗的神态描述得如此生动;不会把他喝第一口芙蓉酿时脱口而出的“有些苦”记得清楚;更不会心心念念拿什么装这芙蓉酿,好叫齐老太爷他们也看看,这是弘哥儿跟他们一起得的“宝贝”。
也许他对弘哥儿好,一开始是因为家翁和丈夫对他的嘱咐,又或者也是因为对早逝的姑姑还有一份怀念,但到了后来,却是真心实意为了这个人而放下心墙。
她和齐张氏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欣慰和高兴,听着齐温博讲述他们如何因缘际会、几番波折才在蜀川城的深巷里找到了传说中的“芙蓉酿”,不禁莞尔。
齐张氏拿帕子捂着嘴笑道:“难怪你们跑到我们这儿来,原来是得了好东西来炫耀的!所谓见者有份,这闻者亦有份,你们既然不懂得收敛,那就自觉把好东西让出来吧,让我们这等深宅妇人也尝尝这千金难买心头好、一生只等有缘人的芙蓉酿。”
她故意学了齐温博说话的语气和语调,显得特别有意思,顿时让齐吴氏也掩嘴笑起来。
齐温博听叔母学自己的说话,微微有些赧然,不过他很快就应道:“弘哥儿说了,这是专门孝敬母亲和舅母的,当然不会藏私。”
齐张氏做事雷厉风行,立刻就让丫鬟取了杯盏过来,还问齐温博如何饮用。
“听老翁说,这是取当年新鲜的木芙蓉洗净沥干,然后扑在冰糖做底的容器中,再加入白芷、茺蔚、川穹等十几味药材,最后灌入上好的糯米酒封口,酿制半年以上所得,因着去年酿的时候未到,他本是不愿意卖的,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他给我们两年的陈酿。”
两位长辈一听这些药材的名字就知道,这芙蓉酿怕是对女人好的“女儿酒”,也难怪他们兄弟几个要说这是专门孝敬给她们的,而且又直接拿到她们面前。
齐张氏端起琉璃盅抿了一小口,只觉得甜中带苦,后现回甘,既含着芙蓉的清香,又有酒味,再加上淡淡的草药味,有说不上的独特感受。
“果然是苦的,”齐张氏故意语带惊奇地说:“弘哥儿没有骗人。”她把目光投向那个俊秀的少年,引得他微微低头,似有些羞意。
齐吴氏见状也笑了笑,她轻轻放下杯盏:“不过没有这味苦,也衬托不出那股清甜,可见先苦方能后甜。”
她说话的时候也看向了林彦弘,眼中带着慈爱和温柔。
——这个孩子已经苦过了,现在,也该是甜的时候了……
林彦弘能够听出来,齐吴氏这句话,多半是对他说的,想着其中深意,不禁有些感动。
这几日,他过得十分快乐。
在巫山的自由自在,在林府东苑的温情浓浓,似乎在这一刻融为了一体。
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同辈相处,与照顾景承和彦思的感觉,又大不相同。
他们都是饱读诗书,天赋极高的学子,又愿意待人以诚,彼此志同道合,自然交往无碍。
几人堂兄表弟又偶尔因为少年心性,做些自己一个人不能完成、甚至无法想象的事情,待做完之后,先是愣怔一番,然后就是相视而笑,甚至开怀大笑。
这等酣畅淋漓、寄情忘我的感受,让人着迷。
如果说,林彦弘踏上这次的蜀陵之行时,还带着忐忑不安,如今就只剩下庆幸和狂喜。
这也是他“上辈子”没能得到的东西,如今没有错过,何其有幸!
“虽是专门孝敬我们的,但也得让你舅父长长见识,”
齐张氏一口就将杯中剩下的芙蓉酿喝了下去,颇有女侠的豪气洒脱,她对林彦弘道:“装在这粗陶里有几分野趣,你舅父最喜欢这种清白酸物,你拿去给他看看,保证他要拿起来鉴赏一番呢。”
她的父亲是上柱国,自己又和齐光严是少年夫妻,关系甚笃,拿三品大员的丈夫来打趣也没在怕的。
不过齐张氏并没有继续“酸书生”的话题,而是转头对自己的儿子道:“不过东西再好,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就寻到巷子里去,还缠着人家老翁,若是再这般行事,仔细我跟你们祖父告状去。”
“是,母亲。”双生子不怕严肃的父亲,倒怕平日里笑盈盈的母亲,连忙称是。
——父亲教训人顶多是口头上的,打破天也就是几下手板子……母亲教训人,那可是直接拿鞭子抽的!
……
可惜,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玩得兴致高了,就立马给忘记了。
尤其是当老太爷的生辰过后,几个少年开始往近郊“踏春”,甚至还在湖里游了次泳,可把齐吴氏吓坏了,也不敢瞒着,赶紧告诉了家翁。
“多派些人跟着就是,你越是阻止,他们越是要偷偷做,与其在没人的时候遇到危险,还不如众目睽睽之下来得安全。”
齐老太爷对儿媳的担忧表示理解,但却并不打算拘着几个孙辈:“死读书不是什么好事,难得回来一趟,还不许他们敞开来玩一趟吗?”
男子的友谊和女子的友谊不同,在房中绣绣花,弹弹琴,顺便交换些秘密的事,可不是他们的方式。
打打闹闹,一起闯祸,然后再一起弥补、一起承担责任,这才是他们少年结交的途径。
“不过跑去湖里游泳,那还是太过了……这样,就罚他们到我院子里来,跟着老俞学着修剪花木,顺便陶冶一下情操吧。”
有了老太爷的“命令”,兄弟几个自然得老老实实地“受罚”。
“少爷要想这花木长得茂盛,就得把这顶端冒出的芽儿掐掉,但若想它长得高些,就得留着。”
“扦插花木于四季,皆有不同的手法,少爷只记着一点,耐心些,莫要急躁,等它生了根、长了叶,就好了。”
“木芙蓉花除了做酒酿,亦可烧汤食,花瓣与鸡肉一道煮了可做成木莲鸡片;与竹笋同煮可制成雪霞羹;还可与粳米、排骨一道炖了,是芙蓉花粥。”
……
原本以为修剪花木是个力气活儿、苦力活儿,但林彦弘见这位老俞竟是个妙人,懂不少事情,于是就知道,外祖父哪里是“惩罚”他们,明明是变着花样让他们体验新鲜的事情。
可惜,齐家的木芙蓉要到了秋天才开花,那时候林彦弘多半已经回云水去了,怕是见不着了。
等用了晚膳再从齐老太爷的院子里出来,天色已晚,他们兄弟几个相约第二天到城中湖船坊品蒙顶甘露,然后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林彦弘脸上带着笑意,连进了月门都不见减少。
等进到屋子,跟琥珀说了几句话,他才发现,往日里听闻自己踏进院子就会狂奔而来的某个小东西,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他径直往内间走去,然后就在床上找到了小狼崽。
小家伙背靠着门,朝里侧卧在床铺之上,好似在睡觉,小小的背影看上去落寞又可怜,看得林彦弘心中抽痛。
他坐在床边,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背,然后又摸摸耳朵:“景承睡着了吗?”明明看到小家伙尾巴扫来扫去,这就有点明知故问了。
小家伙动了动被摸的小耳朵,却没有起身,还是朝里睡着,似有不理林彦弘的意思。
林彦弘探到前面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小肚子,知道它已经吃过晚饭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见对方不搭理自己,又有些在意,想了想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于是继续温声细语地道:“那你再睡会儿,我去洗漱一下,待会陪你玩。”
就在林彦弘转头、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传来些动静,还没等他再回头,就被人从后面搂住了。
“景承?”望着横在自己胸前那小麦色的胳膊,林彦弘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稍稍挪动了一下就被对方抱得更紧了,于是也不管身后的人快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怎么了?”
其实,李景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不到林彦弘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
等看到林彦弘的时候,胸口又不断涌出些苦涩的味道……比那天他给自己尝的芙蓉酿还要苦,而且还没有甜,也没有回甘。
以狼形的时候,自己可以任意在他怀里打滚,可以舔他的下巴和脸颊,可以被他温柔的手摸过耳朵、背脊、手(爪爪)和尾巴,还可以窝在他的颈窝午睡。
李景承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离林彦弘最近的人(狼),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时而冷淡、时而超然、时而又极致温柔的林彦弘。
他以为林彦弘的好,只有他一个人(狼)知晓,但渐渐的,却有很多人沉醉在他的笑容里。
林彦弘身边的丫鬟,他那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父亲,从祖宅里捡回来的小堂弟,还有这些与他有真正血缘之亲的外祖家人……
他们就好像打不到的敌人,让李景承在意甚至嫉妒,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可以让影卫去绊倒那个一天到晚往林彦弘身边凑的女人,但他可以让影卫去伤害在林彦弘心中占有不小地位的人吗?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其实很像——因为他们都是人群中的“孤狼”。
即便林彦弘没有先祖返魂,但他常常露出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眼神,似空虚似超脱,有些残忍又有些不屑一顾。
李景承迷恋温柔的林彦弘,也为这样神秘而独立的他倾心。
他没有经历过很多人,但却深深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其它的人见没见过、遇没遇过都无所谓了——他已经经历了全世界。
常年在悟觉大师身边听经,李景承甚至觉得,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自己这辈子拿跟所有人的缘分,换跟他一个人的缘分,但最后,却不能完全的拥有他。
李景承想挣脱这种“宿命”,但却举步维艰,手足无措。
他紧紧抱着林彦弘,用嘴唇在他颈侧厮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却知道自己的身体想这样做。
林彦弘感觉到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收紧了,而且耳后和颈侧一直又热热的气息,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但到底没有挣扎。
大概是几个月的朝夕相伴,“同床共枕”,他已经熟悉这个人的味道和体温——虽然平日里多是小狼崽带着毛茸茸触感的体温……所以他并没有觉得有多不适,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他抬起手拍了拍李景承的胳膊:“明天给你带庒台巷的茶点好不好?”
最近被几个表兄带的,连安慰人都不忘用吃食。
林彦弘其实明白李景承在不高兴什么,也心疼他的孤寂,但却无能为力。
——无论他是以狼的形态,还是人的形态,现在都不能跟自己到外面去走。
有时候,林彦弘能够理解裕王让李景承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无非是想有个人陪着他,能够教他读书写字,人情世故,让他注定孤独的人生多一些“人气儿”。
但林彦弘不是裕王府的附庸,他不可能将自己的人生完全送给这个少年,哪怕他是裕王世子,是绝无仅有的先祖返魂。
他现在只能给他自己能给的温柔和爱护,但说到底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要各自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
李景承抱了他一会儿,又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用鼻子嗅了嗅,发现他身上旁人的味道终于淡了,只剩下自己的味道,心情终于好些了。
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心绪变化,林彦弘松了一口气,他又拍了拍李景承的手:“让我去洗漱,你把衣服穿上……”
说完这话,他心中的异样又一闪而过,连带着被对方呼吸熏得有些热燥的耳朵也红了起来。
他开始挣脱对方的怀抱,这次很容易就成功了。
“乖乖躺在被子里,等我回来,陪你下棋。”
能够在房间里进行的游戏不多,其中下棋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既有趣味性,又能交给李景承布局筹谋的方法,是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的活动。
当然,完虐小家伙的感觉,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只是某个心眼已经黑了的家伙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他们用的棋子是从云阳带来的,圆木为棋共三十二枚,红黑各半。
两人对弈,红方以帅统仕、相及俥、傌、炮各二,兵五;黑方以将统士、象及车、马、炮各二,卒五。
林彦弘看着眼前做沉思状的少年,心中不禁偷着乐——想这么认真不容易,可惜后面几步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了。
因着轻松,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其它地方瞥去。
眼前的少年已经跟去岁夏天第一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往他怀里扑的少年显然还比自己矮些,如今还不到一年光景,他就已经慢慢赶上他,甚至隐隐超过他了。
小麦色的皮肤显得极其健康,手臂和胸腹竟然也有了鼓起的线条——起码刚刚搂住他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胸膛,都有了“男人”的感觉。
尤其是他的眼睛,深邃神秘,在灯光下仔细看去,竟然带着一丝隐隐的绿光。
大概是发现林彦弘的目光,李景承立刻看了过来,那一瞬间的锐利和专注,让林彦弘莫名心惊肉跳了起来。
——那是一种野兽看向猎物的目光……被盯上了人只能不寒而栗!
但很快的,这种令人心悸的目光就变得温和起来,好像林彦弘不是猎物,而是他的宝物。
“你看……看什么?”林彦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你……你想好下哪里了吗?”
“没有。”对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说出口,坦诚得让人无奈。
李景承突然抓住了林彦弘的手,往自己那边拽了拽,就差没把他拽到自己的怀里。
“你教我。”
林彦弘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没让他把棋面给毁了,最后只能无奈而宠溺地道:“好,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