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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明亮宽阔的殿中。
一架古琴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丝弦被一掷之力震得寸寸断绝,“哐珰”的响声在宽广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是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面向殿中的坐案,背向下人站立,长长的猩红披风随风飘起,威严的声音传来,带着熊熊的怒火。
此人正是权倾韩国,威震四方,号称“韩国最强之刃”,将韩王架空成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大将军——姬无夜。
低低地伏身贴地的七个下人惊恐地抬眼,眼中满是恐惧和害怕。他们是今天在雀阁值役的七个下人,什么都不知道却被传唤到这里,面对威严的将军,他们噤若寒蝉。
岁月留下的沟壑弯弯曲曲地爬遍姬无夜横肉凹凸的脸,他神色阴沉地说道:“今天,诸位都看到了一个奇观。没想到,弄玉,用这把琴弹奏了一曲,我的雀阁上居然百鸟汇聚。”
话音落下,伏在地上的七个下人身子贴得更低,瑟瑟发抖。
他微微侧头,沉声问向侍立一旁的黑衣男子:“墨鸦,你不觉得奇怪吗?”
墨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语气平淡地说:“一曲乐曲引得百鸟来朝,的确是一件奇事。”
众多护卫守在大殿两侧,墨鸦立身在姬无夜身外丈许,此时唯独白凤不在殿内。
窗外夜空,阴冷灰暗,忽然鹰唳声起,一只凶猛雄健的猎鹰从外面振翼飞入,姬无夜伸出右臂让它落下,它正是那日追杀小白鸟的凶狠猎鹰。
姬无夜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只见此时的他昂首挺立,身材伟岸,肤色黝黑如炭,一丛连鬓乌黑络腮胡子衬着凶恶的口鼻,双颊横肉凸起,一双阴鸷残酷的细眼中透出的寒光,比他手臂上的猎鹰还要凶狠几分。
他身上好像永远穿着层层坚实的护甲,甲胄本是冲锋陷阵之时面对敌人的装束,是勇敢战士的象征。但是在自己绝对安全的私人府第中,面对一群理应忠心畏惧的下属,他仍是整装束甲似的严阵以待,可以看出他多么的怕死,性格是多么的多疑,不相信任何人,心中没有一丝安全感。
姬无夜看着停在手臂上的猎鹰,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说:“这只鹰,我养了三年了,忠心耿耿。打猎从来就没空手回来过。什么山鸡、野兔、松鼠,都能抓住不少。”
“有一次,居然为我抓回了一只小老虎。墨鸦,我的鹰还不错吧。”说到得意处,他不禁哈哈大笑。
墨鸦附和着露出很是赞赏的样子:“的确是只好鹰。”
突然姬无夜语气变得低沉:“可是啊,有件事让我很难过。大家今天听到我的小黄莺唱歌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来,走到众人面前。七个下人跪伏在地上,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没听到?因为我的小黄莺不见了!笼子被摔在地上。而恰恰,笼子就在鹰巢的旁边。你们说,谁偷了我的小黄莺?”
七个下人的额头已经磕碰到冰冷的地面,其中三个侍女更是害怕得嘤嘤低泣起来。他们恐惧万分,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姬无夜转头看向墨鸦:“墨鸦,你说是谁?”
他的目光如刀般紧紧盯住墨鸦,墨鸦的任何表情变化似乎都逃不过他的锐利的眼神。
墨鸦依然沉静,脸不改色地说道:“将军,我认为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想必是风大,吹落了笼子。”
姬无夜冷笑地看向墨鸦说道:“风大吗?你不觉得是我的猎鹰吃了小黄莺吗?”
墨鸦似乎思索了一下,低头沉吟道:“这……不大可能,您的猎鹰这么懂事,断不会做出这样监守自盗的事。”
他听得出姬无夜的弦外之音,接着他的语气渐渐地笃定,抬起头来,看着姬无夜正声说道:“若要做,何必等了三年才做。”
姬无夜手抚猎鹰,凶狠的目光瞪着墨鸦,似乎要透视他的内心。忽然仰天大笑,他大笑着高声说道:“说得有理,鹰是不敢!”
他一字一字地吐出:“它,又不是人!”说的时候还不忘在墨鸦平静的脸上扫了一眼。
姬无夜蒲扇般的大手再次抚弄着猎鹰,动作显得那样的轻柔,仿佛像平日猎鹰得胜回来献上猎物后,他充满了得意和满足,表示赏赐的温柔抚摸。
姬无夜的左手一下一下地向上轻抚,抚上了猎鹰的头颈。下一刻,姬无夜的瞳孔猛地收缩,左手死死扼住了猎鹰的脖子,面孔狰狞可怕。
猎鹰“啊啊”大叫,拼命挣扎,双翼扑腾,两足乱蹬。它从未想过,它一直忠心相待的主人有一天竟然会向自己狠下杀手。
手,还在扼紧,越来越紧。猎鹰平日里勇猛无比,弱小的猎物在它面前毫无抵抗的余地。而此时厄运降临到它自己身上,它也唯有像曾经无数死在它爪牙之下的猎物一样,徒劳挣扎,它平日里的凶猛,现在毫无用处。
墨鸦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姬无夜将猎鹰慢慢地提高,猎鹰的挣扎与叫声渐渐微弱下去,他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一丝兔死狐悲的哀伤。
殿内忽然归于死寂,猎鹰已经一动不动了。姬无夜手一松,猎鹰的尸体掉落在地面,落在他的脚下。
伏在地上的七个下人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是骇然低泣。
姬无夜若无其事拍了拍双手:“可惜,这么好的猎鹰,却死于监守不力。”
墨鸦听着这句话,不禁想到,在姬无夜心中,生命的价值有几何呢?自己也是姬无夜手下的一只猎鹰,一只为他铲除异己,完成种种利益任务的猎鹰,是否有一天自己也将面临这样无助的死亡。
下人们面如死灰,他们已明白自己即将遭受的命运。姬无夜一挥手,众护卫就把七个下人拖了出去。
下人们惊恐地哭喊、求饶……
很快,又是一片死寂。
七具被生生绞死的尸身挂在高架上晃荡着,尸体的阴影被青蓝色冰冷的月光投在地上。
墨鸦静静地看着,看着木架上悬空的尸体,他们死相凄惨,难以瞑目。
死亡,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自己来说,何等艰难。而对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而言,伏尸遍地,只须一句话,一个手势。生命,是每个人自己最珍视的,却为何往往被他人视作刍狗?
墨鸦自然明白,将军绝不是仅仅为了一只小黄莺而大动干戈。他清楚这件事发生的青萍之末。也清楚大将军为何会这般轻易杀戮。
姬无夜不过是在指桑骂槐,敲打下属,希望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警告不安分的下属,他们的命运就像那只猎鹰,生死随时都握在他的手里。
次日黄昏,将军府。
墨鸦收到传唤来到大殿中,姬无夜正在等他。
姬无夜并没有转身,只是沉声道:
“我有个任务让你去做……”
……
白凤独自坐在屋脊一角,眺望着雀阁。雀阁后方长远的天地之间,朝夕阳西下,彩霞漫天,金光四射。
白凤已不记得自己在将军府经历了多少次日升日暮,他从来没喜欢过这里。
今天,他望着夕阳的光线由金黄变得嫣红,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这样的生活难道自己要一直过下去吗,这是自己追寻的天空吗?血色的残阳,注定永远活跃在阳光消逝的夜空,做一个冷血黑暗的杀手?
墨鸦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身边。
“走,又有新任务了。”
城外的一座高高的危崖之上,苍茫古木之巅,墨鸦和白凤踏在树梢,并肩而立。他们肩头缀饰的羽毛在残阳中映得血红,两人的衣袍随风摇曳,飘起在身后。
白凤不知道墨鸦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或许是任务太危险,想要再看一眼生活的地方。
白凤在等着墨鸦说出此次的任务,此前他的人生意义就是不断地无条件地执行任务,然后等待下一个未知任务。
墨鸦站在他身侧微微靠后之处,忽然开口道:“难怪百姓都把雀阁叫做金丝笼。从这里看,它的确像个精致的笼子。”
危崖高树,正可鸟瞰全城。城中每一分土每一寸地,都在他们的视线中。
雀阁在将军府中央,亦在整座城池中央。精致华美,流光溢彩,却是看不到自由自在,欢声笑语的人们。其中的每一任“主人”,都只是将军相中的、细巧可爱的玩物。或许一夜过后,她们就会消失在世间。
看着雀阁,白凤喃喃道:“我不清楚它建造的初衷。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一座牢笼,一座会吃人的牢笼。”
墨鸦悠悠地回道:“牢笼本不就是这样。”
“你知道我最讨厌它的一点是什么?”
“是什么?”
“一座牢笼,不应该修建得如此漂亮。”
“其实,牢笼处处都有,有些很美,有些很丑。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看似轻立树巅,自由自在的他们,不也是困在一座看不见的牢笼中,困在姬无夜为他们修建的鹰巢中,整日整夜地为姬无夜猎取他想要的一切。
这是一座他们从小进入,不知何时解脱的牢笼。
白凤心情激荡,不禁疾声喊道:“飞鸟原本应属于天空,而不是牢笼!”
之前的他不曾想要到过逃离,因为他一向觉得自己除了这里,无处可去,无地容身。而现在,他心中对自由的渴望被触发,整个人的想法都变了。
墨鸦冷冷的声音却在白凤的身侧响起:“世界上没有一种鸟能够一直飞翔,永远不需要落地。”
白凤听着很不是滋味,他一心想飞,飞得越高越好:“在这样的高度,即使将军府,其实也很渺小。”
墨鸦淡然地说:“只有当你身处其中,你才会觉得它,很大。”
白凤沉默了下去,现在他只想知道那个来自将军的新任务,快速的完成,再次回归到看似无拘无束的日子。他开口问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墨鸦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地站到白凤的身后。
随即,“啊”白凤的后背陡然一痛,双眉拧起,无法置信地回头看了身后一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缓缓倒下,穿过茂密的枝叶,簌簌落下。
墨鸦从白凤身后露出身形,垂眼看着自己一直视若兄弟的白凤倒了下去,神情依然冰冷,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