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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桭物色了几位心理医生,其中一位姓姜的最为出色,姜医生就职于清风心理咨询中心。
周颂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咨询中心,在诊疗室见到了这位姜医生。姜医生是个斯文瘦小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和周颂以往见过的那些医生一样,让周颂摆了一次沙盘,填了几张表格。周颂看到那些表格和沙盘就在心里暗暗发笑,笑自己不应该对这次会见医生抱有任何期待。他已经久病成医,熟悉所有流程,他甚至知道所有心理测试题的答案,只要他可以,他可以利用那些沙盘和表格变成任何一个人。医生们试图通过测试来诊断他的人格,剖析他的心理,对他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尽然如此,他还是给予配合。
姜医生像一名拿到学生试卷的教师,细细看过周颂的答卷,一双暗藏精光的眼睛微微闪动着看了看周颂,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神色。
接下来,周颂和他聊了聊近况,他引导下说出了心中的郁结烦闷之处。其实他察觉到了姜医生一直在试图引导他,他本打算随便聊聊就走,并不想对姜医生费许多口舌,所以有意回避姜医生的引导。渐渐的,姜医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压力,用钢笔屡屡去眼推鼻梁上的眼镜。他觉得有趣,想继续看姜医生的反应,于是装作着套,说了一些姜医生想从他口中听到的话。
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姜医生如释重负,眼睛里又闪露出自信的光芒,以为病人终究还是被他降拿。周颂并不打破他美好的幻想,只是面带微笑看着他,始终一副从容淡定、举重若轻的模样。
就在和周颂四目相对的瞬间,姜医生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张脸被气得发红,尽显恼羞成怒:“周先生,你在耍我吗?”
周颂笑道:“请别误会,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您失望。”
姜医生道:“看来你我不投缘,请你另寻名医。”
周颂站起身,微微颔首:“好的,打扰了。”
他信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姜医生又叫住他:“周先生。”
周颂停步回望:“嗯?”
姜医生从他刚才坐的那张单人沙发上拿出一只扁扁的透明药盒,他把药盒送到周颂面前,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讥讽的笑意:“恕我直言,你需要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精神医生。”
和姜医生刚才的对弈中,周颂以绝对的优势取胜,他很得意,并且从中得到了乐趣。他本能骄傲的退场,前提是没有落下随身携带的药盒。当这只药盒被他的手下败将递到自己面前时,他瞬间从一个战胜的将军变成一个滥吃药物、以此为生的‘瘾|君子’,一个疾病缠身、肮脏混乱的人。
他接住药盒紧紧攥在手里,快步离开了咨询室。
他难堪极了,走在阳光猛烈的街道上,头脑被羞耻的怒火蒙蔽。他此时正陷水深火热之中,人来人往的街道对他来说如同地狱,急切的想要逃离。他埋头走路,走得飞快,魂不守舍。没有听到身后一直有人在叫他。
“周颂,周颂!喂喂喂!”
韩飞鹭快跑几步,一把拽住他手腕:“怎么不理人啊你!”
周颂被迫转过身,韩飞鹭看到他的脸,顿时一愣:“你怎么了?”
周颂用力甩掉他的手,又走了。
韩飞鹭撵上他,勾着头看他的脸:“你脸色真差,掉了魂儿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周颂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所以被韩飞鹭看一眼都感到无比羞耻,他恨不得把脸藏起来:“不要你管,别跟着我。”
韩飞鹭:“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碰面吗?现在又不让我跟着你,你怎么说变就变?喂喂喂,别走了行不行!”
他又拽住周颂的手腕,阻止周颂像只慌脚鸡一样往前冲,周颂怒道:“松手!”
他把周颂拦住不是没有原因,前面开过来一辆电动车,车上骑着一个送外卖的配送员。他把周颂拉到路边,朝骑手喊了声:“机动车不能走人行道!”
骑手没理他,早走远了。人行道当中躺着一只薄薄的盒子,在阳光下反着光,那是周颂刚才站的位置。韩飞鹭走过去把盒子捡起来,发现这只是药盒,里面装着三种颜色的药片。他好奇地晃了晃药盒,问道:“这是你掉的?里面装的是药吗?你生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盒子递给周颂,一抬眼看到周颂的脸,发现周颂的脸色更难看了,正用一双想杀人的眼睛瞪着他。
周颂一把抢过药盒:“我吃不吃药生没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你贫嘴贱舌的样子很讨人厌!”
韩飞鹭拧眉:“我就随便问问,你今天火气也太大了。”
周颂:“问什么问!要你多嘴?要你多事?”
韩飞鹭脸色不悦:“你差不多行了,无缘无故冲我发火干什么?”
周颂:“我现在要回家,别跟着我!”
他要过马路,但是韩飞鹭又拦住他,道:“你这样横冲直撞的会出事,我送你回去。”
说完,韩飞鹭拖着他的胳膊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
周颂现在只想尽快摆脱他,但是两次三番被他缠磨,愈加控制不住自己偏激暴躁的情绪。他被韩飞鹭拽着胳膊往前走,用力挣扎想甩掉韩飞鹭的手,但是拼蛮力根本不是韩飞鹭的对手。
“你少管我!你以为你是谁?我叫你几声恩人你就真以为你是我的恩人?真是可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自以为是的人!你放手!松开我!我让你松手,松手啊!”
极限撕扯之中,他扇了韩飞鹭一巴掌,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手,听到响亮的耳光声才恢复清醒,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韩飞鹭。
韩飞鹭头向一边歪着,额前的头发甩到眼角,因为肤色深所以巴掌印不明显,但嘴角已经破了。他也没想到周颂会动手,挨了打后有点恍惚,短暂的恍惚过后便是愤怒。他拧过脖子看着周颂,捏着拳头,搭着几缕头发的眼角流出一丝湿冷的戾气。
周颂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这感觉就像被一只恶狼盯住,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韩飞鹭看着他,后槽牙咬了又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打吗?”
周颂摇摇头。
韩飞鹭左右看了看,见街对面有片小广场,便抬脚走了过去:“过来。”
周颂的邪火全都变成耳光打出去了,当下老老实实地跟上他,穿过马路去了街心的小广场。跟在韩飞鹭身后走进一条绿荫下的石板小路,韩飞鹭走着走着突然停下,立定转身。他一回身,周颂以为他要把那巴掌还回来,连忙拿手挡住脑袋。
韩飞鹭:“......你干嘛?”
周颂把手放下,露出眼睛看着他:“你不是要打回来吗?”
韩飞鹭气得想笑:“你觉得我会打你?”
周颂心虚地垂下眼睛,磕磕绊绊道:“我刚才,不小心......那个,是误伤。对,对不起。”
韩飞鹭这下有火也难发,他坐在路边一张长椅上,拍拍旁边的位置:“坐。”
周颂尽量和他拉开距离,坐在椅子另一头,做错事的孩子们低着头扭自己的手指。
韩飞鹭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一丁点儿火气化成一声长叹:“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没被人打过耳光了吗?”
周颂偷瞄他一眼:“不知道。”
韩飞鹭:“十年,整整十年,十年前我和我女朋友提分手,她打了我一巴掌。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再被女人打耳光。”说着,他又看了周颂一眼,自嘲一笑,“誓还没破,今天打我耳光的是个男人。”
周颂:“对不起。”
韩飞鹭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你一说对不起,我脑子里全是十年前我和我女朋友分手的画面,当时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挨打的也是我,因为是我提的分手我活该,挨打也不冤枉。但是今天说对不起的人是你,挨打的却是我,所以这一巴掌我挨的很冤枉。”
周颂一知半解:“你的意思是,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
听到他这企业级理解,韩飞鹭打着火忘了点烟,转过头很无语地看着他:“你还想让我对你说对不起?”
周颂:“是你说,挨打的是你,说对不起的也是你,你挨打才不冤枉。所以......”话说一半,他突然顿悟了,“是我理解错了吗?”
韩飞鹭点点头:“简直是欺人太甚。”
周颂自知说错了话,连忙移到他身边坐下,拿过他手里的打火机,重新打着火给他点烟。
韩飞鹭点着火,吐出一口悠长的白烟:“得亏我心胸够宽,换做别人早被你气死了。”
周颂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给自己也点着了,只抽烟,不接话。
韩飞鹭:“你刚才叽哩哇啦说了一大车话,说的又快又密我都没听清。我得好好想想你都说了什么,你要是敢趁乱骂我,我还得跟你算账。”
他把周颂刚才说的话一句句捋清楚,一句句又重新过了一遍脑子,想起其中某句话,很小心眼儿的又生气了。“你刚说的话是认真的?”
周颂隐约能猜到他问的是哪句话,“都是气话,你别当真。”
韩飞鹭:“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冲我来的?”
周颂:“不是你,是你运气不好,撞我枪口上了。”他想移开话题,“你在电话里也不说清楚,找我什么事?”
韩飞鹭:“你慢着,这事儿没这么好翻篇儿,你不解释清楚你哪来的邪火,我立马就走。”
周颂面露为难:“一定要问吗?”
韩飞鹭:“你说不说?”
周颂陷入纠结之中,低着头捏着烟搓来搓去,烟灰扑簌簌落了一地。
韩飞鹭等得心火又起:“你以为我闲的蛋|疼有时间在这儿审讯你?要不是看你刚才太反常,家里户口本全死光了都没你那模样凄惨,我担心你这样下去会出事,所以才想问出原因开导你。你不想说算了,我也不想管你的破事儿,你一个人在这儿演琼瑶苦情剧吧,我走了。”
他起身作势要走,周颂连忙拉住他:“我说我说。”
韩飞鹭横眉竖眼地坐回去,把腿踩在椅子上转身盯着他,像个向小孩儿要糖吃的恶霸:“说。”
周颂像以往一样散着头发,但是今天很热,刚才又和韩飞鹭撕吧了半天,出了汗就更热了。他慢吞吞地从兜里拿出一根皮筋儿,把头发捋了几下不高不低地扎在脑后,只留几缕贴着脸的鬓发。他扎好头发,又轻轻呼出一口气,才说:“我刚才去见心理医生了,和心理医生聊得不愉快。”
他瞥了韩飞鹭一眼,又道:“我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简单来说就是偶尔抑郁、偶尔狂躁的一种精神疾病。你刚才捡到的药盒,是我常年吃的药。不吃那些药,我会很容易犯病。”说着说着,他心里轻松不少,像是卸掉了一块大石头。他本打算点到即止,但是一开口却停不下来了,“双相情感障碍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心理医生做出的诊断,我二十岁时又被诊断为边缘性变态人格。你没听错,是变态,一开始我很不能理解,也很不能接受,但是现在我慢慢理解了,这种人格其实——”
韩飞鹭突然打断他:“我知道。”
周颂很意外:“你知道?”
韩飞鹭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市局以前有个顾问,是犯罪心理学博士,留过学度过金,个人能力很强,任职期间破过不少重案。经他手的一件案子的犯人钻了法律的空子被无罪释放,这个人明明犯了罪,但是有专业的律师背书,所以法律不能给他任何处罚。这是个强奸|幼女的烂人,他一旦走出拘留所就是放虎归山。他被无罪释放的第十天,有人在城南垃圾场发现了他,他喝多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的垃圾场,但觉得身上不舒服。去医院做检查脱了裤子才发现他被阉了。”
周颂:“是那顾问干的吗?”
韩飞鹭:“所有人都怀疑他,但是所有人都拿不出证据,就连这人自己都说不出到底是谁干的。那件事之后,顾问就从市局离职了。现在他转行做律师,做的风风火火,他尽职尽责,就算为罪人辩护也倾尽全力。所以不少有罪之人在他的帮助下减轻了刑法,甚至被他辩成无罪。去年我在法庭上见到他了,他为一位金融诈欺犯做辩护,他打赢了警方,推翻警方辛苦搜寻的所有证据。那个害得十几万人家破人亡的诈欺犯被当庭释放。”他苦笑一声,叹了声气,“这是个复杂的世界,人是最复杂的动物。”
周颂听得一知半解:“你是想说我和他一样复杂?”
韩飞鹭伸开双臂搭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坠得很低很低的云彩:“那天从法院出来,他请我喝酒,跟我叙旧。他坐在路边烧烤摊上对我说他不是正常人,他是边缘形心理变态。他缺少情感触角,从来没有共情能力,他自私又冷漠,但分得清正邪。他会用法律约束自己,也在一直挑战法律的底线。他很喜欢犯罪顾问的工作,犯罪和流血让他亢奋,他以战胜那些罪犯为乐。他从市局辞职不是因为当时流言四起,而是他突然觉得暴力可以轻易战胜法律。法律不再是他战胜罪犯的唯一途径,所以他想寻找强大的力量。”
周颂突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病友产生了兴趣:“他像我,也不像。”
韩飞鹭目光悠长地看他一眼:“我也觉得你和他有相似的地方,你对犯罪行为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嗅觉。你帮我找洪逸柏,不是你想报恩,而是你对绑架他的犯人感兴趣,你想亲手抓住他,你能从追捕罪犯的过程中获得乐趣。”
周颂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沉寂幽深:“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韩飞鹭:“知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样?带你去双龙桥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周颂还以为他在韩飞鹭面前掩藏地很好,竟不知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些庆幸,庆幸韩飞鹭明明看透了他,却还没有疏远他。“你是想说,我和那个顾问一样,终有一天会走上助纣为虐,擅用私刑的不法道路吗?”
韩飞鹭:“我还没说完,你和他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周颂:“哪里不一样?”
韩飞鹭:“你知道怎么正确发泄自己的情绪。”
周颂不理解:“比如呢?”
韩飞鹭指了指自己的脸,讪笑:“比如你刚才扇了我一巴掌。”
周颂被噎住,不说话了。
韩飞鹭又道:“佛洛依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侵犯......侵犯什么来着?”
周颂看他一眼,抿唇微笑:“是侵犯能量储存器。这种能量是恒定的,需要通过某种方式释放,从而减弱自己的侵犯性驱力。”他脸上的微笑一点点被风抚平,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简单来说,就是把自己犯罪的欲望转化为其他欲望。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