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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野宫
敏嫔斡勒尔意绯安静地伏在重重堆锦绣被之中,如同一脉被抽尽了水分的枯叶,抑或,是一尾离水太久的涸泽之鱼。她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素色瓜瓞绵绵的帐顶,连和宜公主和意洵的到来都没有注意。直到意洵疼怜地叫了一声“姐姐”,敏嫔才把空洞的眼神挪移到她们身上。
“你倒是来了!”敏嫔强行运作起嗓音,想让她挖苦的话听起来像平日一样有威慑力一些,可惜的是,她的强撑并没有奏效。和宜公主从她快要胀破的声音里分辨出她已灯枯油尽,微微一阵轻风,能将她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烛吹熄。
“你有话对我说。”公主面容沉静如冬日的寒冰。
“哼,”敏嫔轻嗤一声,偏头的动作撕扯了身上的伤口,身旁的丫鬟忙挪了挪枕头,把她细瘦的身子整个向上提了提,安顿在枕上后,她才重又打起精神,刚要回答公主的话却一眼撇见了在床边垂泪的意洵。
“不用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这里没有爹爹、没有姑母,你演把戏也没人看……”
“姐姐……”意洵尴尬地看了一眼公主,欲要分辨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姐姐恨她,她知道,她越是宽宏大量,姐姐越是恨她。她无奈地低下脑袋,眼神划过一瞬的黯然,她要怎么做姐姐才能相信她?
敏嫔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越发动了气,她剧烈地喘着气,“意洵……呵——现在应该是洵贵人了,呵呵,很好!春风得意呵!哈哈哈——哈哈哈——”她没来由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太肆意,笑得太旁若无人,笑得太歇斯底里,从喉咙根刮出的笑声渐渐变成剧烈的咳嗽,白如薄纸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意洵伸手欲要扶住她如狂风中簌簌飘零的薄躯,却被敏嫔猛推出去,意洵没有防备一个后跌,差点摔在地毯上,公主一个疾步伸臂牢牢固住了她。
敏嫔趁着意洵站直的当口,忽地捏住意洵的下巴,拧着她的面孔对着自己,神色狰厉:“你以为你得宠了吗?呵呵呵,笑话!你也会跟我一样的下场,咱们斡勒尔家的女儿一个样儿,谁比谁好到哪去,啊!别用那么无辜的眼神看着你的长姐,斡勒尔意洵,你不相信是吧?好,那我让你看看!”
敏嫔松开意洵,猛力撕扯自己身上的单衣,随着单衣剥落大片的皮肤也暴露在空气中,公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柔白细嫩的皮肉上竟然遍布着的数不清的累累鞭痕。那鞭痕交错密集着,有的黑得发紫,有的红得瘆人,旧痕深陷进皮肤,新痕翻出皮肉。胸口处的几排牙印交错,像毒蜘蛛爬过的斑斑劣痕。
公主无法将这触目惊心的伤痕与眼前虽垂死但依旧花颜月貌的敏嫔对应起来,像她小时候不知道为何要把恐怖丑陋的“蛇蝎”和柔情似水的女人联系起来一样。单看敏嫔的上身你以为这个女人一定生了个如蟾蜍一般的脑袋,可是她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既然是个惹人怜的美人,被好好呵护才是,总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公主第一次对眼前的女人起了一丝的同情心。
意洵没有亲见这恐怖一幕时应有的惊惶和恐惧,她只是死死咬住乌红的嘴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下落。敏嫔揪住意洵的手腕,瞪着她,眼珠快要蹦出眼眶,凄厉地狞笑:“看到了吗?这是你的下场!哈哈哈!你以为你潜行侍奉的君王是个什么好东西?告诉你,我的好妹妹,他恨斡勒尔家,他会找你报复的哈哈哈!”
敏嫔说完重重地跌在床榻,急促地喘着粗气,呼吸如涨潮的海面,一浪打过一浪后渐渐平息,她微颤着手指,示意公主近前来。公主直到她有话对自己说,上前一步,左耳侧向她。
“和宜公主,你妄称聪明了,竟竟……不知谁在背后暗算你……”敏嫔在经过刚才的剧烈动作后已气若游丝,公主耳朵附在她嘴边才勉强能听懂她话的意思,“谁?”公主急问。
“呵呵——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敏嫔轻轻笑起来,好像对自己的把戏很满意。
公主强忍住怒气,她不信敏嫔这么大费周章的把她请来是为了戏耍她,兀自耐下性子道:“我猜那个人也是你的仇人,你只有告诉我,才有报仇的可能!”
敏嫔散乱的视线瞬时聚焦在一处,她用最后一丝力气看着和宜公主,似乎要把她看穿,看穿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最后她疲累地闭上眼眸,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忽然像下定决心一般猛睁开灰眸,撑住最后几缕气力:
“段记……”
公主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段——记,赈灾途中贼人所用的刀是山西段记所制,敏嫔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谁指使的段记?是谁?告诉我!”公主边说边贴近敏嫔的耳朵。
“家……家……”
“什么?大声点,家什么?”
“家……家……家臣……”
“家臣怎么了?”公主摇晃着敏嫔的身子,半天不见敏嫔的反应。
“公主,”意洵哽咽道:“家姐没了!”她撑不住下滑的身子,瘫坐在地上。
公主看着瞪着眼睛的敏嫔,那眼中现出不甘、仇恨和一丝的悔意,叹了口气,“意洵,替你姐姐合上眼吧。”
意洵给敏嫔合上眼后,在小丫鬟的帮助下,给敏嫔穿好了宫服,并让下人去禀报皇上。做完这一切,意洵才回味起早已在她心里引起激荡的公主的那一声“意洵”,这是公主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公主叫自己名字时,声调平缓清亮如幽谷中涓涓流淌的清泉,悦耳悦心,意洵愣愣的,视线透过进进出出的宫女与御医间,与立于屋角的公主的目光恍然触在了一起,意洵心内一热,旋即弹开目光,假装整理被忙乱弄皱的衣衫。
公主走近她,“跟我来。”意洵迷迷糊糊地跟着公主进了侧殿。
侧殿没有点火,随着门“嘎吱”一声关闭,意洵陷入一片黑暗中,“公主,”她攥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叫了一声。
从未……从未有过这样一种时刻——她和公主独处一室,而且公主只离她半只手臂的距离,只要伸手可以触及。她记得,自从7岁进宫那年公主赶跑了一帮欺负她的王亲贵族之后,她再也没有过这么近距离观察公主的时刻。十三岁的中秋佳宴她越过重重人海才得以瞥见公主的侧脸;十六岁太子选妃,明知她们之间隔着重重险山,她还是来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向前冲。
她不知道除了追寻公主之外,她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在一个尔虞我诈的家族里,没有温情没有怜悯,有的只是互相利用和互相伤害。她小心翼翼地长大,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却还是不断地被嫉妒和欺辱侵袭。长大后也免不了被当做木偶的命运——娘说这是斡勒尔家女儿的命运,我们生来是为家族效力的。她想,如果没有遇见公主,她的生命该是多么晦暗啊!
七年那年,公主将她救出围困,擦干净她脸上的脏东西。为逗她开心,还牵来一个小马驹教她骑马。公主说:“意洵,别怕,你只管骑!有本公主牵着呢,马儿不会跑快的。”七岁的意洵驾着小马驹,咯咯地笑着。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忘记公主过,公主的存在像她驾驶的那匹小马驹,能载着她飞起,飞出家门,飞抵心里的渴望。
“脱下来!”
意洵一愣,怔怔地看着近前的公主。
“把衣服脱下来!”
意洵腾的脸红了,她没有料到公主会这样说,一时间竟像遭了电击。“我……公主……”意洵喏嚅着,脸红得滴血,双手死死攥紧自己的衣角。
今日的事让和宜公主的脑子有些混乱,她即使察觉出意洵的反应有些反常,也来不及细思,一把抓过意洵的肩膀,粗暴地撕开意洵的衣衫。意洵早已被这情形吓傻了,身体软弱无力,瘫倒在地,露出一截润白的肩膀。
公主看着意洵肩头那条长长的还未愈合的抓痕,蹙紧了眉头,“父皇,他真的……”忧伤覆盖了公主的双眸,她显出痛苦之色。回忆起自敏嫔被父皇二次宠幸以来种种暴虐的行径,不禁心寒。她忽然转脸望向还未从刚才的“粗暴”中缓过神的意洵,“这真的是父皇做的?”
即使是公主这么一句生硬的,甚至算不上关心的话,意洵的眼泪还是如决堤一般奔涌而出,她知道公主问的是肩上的伤痕是不是皇上弄的,她点了点头。
公主看着瑟缩成一团的意洵,心里涌出一股歉意。她不知是为父皇的“暴力”还是为刚才自己对意洵的“粗暴”而歉疚,还是为意洵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却背负这么重的担子而心软。
“你好好保重!”她轻声道。然后踏出门外。(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