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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泱泱几百人簇拥官道, 却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一些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楚云声身上, 楚云声却恍若未觉,只是略一偏头, 目光冷漠地看向大周使团的方向,不耐地嗤笑了声:“八皇子来京,本王出城迎接, 你却道不满——”
“莫非,是看不起本王?”
平平淡淡几字,却有着雪后惊雷的悚然。
大周使团中出声的那人神色一怔,猛地看向楚云声。
光照雪色, 拢在楚云声凌厉冰冷的眉眼间, 闪过一丝浓浓的冷酷阴翳之色。却也只是一瞬, 楚云声翻身上马, 那神色便消散无踪, 只余居高临下的狂妄轻蔑。
大周使团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八皇子, 大晋摄政王出城迎接已是最高礼遇, 旁的本该挑不出什么错来。但近年来大周与大晋交战, 胜多败少,自然是有些看不起虚软懦弱的大晋朝,想要似真似假地压上一头。
只不过,这位在边疆战事中平平无奇的大晋摄政王, 却似乎并不是如传言中那般自负且草包。
“我……”
“带下去!”
大周八皇子像是才反应过来,厉声呵斥。
大周的侍卫立刻动起来,雷厉风行地将那人捂嘴拖走。这动静快得就如一阵风, 眨眼便散了,好似真是一出闹剧无痕。
等那人被拖走,大周八皇子才歉疚地看向楚云声,“摄政王见谅,我大周多性情洒脱之辈,没规矩了些,本殿下定当着人管教。”
“殿下言重了。”
楚云声好似不当回事儿,随意道:“一个下人的放肆碎语而已,本王还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大晋刑罚严酷,最饶不得以下犯上、仗势横行之人,还望殿下入了京,好好看顾点自己的下人。”
想像原剧情中一般给大周立个耿直莽夫人设,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楚云声不软不硬怼了下,一双眼含冰纳雪般冷淡地注视着大周八皇子。
八皇子和楚云声对视片刻,微微一笑:“自然。”
方才仿佛凝固的气氛复又缓和过来,楚云声瞥见身旁的大晋官员们明显松了口气,一直紧绷泛青的脸色也挤出了笑容,就好像迎接使团最艰难的时刻已然度过去了。
但楚云声却知道,一场见不得血光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大周使团入京已是正午,再到驿馆安顿,上下准备停当,天色便已暗了下来。偌大京城华灯初上,临近年节,夜市也是整夜不衰,长街彩灯如游龙,欢声笑语溢满四处。
为大周使团准备的宴会在庄华殿,第一盏宫灯被挑着灯芯摇摇曳曳地亮起时,文武百官便已被宫人们引着鱼贯入内,依次落了座。只是落座后的众位大人心里头却并不安定,时不时便抬头朝上头的御座扫几眼,脸色阴晴不定。
“摄政王封闭内闱消息,扣了陛下……这消息,可是真的?”
“听说是陛下染了恶疾……”
“太医院可没有半点风声,倒是这半月的罢朝和今日摄政王的举止——民间那流言,恐是要成真了!”
“哎,慎言!”
纷纷嘈杂的议论都被刻意压低,不同立场的大臣彼此交换着眼神,真真假假地试探着。
皇帝离宫,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能瞒下的事。得到消息的人很多,但却无一人真的敢站出来去质问楚云声。因为他们都各怀心思,都在等。
这场虚虚实实的试探在大周使团入殿时暂时歇止。
摄政王楚云声紧随而至。
他换下了平日那一身寡淡的衣裳,穿了一等亲王的朝服,暗沉的紫配着金色的暗纹刺绣,削去了几分他眉目间的冷漠脱俗,多了些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矜贵。
他不疾不徐地走进殿内,衣袍卷着阶上的薄雪,紫金冠熠熠生辉。
宫人渐次跪拜。
“摄政王到——!”
尖利的唱喏响彻殿内,四下一时寂静。
楚云声看也没看旁人一眼,径直走上玉阶,掀袍坐在了御座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这是属于他摄政王的专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今日陛下有恙,不便前来,还请八殿下见谅。”陆凤楼的事所有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楚云声也懒得去编新的瞎话,索性将有病的借口用到底。
大周八皇子徐宇轩似乎有些意外,担忧道:“晋皇既是染疾,本就应好好休养,本殿也并非不知情理之人,自当理解。只是听闻晋皇陛下身体抱恙已有几日了,还是恶疾,如今正是大周与大晋议和的关口,陛下还是要保重身子,莫要出些什么事,误了和谈才好。”
楚云声扫了眼底下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淡淡道:“和谈之事由本王经手,陛下身子如何,自是不会影响。”
徐宇轩神情温和地笑起来:“王爷对晋皇陛下当真是挂心得很。听说王爷便是晋皇陛下的太傅?在我大周,似乎还未有如此年轻的帝师呢。”
“各有规矩罢了。”楚云声不咸不淡地应道。
徐宇轩颔首道:“确是如此,大周与大晋这地方风俗,朝堂规矩都是不同的。便如大周的太傅都是教导终身,而大晋的帝师似乎是在帝王弱冠之年便要辞官离朝——”
“听闻大晋祖训如此,是为免帝师干政,挟师恩左右帝王。这规矩倒也是个新鲜。您说呢,王爷?”
徐宇轩温和笑着,眼神也清淡,但平白便有一丝冷意,顷刻将这殿内的温暖席卷而没。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殿外呼啸的寒风似乎凛冽了许多,却不及阶上紫衣男人的脸色冷意刺骨:“八殿下所言不错,大晋是有这个规矩。”
徐宇轩笑道:“大晋礼仪之邦,重规矩,我大周却不然。”
他这话说出来,却没了下音,而是转口道:“既然晋皇陛下不来了,那这宴便开席吧。这一路奔波,本殿也是乏了。”
大晋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楚云声摆了下手:“开宴。”
棉帘被挑起,一道道热气腾腾的美食佳肴被奉到殿上。
宫人们的身影伶仃细长,穿梭在宫灯的光影间,添茶倒酒。又有舞女鱼贯而入,丝竹管弦调出的袅袅乐曲随着款摆的柳腰与水袖散开,扑着满室暖香。
之前的唇枪舌剑一时俱被这歌舞升平荡尽,觥筹交错间,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大周女子多以孔武有力为美,倒是少了这几分柔肠百结的可人劲儿。”有大周官员感叹,“我家那母老虎最爱打打杀杀,还要披挂上阵……”
“哎!”
大晋官员嗤笑:“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喊打喊杀的,委实不美!您若是喜欢,本官府上还有几个……”
席间的交谈楚云声只寥寥听了几耳朵,心头便鼓起了一股燥郁之气。
千疮百孔,朽成烂泥,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清得干净的?
大周女子皆可上阵杀敌,大晋却连男子都手无缚鸡之力。这些装聋作哑的人,又岂是真的看不出优劣?只是委曲求全,远比拼死折杀要平安上学多。
跪下可以活得快活,谁又愿意站着受苦?
楚云声垂眼看着杯中晃荡的酒液,忽然有点懒得应付了,便在这一片笙歌中开口道:“八殿下,既是前来议和,可带了周皇的条约来?”
这问题在这种场合突兀响起,确实是出人意料的。
就连城府颇深的徐宇轩都怔了一下,才勉强从酒水中抽神道:“既是前来议和,自是带了条约。”
徐宇轩有点闹不明白楚云声突然谈起这个的用意,含糊道:“不过和谈和谈,之所以谓之和谈,便是要谈的。这约定最后落在纸上是何模样,还是要我们两朝谈过之后才能定夺。”
靡靡乐音不知不觉停了,殿内的舞女也悄然退下。
楚云声像是没听懂徐宇轩话里的深意一样,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八殿下便说说大周的条件吧。”
在接风宴上直接和谈?
甭管大晋还是大周官员,都未曾见过如此迫不及待简单粗暴的作风,但徐宇轩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皇子,只是嘴角略僵了一下,便放下酒杯,道:“王爷似乎有些急。不过也无妨,我大周诚意十足,条件不多,其中最重的唯有两条,望大晋可以答应。”
楚云声问:“是何条件?”
徐宇轩笑得温文尔雅:“这其一,便是北地十二城。其二,便是大晋助我大周度过每年的凛冬——”
“多了也不需,只是一些棉被牛羊,盐铁粮食。众所周知,我大周地处北地,每至冬日,土地冻结,寸草不生,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饿殍遍地。我大周既然与大晋议和了,那便是兄弟情分。大晋富饶,富有天下,兄弟有难,帮上一把,也不为过……”
殿内的大晋官员们慢慢瞪大了眼睛,脸色俱都阴沉至极。
任是徐宇轩说得天花乱坠,情真意切,也不过是四个字——
割、地、赔、款!
兵部尚书气得浑身发抖,蓦然拍案而起:“大周欺人太甚!”
“割北地十二城……盐铁粮食,年年上贡……这样的条件老夫看不出半点诚意!全都是野心,狼子野心!若真有这样的条约写在白纸黑字上,那便是丧权辱国……遗臭万年!”
兵部尚书怒发冲冠,下颌上的胡须不住颤抖着,双目都在冒火。
“裴大人!裴大人冷静点……”
旁边有同僚起来,紧张地将兵部尚书拉着坐下了。
“冷静?如何冷静!”兵部尚书咬牙道,“有人要在咱们身上咬下一块肉去!疼……疼得很!如何能冷静!”
“裴大人!”
大晋的席间有些混乱,所有大臣的脸上都压着隐忍的怒气,看向大周使团的目光也变得不善起来。
楚云声心里也烧着一股火,但他更清楚,放火人的最终目的并非在此。
他沉下脸,冷声道:“如果这就是大周的诚意,那明日午时城门大开,便不送了,八殿下。”
徐宇轩的笑容淡了下去,眉间露出几分不豫:“我大周自认为成王败寇,这样的条件可算不上苛刻。若是大晋执意如此,那冬过春至,北地失去的,便不只是十二座城池了。”
“你!”
“你敢威胁王爷!”
“要战便战,我大晋还能怕了?”
窝火的大臣们立刻怒了,酒杯砰地砸在桌子上,怒不可遏。
楚云声沉默不语,只是眉头死死拧紧。
徐宇轩眼角的余光扫过大晋的官员们,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楚云声略微收紧的手指上,唇角又慢慢勾了起来,声音温和无奈:“战争带来的只有血肉的碾磨与牺牲。若非不得已,谁又愿意打仗呢?”
大晋一名大臣冷嗤:“这仗可是大周先挑起来的!”
徐宇轩脸色凝固了一瞬,旋即摇头道:“若是能平安度日,我大周又怎会挑起战火兵戈?方才本殿所言字字属实,全属肺腑之言。大周表面看起来兵强马壮,但北地苦寒,百姓生存实在艰难,一年辛勤耕种,时常颗粒无收……到得深冬,滴水成冰,更是艰辛,几乎日日都有许多尸体被冻成冰块,埋进风雪里,再不能醒来。”
“王爷,以及各位大人,全都是治理天下之人,应当能懂本殿所说。境内百姓苦难至此,大周也无法,便只好拿起兵器,去抢,去夺……说到底,若是真能安居乐业,又有谁愿意兴兵发难呢?”
徐宇轩顿了顿,语气中又透出几分为难:“此次和谈,我大周确实是抱着万分的诚意前来。若是大晋愿意助我大周一臂之力,那便是兄弟。两国若成了兄弟,我大周便也不好再霸占着兄弟家的东西,那北地十二城,我大周也愿意撤军……”
楚云声听徐宇轩扯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徐宇轩话里的意思——大周不一定想要地,但一定想要盐铁粮食。
不过楚云声不会蠢到真以为这便是大周的诚意。
徐宇轩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若有所思,接风宴便在这样不尴不尬的诡异气氛中结束了。
之后三天,大周与大晋的和谈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楚云声在最后一日去了议事堂,看到了那几张放在书案上的纸张。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刺着眼。
这样的结果,在楚云声的意料之中。
接风宴上那股冲动的火气下去了,大晋的文武百官也就冷静了。
打仗,这是下下之策。
如今国库空虚,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将才,凭什么和大周打仗?
仗是不可能打的,至于和谈,静下来想想,大周的条件似乎也不是很苛刻,只是送点东西而已,失去的城池能拿回来不说,还能换得几年太平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起初大周的两个条件实在是太过分,狠狠地踩在了大晋的底线上,而如今稍稍退了那么一步,便让大晋缓上了这口气,还有点感激大周的厚道,城池都还回来了呢。不过北地十二城早已被劫掠一空,屠杀殆尽,这样送回来,又有何用呢?
如此简单的虚假让步,楚云声不信这满朝奸宦看不出。
只是能太平,谁又愿意操戈?
热血报国是一时的冲动,而冲动之后,性命和利益才是最重。
“这条约细看下来,也算不上苛刻,毕竟大周这些年胜多败少,作为战胜方,拿些东西不为过……”身旁的大臣小心翼翼道。
又有人附和:“是这个理儿。况且一些盐铁粮食,也算不得什么,就当打发穷亲戚了。大周也不可能指着这么点东西真就发达起来……”
“再说,北边那十二城不是拿回来了嘛,咱们也不算是白给东西……”
“百姓愚昧,看不懂这些,等到皇榜贴出去,看到故土归国,指不定要多高兴呢。就怕那些书呆子裹乱,得找人看着些……”
楚云声听着簇拥在身边的一道道低声议论,捏起那几张纸看了看,声音平静道:“既已定好,明日便签了吧。”
议事堂内静了静。
一名老大臣捋着胡须低声道:“王爷,那明日……陛下可会前来?”
楚云声没有回答,袍袖垂下,便转身走了。
议事堂内暖意融融,几名大臣对视片刻,有一人皱眉道:“签这条约……是会被戳着脊梁骨骂,遗臭万年的……王爷若是不放陛下出来,谁去签?该不会要我等……”
几名大臣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嘴上说得再好听,也心知这是万人唾骂之举,没人愿意去做这个出头椽子。
“莫担心这个。”
有一名老大臣道,“这等遗臭万年、名誉尽丧之事,摄政王定会让那小皇帝去做,远轮不上你我呢。这么一回下来,民心尽失,王爷说不得便是要顺着那流言……更进一步呐。”
几名大臣彼此对视,多了的话不再出口,尽数咽进了肚子里。
无人相信楚云声会亲自在那张遗臭万年的纸上签字落墨,正如无人相信他对那张龙椅没有半分肖想一般——
所以,当次日京城复又落雪,紫衣雍容的摄政王走上高台之时,所有人都惊骇莫名,恍若梦里。
对面的徐宇轩也是惊讶的。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楚云声一般,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方低声笑了下:“王爷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这骂名总要有人担。”
挥笔落章,摄政王的玉印染红刻在纸上,楚云声冷淡的声音中勾着一丝笑:“八殿下赞过本王与陛下师徒情深,如今这遗臭万年的事,本王怎舍得他来做?”
笔墨已干,楚云声道:“五年太平,是大周的诺言。”
闻言,徐宇轩似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却没再说什么,而是温和一笑:“自然。”
大周使团停留五日,终于在北地彻底冰封之前,离开了大晋京城。
而楚云声也终于从一应繁杂的事务和铺天盖地的骂声中抽出身来,去兵营里看看被他搂在窝里小心藏着的小皇帝。